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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王中美,已獲授權
2017年10月至今的9個月內,經曆了停産-複産-再停産-大股東撤資-破産拍賣的一波三折後,被外資抛棄的新飛終于塵埃落定——6月29日,康佳以4.55億元接盤,並表示保留新飛品牌。
在鋪天蓋地的報道中,導致新飛結局的焦點都指向了它的控股股東、經營方——新加坡豐隆集團。
豐隆集團是由華人郭芳楓以新加坡爲根基創辦的跨國企業。與新飛相關報道中的豐隆形象大相徑庭,在新加坡的豐隆,是一個靠智慧、勤奮和超前眼光白手起家、步步爲營,最終登頂新加坡乃至東南亞的超級財團,其産業遍布五大洲,家族子弟常年“霸占”東南亞富豪榜。
這一切源于郭氏兩代人長達70余年的努力。
豐隆創始人郭芳楓曾是福建農村的一個窮孩子,吃不起飯,上不起學,直到10歲才去私塾讀了3年書。
1928年,爲了躲避禍亂,15歲的郭芳楓踏上開往新加坡的客船自尋生路,全部家當只是一卷薄薄的草席。
經曆了13年的五金店打工生涯後,1941年,郭芳楓邀請老家另外兩兄弟前往新加坡並肩創業。四人合辦了一家小商店,專做建材、五金、油漆、采膠器材生意,取名“豐隆”。
此後的郭芳楓,憑借對時局、商機的敏銳嗅覺和准確把握扶搖直上:
日占期間,郭芳楓拿出全部身家囤積軍需物資。炮火最隆時,他的身家飛漲。
二戰尾期,郭芳楓將全部資本投入五金、建材。在戰後經濟複蘇的強勁需求下,豐隆的倉庫成了金庫,駛離新加坡的貨輪給郭芳楓換來源源不斷的鈔票。
預料到戰後重建地皮會值錢,郭芳楓又將大把鈔票換成了廉價地皮。到了70年代,這些地皮坐地獲利數百倍。豐隆則一邊出售地皮,一邊自己做房地産,很快便將房地産做成了集團的支柱性産業。
進入80年代,郭芳楓憑借在地産、建材、貿易、金融、制造等各領域圈下的龐大版圖,進入《福布斯》評選的世界十大華商富豪榜,成爲新馬兩地無處不在的寡頭級集團。
1995年,叱咤商業50余載的郭芳楓逝世,豐隆分解成新加坡豐隆和馬來西亞豐隆兩部分,分別由郭芳楓長子郭令明、堂侄郭令燦執掌。兩個富二代憑著良好的家教和再創業精神,將豐隆從東南亞巨頭,變身成投資世界的跨國集團。
新加坡豐隆在郭令明的執掌下,借勢新加坡經濟騰飛的黃金時代,大力發展酒店産業。先後斥巨資將新西蘭20家酒店、倫敦告羅士大酒店、吉隆坡麗晶大酒店,甚至美國紐約廣場大酒店等收編旗下,並創立千禧國敦酒店有限公司,打造豐隆專屬的五星級酒店品牌。
但郭令明並非仰仗財力盲目豪買,父親郭芳楓善于審時度勢的基因在他身上有了更好的傳遞。
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來臨之前,郭令明預判到區域經濟將出現大波瀾,便一反前態,采取穩健的收縮策略,開始在內部管理上做文章。這次先知先覺,使豐隆在危機中並未受到太大波及,仍維持了不菲的盈利。
浪潮褪去後,保存實力的郭令明立即出手抄底,抛出近50億元,一舉收購了28家美國富豪酒店,使豐隆旗下的國際豪華酒店數量逾百家,郭令明被譽爲以低價出擊的“商界獵人”。
如今,豐隆旗下千禧國敦已發展成爲亞洲最大的酒店集團之一,物業遍布亞洲、大洋洲、歐洲以及北美。在中國大陸,知名的千禧和M酒店都是其下屬品牌。
然而,如此無往不利的巨擘,卻將新飛變成了滑鐵盧。
豐隆與新飛結緣于1994年。這一年,中國有兩股熱潮在湧動——招商引資和國企改革。
是年早春,河南省時任主要領導帶著戰略任務率團訪問了新加坡,受到李光耀接見。會晤中,訪問團向新加坡企業抛出了橄榄枝。
據曾任新飛黨委工作部部長的李連印在其撰寫的《廣告到底》一書中回憶:“當時豐隆集團董事局主席郭芳楓先生在此次會晤中受到鼓舞,隨即派員到河南進行考察,並最終選擇了新飛電器作爲合作夥伴。”
只是,豐隆邁出的第一步就遇到了阻力。
在隨後召開的合資可行性論證會上,新飛第一代掌門劉炳銀不同意合資,更強烈反對豐隆控股。
新飛電器第一代掌門劉炳銀
劉炳銀是新飛締造者。
1984年,他臨危受命,用一條進口現代化冰箱生産線,讓虧損70萬的軍工企業——新鄉市無線電設備廠重獲新生,冰箱産品取名新飛。這一年,與劉炳銀一省之隔的張瑞敏,也以拯救者的身份走進了青島海爾。
1990年,粗放式、野蠻發展的冰箱行業,開始聚焦于産品質量。劉炳銀效仿張瑞敏,在近百名銷售商面前,親手砸掉不合格冰箱。
此後,新飛冰箱迎來高速發展,連續5年以平均40%以上的速度增長,且利潤率高于行業平均水平。新飛品牌價值一度進入中國最具價值品牌前十位,1992年還被定爲國禮産品。
如日中天時,劉炳銀眼裏的新飛,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求發展。
但河南省政府最終還是說服了劉炳銀接受豐隆:河南省政府駐新加坡辦事處在新加坡設立豫新電器,國資、豐隆、豫新在新飛電器中的持股比例分別爲49%、45%和6%。且政府承諾,劉炳銀是永久董事長。
不可回避的是,豐隆的入主的確令新飛飛到了新的高度。
合資當年,新飛投資4.2億元建成中國最大的無氟冰箱生産線,配合率先推出的綠色環保概念,1996年産品上市後一路熱銷,當年就賣出120萬台,利潤總額突破3億元。新飛電器跻身全國冰箱三強,與海爾、容聲、美菱合稱中國冰箱業“四朵金花”。
登上三強後,新飛未能繼續向上。
1996年到2000年,新飛冰箱銷量從120萬台增長到160萬台,“但銷售額卻一直徘徊不前,利潤率也從1996年的16%逐漸跌到6%以下。”
到2001年,新飛的銷售額仍在25億-30億元之間徘徊,而海爾的全球銷售額已經超過600億元。
業內人士稱,在一定意義上,劉炳銀對多元化和上市的錯誤判斷,造成了新飛的止步不前。
“大而全有啥用呀?海爾不是搞了許多新玩意嗎?實踐證明也沒啥值得可牛的嘛,實現利稅還沒有我的三分之一多呢”; “上市不就是搞錢嘛,我的錢還沒地方花嘞,銀行還向我貸款哩”……
醒悟後,劉炳銀曾試圖以收購的方式推動新飛進入空調領域。但另兩個股東——豫新和豐隆以風險過大爲由,投了否決票。
2000年劉炳銀病逝,臨終前,豐隆獲得其簽字,將豫新6%股份收入囊中。
原新飛電器常務副總經理李根接任劉炳銀後,新飛終于向多元化邁出了一步——進入空調領域。只是,良時已過,新業務始終未成氣候。
但李根在管理上進行的多項改革,如:將原來的垂直式管理改爲扁平化,將權力下放給團隊,推行激勵機制等,令新飛在接下來的幾年裏恢複了活力。2004年,新飛冰箱銷量再創曆史新高,突破200萬台。
新興局面下,豐隆有了全面掌控新飛的機會。
2005年9月,豐隆以5.1億元受讓新鄉政府39%的股權,此前預估價爲6億元。這樁交易後,豐隆在新飛的持股比例躍升至90%,國有股份減至10%。
取得新飛經營大權後,豐隆派出一大批管理隊伍空降到新飛,其中馬來西亞人張冬貴被委以重任,取代李根全權掌管新飛。
張冬貴此前一直在銀行工作,人稱“銀行家”。海外留學經曆,讓他對中式管理尤其是國企的管理頗有看法。他曾對中國媒體表示,要把新飛做成百年老店,“國際化管理是最能達到這個目標的管理方式”。
于是,上任後,張冬貴全方位推行現代企業管理方式。
在質量管理上,張冬貴引進包括“QPP(質量和生命力計劃)、GSP(持續增長計劃)、GAP(加速增長計劃)”在內的一系列認證體系。員工們卻認爲這些既教條,又繁瑣,只要原有幹法不變,質量不會出問題。
隨著管理層分工越來越細化,更多的豐隆系管理人員進入新飛取代老將,原有的扁平化管理變成複雜的體系,“光是出差報銷一項,沒個三五天都簽不完字。”員工們認爲,這反而極大降低了效率。
在市場營銷上,張冬貴認爲應該迎合年輕人的審美,塑造品牌青春化形象,並開展相應的推廣活動,包括贊助各種體育賽事,取消一直以來的央視廣告。新飛人看來,這些“完全是浪費錢”,因爲購買新飛冰箱的用戶,大都通過電視接收品牌信息。
業績下滑時,張冬貴堅持收縮策略,老管理層則主張增加投入,拓展業務。
最讓員工們感到無法適應的,是自身地位的變化。
劉炳銀時代,“新飛有兩個上帝,一個是顧客,一個是員工。”每年春節後上班第一天,劉炳銀都要帶著幹部在門口夾道歡迎員工上班。而在張冬貴眼裏,員工來上班是應該的,不必興師動衆搞個儀式。
還有員工反映,對于提出的某些生産、食宿問題,高管們也是久久沒有回音。
在新飛變成外企的日子裏,員工們曾經引以爲傲的高薪一去不複返。早在1994年時,新飛普通員工工資就是當地平均工資的4倍,達到1700元。20多年過去,新鄉市職工平均月薪已經漲了近5倍,新飛員工的平均月薪卻一直徘徊在2000元上下。而員工們眼裏的“閑人”——豐隆系高管們,每年拿著百萬以上的薪酬。
一位員工曾對媒體抱怨:“問題是,這幫新加坡人拿著高薪不辦實事,甚至根本不懂冰箱生産,一位豐隆系管技術的副總,對冰箱材料都不清楚”。
日積月累的矛盾,加上屢次傳出二次售賣新飛的傳聞,令不少新飛員工開始消極怠工,“幹一天是一天,直到新方(新加坡方)把新飛賣了”。
2009年,數家媒體曾報道豐隆試圖以7億美元轉讓新飛90%股權。至于遲遲沒成交的原因,多位新飛原高管表示,“大多都被豐隆以價格太低拒絕。”
到2010年,新飛已從行業第二滑落到第六。“水土不服”的張冬貴離職。
接下來的頻繁換帥中,新飛人深感無所適從,因爲每換一位高管,決策就會大變,有的直接降價,有的砍掉廣告,有的坎掉部分終端店……老新飛人看得很清楚,“他們的目的都是爲了短期內報表好看”。言外之意,你來我往的豐隆系們都沒有長期經營新飛的打算。
各種折騰的過程中,適逢家電下鄉補貼政策于2011年退出,整個家電業進入寒冬,新飛雪上加霜,開始出現虧損。從2011年到2017年,新飛虧損數字連年遞增,折合人民幣總計約30.5億元,另有負債25億元。
這樣的局面,豐隆再也沒能扭轉:
· 2017年11月,宣布全面停産。
· 2018年2月,新飛工廠內拉起了大紅色複工條幅,媒體報道豐隆計劃向新飛電器注資10億到20億元,用于生産線改造、産品研發、市場營銷推廣等。
· 兩個月後,豐隆宣布從新飛撤資,原因是新飛虧損事實已定,“剝離不良和無利可圖的資産”。
對于財大氣粗的豐隆而言,新飛項目的失敗只是一筆不成功的買賣;對新飛人而言,他們守護了34年的苦心灰飛煙滅。
作爲中國第一代冰箱品牌,新飛飽含了整整一代中國人的記憶:
· 廣告語“新飛廣告做得好,不如新飛冰箱好”幾乎家喻戶曉、老少皆知;
· “我姥姥家前幾年才退休的那個新飛大冰箱用了整整20年!那個老鷹標識記得特別清楚!”
……
在中國衆多民族品牌中,新飛的遭遇並非個例。
自改革開放以來,冰箱領域的香雪海,食品領域的華豐方便面,日化領域的小護士、中華牙膏、熊貓洗衣粉,餐飲領域的小肥羊……衆多紅極一時的民族品牌在外資介入後如今都江河日下,甚至銷聲匿迹。
個中原因見仁見智,有陰謀論的惡意破壞說,有好心辦壞事的水土不服說。只是不管哪一種,似乎都是回頭望時才看得清楚。
曆史的輪回也許無力阻擋,但時常以史爲鑒,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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