“中國人愛喝茶,但我讓他們愛上了喝咖啡。”
幾年前,某全球咖啡連鎖品牌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在我看來,這句話得罪了兩撥人。一撥人打出“味道好極了”這句曾經火遍大江南北的廣告語,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操持著全中國大江南北的咖啡生意。雖然人家賣的是速溶,但好歹也是咖啡。另一撥人,來自你可能連聽都沒說過的海南興隆或者福山鎮。他們聽到了,肯定會把嘴裏吃一半的香蘭葉七層糕給笑噴出來。但這笑聲你是不太聽得到的。他們躲在中國咖啡史的旮旯裏,是渺小的草根存在。
桂花姐
米黃色地中海式風格的興隆咖啡文化館大廳入口處,八十多歲的香港人蔡桂花穿著一件玫瑰花圖案的綢衫,神采奕奕,坐在輪椅裏。她的兒子陳伯甯剛剛推著她逛完整個博物館的展覽,旁邊幾個年齡相仿的老太太素衣素褲,站在一邊微笑著看她,並不言語。離她大概四五米開外,是一座被紅色欄杆攔起來的銅質頭像-陳顯彰。現在,他是整個福山咖啡風情小鎮的靈魂人物,早在1937年,爲“實業報國”,舍棄海外産業,陳顯彰以中國人自己的力量大規模成功種植咖啡,而被譽爲中國咖啡之父。
“那是我的公公哦,我是他的四兒媳。”蔡桂花對我說,一口濃重的廣東腔。
文化館介紹陳氏家族的牆壁上,挂著一張蔡桂花和陳家在福民農場的黑白合影照,拍攝于1953年。那年她剛嫁到陳家,不到20歲,齊耳短發,白襯衣,黑粗布褲子,而身邊的陳夫人和三兒媳,都是上身白色對襟,下身白色的肥大筒褲。來到大戶人家,又是華僑,蔡媽媽的神態多少顯得有些拘謹。
“到後來就好了,咖啡農場裏大家都很熟稔。在舉行婚禮的時候,大家都好開心,二哥還帶頭翻跟頭,把家公他們給樂得不行。”後來我知道,來現場參加婚禮的,就有那幾個素衣素褲的婆婆,那是農場裏一起采咖啡的姐妹。
“家公後來很寵愛我,很多事情都要讓我去做。”拿草木灰擦做種用的咖啡豆。作爲新兒媳,閑下來也幫著做家務。陳顯彰想念一種用豆角、芋頭梗、咖喱等五種原料煮起來的印尼炖菜,就讓桂花去學,做給他吃。至于咖啡,他反倒並不十分講究。“就是每天早上起來,讓她煮一大壺,倒在一個大茶缸裏,一天喝到晚,涼了也可以喝。”蔡媽媽回憶起年輕時的事情,眼神裏都是光芒,本來約好了去隔壁咖啡館喝咖啡,也不去了。
1953年,還發生了另一件事。那一年,陳顯彰的兒子陳茂修去了兩趟萬甯興隆鎮,送去蔡桂花和姐妹們料理的咖啡種子。爲此,福山文化館鄭重其事地把當年興隆華僑農場爲陳茂修開具的,讓路上軍警放行的介紹信放大裝裱,以茲證明兩地的關系。
福山鎮位于澄邁縣西北部,距離海口市只有49公裏,海南島西線高速貫穿其中。福山咖啡小鎮就位于高速口入口處,建于2010年,由幾十家咖啡店組成。裝修考究,門面豪華。跑進一家餐館吃飯,卻被莫名其妙地拉入酒席。後來才得知,侯臣咖啡文化村正在慶祝海南特有的公期,祭拜神祖,挨家巡遊,餐廳老板正在大宴賓客。吃飽喝足,大家都跑去看插科打诨的瓊劇。
夾著糯米草的書信
何師傅坐在一顆木姜子樹下啃文昌雞,凳子上立著一個大手電,狀如香槟瓶子。他是看車的,見過最遠的車來自北京,四川廣東常見。斜對面,一個男人正在關一個院子的門,木門上畫著兩個大肚子紅綠天官門神,手捧咖啡和茶果。幾年前,這裏是福山咖啡館創始人徐守義的舊館址,如今漂亮的新館開到了湖邊,這裏就淪爲員工宿舍了。
我坐在湖邊,點了一杯福山咖啡歐(歐是海南話,咖啡歐是黑咖啡的意思),外加一塊綠緣糕。雖然寫明了現磨,但還沒聽聞磨豆的聲音,服務員就已經把咖啡端了過來。旁邊2個從海口來的女孩在聊天,她們一直在跺腳,驅趕湖面飛過來的蚊子。遠處,我聽到一個服務員說,她喜歡現在的福湖,月光灑在水面上,打出一條路來。
“先生,咖啡要續杯嗎?免費的。”她走了過來。
續杯問題,被興隆香料研究所的陳鵬拿來揶揄福山和興隆兩地咖啡文化的不同。“在福山,咖啡可以續杯。在興隆,咖啡賣一杯是一杯,而茶水免費,鹧鸪茶。”
我和陳鵬約在興隆老咖路上的瓦西裏咖啡廳見面,同時一起的還有興隆巴厘村講解員柏雲。我沒有見到瓦西裏的吳老板,據說他長得很像《列甯1918》裏的衛兵瓦西裏,于是鎮裏人都這麽稱呼他,後來幹脆就當了店名。瓦西裏位于老咖街路口的把手位置,街對面是兄弟開的瓦東裏,哥兒倆還真當成了這條街的哨兵。我望了望四周,氣氛特別混搭。一群身著興隆籃球隊隊服的年輕人正圍著桌子埋頭吃海南米粉,每人邊上配一杯咖啡。離他們不遠,一群人在下象棋,棋盤邊上,也放著幾杯咖啡。
陳鵬原籍海南儋州,蘇東坡被發配的地方。前幾年調來興隆,在熱帶農科院做了20多年的咖啡種植研究。幾年前,他跑去雲南普洱學習美國精品咖啡協會的烘焙認證,後來創立陽光咖啡工作室,從事咖啡文化的推廣工作。認識他,正是通過在普洱一家專業從事咖啡種植、生産和認證培訓的Torch公司。某種意義上,這也說明了國內兩大咖啡産地的力量對比。
專業技術背景給陳鵬帶來先天的優勢。陽光工作室吸引來很多學習咖啡文化的本地人,後來名氣大了,很多來海南度假的“候鳥人”也來參加。當一杯杯通過虹吸和手沖等不同萃取方法的羅布斯塔咖啡喝進嘴裏,32歲的柏雲發出了由衷的贊歎:味道很純正啊。這是一件很詭異的事情:一個年長的闖入者,用手肘碰了碰,叫醒了一個沉睡的年輕人。論喝咖啡的年齡,作爲印尼華僑後代的柏雲,比大他十幾歲的陳鵬還要長。
每天早上起來,總有朋友在柏雲微信裏給他打招呼:在哪裏啊,要不要一起去打鍋B針?鍋B,是海南人對咖啡的口頭稱呼,馬來語和閩南語的雜交,英文裏寫成Kopi。在興隆的早茶店,如果你說來一杯興隆咖啡,那就是默認的咖啡加煉乳。如果只加糖,那叫咖啡歐。如果什麽都不加,你得提前說。新加坡的kopidiam(咖啡店),甚至根據煉乳、奶度、糖度以及咖啡濃度的不同,已經發展處一套比星巴克還要複雜的咖啡行話,差不多有二十來種點法。如果你不懂這些,進去肯定會懵。
發源于瓊中斬嶺的太陽河自西南流向東北,穿過興隆鎮,注入萬甯水庫,最後彙集于中國南海。興隆華僑農場就位于風情搖曳的太陽河畔,如今的興隆人,大多是華僑農場的後代。上個世紀50年代排華時期,從南洋回國定居的三萬多印尼馬來越南等地的華僑難民,被安排在這裏生産自救。在此之前,興隆只不過是清朝乾隆年間的一個小集市。這些人帶回來南洋的建築風情、飲食文化。咖啡和九層糕,僅僅是其中最顯而易見的部分。普通興隆人喝的咖啡味道重,炒制的時候已經加了糖,喝的時候,還會加點煉乳。“所以一般興隆人喝過我做的純手工咖啡,會覺得我是騙人的,因爲口味太淡,一定是摻了水了。”陳鵬笑道。
開著電瓶導覽車,陳鵬帶我們去看興隆熱帶植物園裏的羅布斯塔咖啡種植園,見血封喉、香草蘭、可可,一路上指指點點,對各種植物如數家珍。“我的太太比我強多啦,她是國內糯米草的研究專家。記得我們兩地分居的時候,經常通信,她每次都會在信裏夾上幾束糯米草,那信紙,可香了!”夫妻倆現在終于團聚,就住在植物園裏,可以看到咖啡樹開花結果。島上的空氣本來就好得令人豔羨,園裏更是綠野仙蹤。萬甯最近幾年被評爲世界長壽之鄉,不是沒有道理。
南洋鍋B店
“我父親炒咖啡的時候都要加牛油,喝的時候也會加一點點啊。後來回國在合作社炒豆找不到牛油,父親還郁悶了一陣子。”
71歲的“南洋風味”餐廳老板能叔剛從熱帶風情園釣魚回來。他坐在自家店門外,邊桌上擺著一碗清補涼。幾年前他開始和親家在街頭賣南洋小吃,發展到現在餐廳已經極具規模。他給我講小時候自家在印尼開咖啡店的故事,滿足了我對南洋咖啡文化的好奇心。
能叔的父親叫黃興義,小時候跟隨父親做豬仔船到印尼討生活。能叔開始記事的時候,家裏已經在蘇門答臘島的亞沙汗市臨近港口的地方置下一處咖啡館。由于地處十字路口,咖啡館生意興隆。早上五點不到,父親就要起來燒水。到了六點,就要開門迎客。和興隆如今菜市場的早茶店一樣,這家黃記咖啡店也是當地人公共生活的一部分,很多顧客早上都會過來,點上一杯咖啡,外加一份七層糕和炸香蕉。這些常客中,能叔一直記得一個綽號叫693(當時流行的一種抗生素藥)的印尼警察署長。這位警長爲人正直,從來不吃霸王餐。有一次,一夥拿著長槍的印尼士兵在黃記咖啡吃完飯後想賴賬,正好被警長碰到。他站在咖啡廳裏大喝一聲,掏出短槍,一群小流氓乖乖付錢,立即作鳥獸散。
父親寵著能叔不讓他幹活,但四個姐姐卻忙得不亦樂乎。每天甫一放學,四朵金花就從馬路對面的華僑學校跑步回家,幫父親打理生意,招徕顧客。“相比蘇門答臘,海南還算有個冬天,天亮得沒那麽早。”能叔說。
天亮得晚,也抵不住人勤快。79年,陳鵬的好友黃來鄉師傅在興隆鎮橋下早茶店炒咖啡,也是五點就得起床燒水。爲了多睡一會兒,他幹脆就住在橋下。一杯咖啡賣一毛二分,五個大桶,輪流燒水,而且也是六點開門。想象一下,當大半個中國還處在只知豆漿配油條的年代,興隆人已經大口大口地喝上咖啡了。我依稀記得,當我在九十年代初在北京喝到雀巢咖啡時,曾經象對待聖物一樣用紙包著一嘬咖啡粉,坐火車從北京帶回給浙江鄉下的弟弟。
如果說黃興義是興隆華僑裏第一代炒咖啡的,黃來鄉應該算是第二代。在他的院子裏,至今還擺放著幾台八九十年代自己使用過你的炒咖啡機,攪拌式的,滾筒式的。整日風吹雨打,這些老家夥都已鏽迹斑斑。院子裏堆積如山的小木塊是燃料,當陳鵬開始土耳其進口的Toper烘焙機烘豆時,黃師傅依然按照傳統習慣使用炭火。按他的說法,南洋炒咖啡的工藝,還是炭火來得香。
民國時期,魯迅寫過一篇《革命咖啡店》,列出他幾條不去咖啡店的理由,第一,他是不喝咖啡的,他總覺得這是洋大人所喝的東西,不喜歡,還是綠茶好;第二,他還要抄舊聞小說等,沒有余暇;第三,嘲諷在咖啡店裏的那些長相俊美的革命文學家,自己“滿口黃牙”,還是不去亵渎了。
假如魯迅住在興隆,他的這段《革命Kopidiam》可能會這麽寫。第一,他是要去喝咖啡的,他不覺得這是洋人喝的東西,因爲這裏的人從小就喝,而且蘸著油條喝,很市井;第二,他不用抄舊聞小說了,這裏的人有余暇,生活就應該這麽過;第三,這裏咖啡店裏的人真是三教九流,既有長相俊美的文學家,但更多的是像自己一樣“滿口黃牙”的街坊,戴禮帽算彩票的爺們兒。能夠聽到許多社會的瑣事,和下層職業的情況。
在新菜市場的一號茶店遇到的馮中華,就是這麽一個滿口“黃牙”的老咖啡客。進入這家咖啡店,時間一下子穿梭回到八十年代。在簡易的竈台上,一把鋁制茶壺裏挂著發黃的咖啡漏網,旁邊立著一個紅色的保溫瓶和一瓶國鷹牌煉乳。穿著豎條襯衣的馮中華把一只腿挂到邊上粉色的塑料椅子上,邊嘬著3塊錢一杯的咖啡,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個被卷成蛋卷形狀的紅白相間的紙條,那是他剛剛買的彩票。
在他邊上,坐著幾個他的好朋友,他們每天都約這裏喝咖啡,吃早點,聊天。和他們有一點不一樣的是,馮中華經常送進嘴的兩樣東西是咖啡豆和槟榔。這位老咖啡客還告訴我,他自己最喜歡的咖啡喝法,是光煮不過濾,喝完了還要把咖啡沫掏出來,放進嘴裏嚼。這種幾近失傳的喝法,我在雲南朱谷拉村和開羅亞曆山大街頭還能見到,應該是人類發現咖啡後最原始的萃取方法了。
我決定跟著去看看他的咖啡園,在附近的沙田村,24隊。當初爲了安置華僑,興隆被整編成60個隊,現在這個叫法還保留著。比如周恩來去過的古村,就叫20隊。
七十年代,馮中華隨父母從越南廣陵來到興隆落腳,那年他19歲。四畝地的羅布斯塔挨著太陽河的一條支流,長得郁郁蔥蔥,差不多有四十多年的曆史,比他們來興隆的曆史還要長。鄰居家的走地雞剛從林子裏穿過,遠處河邊傳來一陣鴨子的叫聲。園子裏間種一些槟榔樹,都被他料理得很好。在園子的中間,有一個巨大的樹樁子,那是被隊裏前幾年砍掉賣木材的一顆台灣相思樹留下的。在咖啡園子裏種相思樹是特別常見的做法,可以給咖啡遮陰。建設牌摩托載著我飛快地奔馳在田野裏,路邊不斷有槟榔樹閃過。“他們種得不行啊!”馮老漢揮了揮手,自豪地喊道。的確,樹冠上的葉子,很多已經發黃,顯然是得了蟲害。
“那顆相思樹好可惜啊!”
“那些成片的咖啡樹才可惜呢。你不知道,當年我們興隆到處都是咖啡樹,後來因爲種橡膠,都被砍掉了。我們隊就我這裏還有一點。”
凋敝與興隆
驅車在興隆大街上走走,你會發現很多凋敝的溫泉酒店、豪華公寓。這些從種植園原址拔地而起的建築,見證了興隆曾經的輝煌。我入住的康樂園賓館是一家最老資格的酒店。酒店一名老員工告訴我,它的前身,是一大片咖啡園和胡椒林。十幾年前,這家整體歐式古典風格加東南亞主題裝飾的酒店承載著興隆人對紙醉金迷的所有想象。當國內還沒有流行去芭提雅普吉島時,興隆人已經把泰國人妖引進到這裏的霓虹劇場。酒店入口處巨大的噴水池已經幹涸,緊挨著的太陽河道沒有疏浚,河邊寬大的直升機停機坪無人修葺。絞殺的榕樹獨樹成林,給酒店增添了古老的氛圍(雖然只有二十來年的時間)。雖然酒店其他部分都還正常運轉,但你能想見,當初的輝煌未能持續至今。
更爲落寞的,是離酒店大概五分鍾車程的興隆溫泉迎賓館。就像全國各地所有的迎賓館一樣,溫泉賓館肩負過接待國家領導人的任務。現如今,整棟大樓陷入一片水澤地,房間陽台雜草叢生。曾經行駛紅旗轎車的主幹道布滿了藤蔓,一盞八十年代風格的路燈倒在草叢裏,倒是一種荒蕪之美。唯獨周恩來曾經栽下的那顆芒果,依然郁郁蔥蔥。我也去古村找過一塊爲了紀念周恩來訪問華僑農場而設的石碑,卻遍尋不見。問一個開拖拉機的村裏人,對方看了我一眼:你還是去問興隆鎮的宣傳科吧!
坐落在興隆國家森林公園裏的咖啡谷,似乎讓人看到興隆咖啡的未來。九點剛過,四月的太陽就已經很放肆了。四十多歲的劉振邦置身于一片密密麻麻的咖啡林中,頭戴暗綠色木髓太陽頭盔,一雙長長的薄碎花護手套,把雙臂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采摘用的指尖。他的脖子上,用繩子挂著一個沉甸甸的果箱,是用某優酸乳品牌的洋鐵皮自行改制的。雖然已經過了挂果最多的季節,但農場裏還是有需要采摘的咖啡果。在谷底的一片新開墾的土地上,種滿了咖啡苗,等它們開花結果,還需要三年時間。磕完槟榔微醉的我,跑進谷底的水上咖啡館喘口氣。
服務員小蔡在戶外巨大的梵天四面佛的注視下,與我分享小時候第一次拿油條蘸咖啡的故事。恍然間,山上劉師傅的抱怨又在耳邊響起:“相比早茶店裏三塊錢一杯的咖啡,我當然更愛喝純的咖啡啊,但是我喝不起,二十塊一杯太貴了。”被喚醒的人,真是擁有更多的煩惱啊。當然,醒著的,也沒必要覺得自己比睡著的有更多的優越感。
轉角咖啡店的老板娘沈紅梅,對興隆曾經擁有的過去一直記憶猶新。她的咖啡廳裝潢考究,光線暗淡柔和,一個人在中間的一張長桌上看《荊棘鳥》。在她看來,華僑帶給興隆的,不僅僅是咖啡,而是一些有品質的生活習慣。她給我舉例子,過去在華僑家裏,房子地面是要打磨得發亮的,衣服都要漿洗,並用炭火燒的電烙鐵熨燙。老人衣著講究,出門要化淡妝。這些生活細節,在幾十年前應該是讓人震撼的,但現在人們依然需要。她說她沒去過東南亞,但她母親和姐姐剛從新加坡回來,他們很驚奇地發現,那裏的咖啡店,和這裏的一模一樣。甚至說話也一樣,好多字都發第四音。
除了氣候與環境,興隆的建築、飲食、乃至生活習慣,都給人以東南亞小鎮的感覺。劉振邦的木髓頭盔,和西貢我采訪過的沉香林工人一模一樣。能叔家的清補涼,也和我在馬六甲吃到的沒太大區別(除了沒加薄荷油)。而在“巴厘村”風景區看到的建築,幾乎原汁原味地複制了島上的房子。在的一個建築工地上,我遇到從印尼巴厘島來的女雕塑家戴維和她的工作夥伴,她正在專心地打磨一批建築構建-雕著蝸牛花紋的浮雕,而她的兩位男性夥伴正在給幾個羅摩(印度教神)塑身。和他們一起的,還有幾個印尼舞蹈演員。他們已經在這裏工作一年多了。
“這裏的一切,氣候、環境、風土人情,我都很適應,都和巴厘島差不多啊,我很喜歡這裏,除了有一點我還不太習慣,就是這裏的飲食太清淡了。在我們巴厘島,很多食物都是酸辣的。”戴維小姐快人快語,在興隆,她有時候能碰到一些象能叔這樣的第一代華僑,可以親切地用鄉音(印尼話)和他們交流,甚至在他的店裏跳個印尼舞。業余時間,她也被老板安排學習漢語。隨著更多航線的增開,將來會有更多的東南亞遊客來到這裏。去年下半年,英航開通了倫敦-雅加達-海口的旅遊航線,興隆大街的旅遊巴士上,會走出更多來自東南亞的客人。他們也許會和沈紅梅的母親一樣,坐在新菜市場一號店的粉色塑料椅子裏,對著興隆咖啡發出由衷的感歎:真沒想到,原來這裏的kopi,和新加坡一模一樣啊!
能不一樣嗎。早在19世紀50年代,新加坡的咖啡店老板,就已經基本上都是海南人,並形成了咖啡四大家族。關于爲何是海南人經營咖啡館,華東師大民俗學的研究員張海岚做過梳理:“相比福建幫、潮州幫、廣府幫客家幫,瓊幫下南洋是最晚的,掙錢的行當早被同胞攬走。當時正好形成以英國人爲中心的洋人生活圈,海南人因爲眉清目秀、老實能幹,就成了洋人廚師的幫手,學會了煮咖啡、制作糕點、西餐等工作。”等到英國人撤離,這些有一技之長的海南人,自然會開一個咖啡館謀生。在英國人的廚房裏,海南人不但發明了著名的海南雞飯,還在炒制咖啡的時候淋入牛油和焦糖。也有另一種說法,說是第一個發明這種炒制方法的海南人,他開的咖啡店附近有一群顧客是鴉片鬼,他們因爲吸食鴉片變得味蕾麻木,爲了讓自己的咖啡賣得更好,這個海南人開始往裏面加糖和牛油。這種說法倒也有科學依據,同樣的例子也可以在嚼槟榔的人身上找到。在緬甸伊洛瓦底江的一艘遊輪上,一個廚師跟我講述了他因爲嚼槟榔給菜裏放太多的鹽,因此差點丟飯碗的糗事。
最後一天,我驅車走向興隆國家森林的深處,發現每一處村子,都有一個兼具小賣部和喝咖啡功能的簡易咖啡館。雖然是中午,咖啡館空無一人,椅子散落在各處,但我依然能想象到人聲鼎沸時的樣子。這是當代中國大中城市十分缺失的公共市井話語空間,失禮存諸野。在充斥著星巴克和精品咖啡的中國,興隆的咖啡館真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客人來了就先落座,先買單是失禮的。花錢坐得,不花錢也坐得。男的女的,熟悉的,陌生的,掙錢多的,掙錢少的,嘈雜的,安靜的,話語真切有回聲,眼波流轉有真意,都在咖啡氤氲的空間裏蕩漾開來。如此草根與開放,或許只有開羅的街頭咖啡館、或者成都的茶館可以與之媲美。
回想我在福山公期祭神中的禮遇,覺察出它與平民咖啡館有相通之處:無論對熟人與陌生人,要持一視同仁的包容。不論貴賤,和主人是否相識,來了就是客。這樣的咖啡,它就是一株普通的植物,人人得而采之喝之,最後留在老咖啡客的齒頰裏。而這樣的咖啡館,就是供養衆衆之樂的所在。
看完聊一聊
可以跟我們推薦你常喝的小衆咖啡
也歡迎一起聊聊
在一些特別的地方喝咖啡的經曆。
文、攝影:朱英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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