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轶
近些年來,由于《天橋》中文版和陳子善推動《八十回憶》在大陸的出版,熊式一的名字逐步重見天日,促進了這位當年叱咤英倫劇壇的雙語作家重歸國人視野。當然,還有陳寅恪的助推之力。1945年,陳寅恪在英國治病時,熊式一將自己的曆史小說《天橋》贈與陳寅恪,陳氏隨後作了題爲《乙酉秋來英倫療治目疾,遇熊式一君以所著英文小說〈天橋〉見贈即題贈二絕句》的詩:“海外林熊各擅場,盧前王後費評量。北都舊俗非吾識,愛聽天橋話故鄉。”詩句將熊式一與林語堂放置在一起,並且由陳寅恪這等人物說出,必然引發世人對熊式一的重新關注。
然而,由于熊式一的劇作家身份,國人對他的熟知或研究,依舊限于戲劇領域,抑或限于中英翻譯。除此之外,作爲藏書家的熊式一,一直被隱沒在曆史的煙塵之中。
熊式一,《倫敦新聞畫報》,1948年11月13日。
熊式一重歸視野,或得益于新西蘭籍學人龔世芬的長文《關于熊式一》(《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6年)。龔世芬之所以注意到熊式一,乃其1988年在奧克蘭大學亞洲語言圖書館兼職編寫圖書資料卡片,第一批經手的圖書便是熊式一的藏書,其時並不知曉熊式一爲何人,甚至不理解新西蘭最大的亞語圖書館爲何購買這批“無名文人”的陳年舊書。
1992年,龔世芬因撰寫博士論文到北京走訪中國現代文學館,館長舒乙談及新文學時期作家均已獲得應有之評價,僅剩王禮錫與熊式一尚且湮滅無聞。此外,舒乙還特意提到熊式一去世後留下大量藏書,或遺留在不識漢語的女兒處。舒乙希望龔世芬幫忙找到熊的女兒,並動員她將藏書捐贈給中國現代文學館。湊巧的是,在龔世芬的論文導師中有漢學家闵福德,嘗與熊式一有往來。1986年,年過八旬的熊式一患中風而不能自理,其女熊德荑曾請求闵福德教授協助清理藏書。(龔世芬《熊式本人一的藏書》,台灣《文訊月刊》1997年第六期)
據龔世芬從闵福德處得到的信息,熊氏藏書曾搬運到香港中文大學進行清理歸類,中文版藏書由澳大利亞國立大學亞洲語文系主任柳存仁親自鑒定。時值闵福德即將上任新西蘭奧克蘭大學亞洲語文系,便將中文藏書購入奧克蘭大學亞洲語言圖書館,也就是龔世芬經手的那一批舊藏;英文類藏書,由香港大學購藏,其中很大部分是英國作家的英文版簽贈本;文稿、信件及剪報等近二十箱圖書文件,在熊式一去世後由其女熊德荑海運至美國華盛頓居所,存有大量蕭伯納、威爾士等人的往來信函。在奧克蘭大學亞洲語言圖書館所購藏的圖書中,基本分爲三類:線裝古籍(內有十整套不同版本《西廂記》)、民國文人簽贈本和戲劇類書刊(其中包括民國時期出版的劇作類圖書雜志和大量的國立戲劇學校演出說明書、劇目表和校刊雜志等)。關于《西廂記》的翻譯及熊氏藏版本收藏,新加坡作家黃叔麟在訪問熊式一時,談及熊式一翻譯《西廂記》時參考了十七種版本(《僧廬下聽雨》,黃叔麟,新加坡潮州八邑會館1987年8月版)。
近期翻閱民國報紙,得見熊氏書信一函。1948年5月1日,江西《文山報》披露了熊式一于1947年10月27日寫給嶽父蔡敬襄的信函,其中論及戲劇藏書及英倫生活諸事,或可補熊氏藏書的來龍去脈,亦可補熊氏藏書的心路曆程。
蔡敬襄,號蔚挺,江西新建人,精金石,擅詩詞,畢生致力于教育事業,是近代著名教育家。蔡氏因江西義務女學經費難以爲繼之際,嘗斷指血書以誓保存義務女學,京滬各報刊載後,得社會捐助而續存,成爲近代江西女學之典範。熊式一母親周太夫人曾任教于此,其胞姐熊琯華、熊韫華亦出于該校,熊式一妻子蔡岱梅即蔡敬襄女兒。
《蔡敬襄斷指》,《時事報圖畫》1910 年9月11日。
除此之外,蔡敬襄還是近代著名藏書家、中國考古會編輯委員(《中國考古會理事會議,推舉蔡元培爲常務理事》,《申報》1933年5月16日),畢生致力于搜羅鄉邦文獻和古籍珍本。關于蔡敬襄藏書及其蔚挺圖書館,江西學人毛靜在2017年出版的《近代江西藏書三十家》中有專文介紹。而蔚挺圖書館于戰亂中藏書的艱辛過程,蔡氏外甥劉孟瀛所撰《蔡公敬襄(蔚挺)先生事略》最爲詳細(載台灣《江西文獻》)。
蔡蔚挺《江西省蔚挺圖書館記》,《中華圖書館協會會報》,1935年第10卷第6期。
1933年春,民國著名教育家、藏書家侯鴻鑒,受周佛海之命出省考察教育(周氏時任江蘇省教育廳長),10月初在江西南昌待了二十一天,一半時間往返于蔚挺圖書館,或翻閱古籍,或賞玩金石,或觀摩古磚,由此可見蔡氏藏品之珍貴。侯鴻鑒在南昌考察教育的文字記載,泰半內容乃其與蔡敬襄之交往,以及蔚挺圖書館館藏物件介紹。在蔡氏庋藏面前,侯鴻鑒幾乎忘記教育考察的目的了。(《漫道南國真如鐵:西南漫遊記》,侯鴻鑒著,遼甯教育出版社2018年1月版。)
在《文山報》所載熊氏信函中,不僅談及蔡氏所創辦的江西義務女學,還談及了熊式一在英倫購書藏書之事。1946年春,劉孟瀛遣其弟劉孟佑前往江西贛縣協助蔡敬襄將藏書運回南昌(此前亦均由劉孟佑監運),但義務女學校舍盡遭焚毀,而珍藏文獻悉數無損,即著手複建校舍,先小學而後中學,蔚挺圖書館借校舍,開放社會借閱。1947年,蔡敬襄分別于10月8日、12日及13日挂號三函與女婿熊式一,告知欲“賣書建屋”,以補圖書館之漏及校舍建設費用。
熊式一回函稱:“圖書館之漏,立刻要修理,不可暫延,省府縣志爲傳家之資,千萬不可出賣,賣書建屋,屋倒即完,惟老書可傳後世,永不毀滅,將兒回國,可將已絕版者,設法重印,或抄副本與各大圖書館以廣流傳,如將此全省志出賣,則蔚挺圖書館亦不能算圖書館矣。建築校舍事,可等禾洲之收谷再看,緩緩圖之,不在槍快,且校舍建成,大人亦不宜主校事,一時又無可靠之人代管,故宜緩緩籌劃……”(《文山報》,江西,1948年5月1日)在蔚挺圖書館中,最爲珍貴者即地方志與城磚拓片等,蔡氏嘗手拓繕寫《南昌城磚圖志》,得陳三立、黃炎培、侯鴻鑒等題跋撰序,胡適稱“無以名之,名曰磚王”;宋應星著述重見天日,即得益于蔡氏所藏的孤本。
蔡蔚挺的《南昌城磚圖志》曾引發過一陣題詞撰文的文壇風潮。圖爲崔骥《讀蔡蔚挺先生南昌城磚圖志所拓文字因感藝術興衰足見國運辄廣其意作歌》,《國聞周刊》1934年3月,第十一卷,第十二期。
蔡蔚挺手拓本《大中華民國江西省城磚文字》
此外,熊式一還講述了自己在英倫搜羅購藏戲劇書籍,日後將並藏于蔚挺圖書館:“兒向來購買文藝圖書,收藏頗豐,今年以書價高漲,且少余錢,故只得略停,但有時見可遇而不可求之書,亦只好抽款購置。現在但望明年三孫皆能自立,兒則可繼續搜集英文、文藝圖書,將與大人之志書並藏蔚挺圖書館,蓋現在兒之戲劇書籍,比之中國任何國立或私人圖書館所備皆多矣。”(《文山報》,江西,1948年5月1日)由此可見,熊式一藏書之舉,或也受其嶽父影響頗深,並打算日後回國將藏書送至蔚挺圖書館,奈何四九年後:“義務女學之校舍連地基,蔚挺圖書館及珍藏圖書等均全部交公(原文爲匪)……曆數十年撰寫《中華文物考證》十余萬言、詩集一卷及日記三四十本亦未能攜出,而付諸流水。”(劉孟瀛《蔡公敬襄(蔚挺)先生事略》)1948年到1949年前後,熊式一的兒女紛紛響應號召回大陸建設新時代,他自己卻因撰寫了《蔣介石傳》而滯留海外,將張大千、徐悲鴻、齊白石、吳昌碩和傅抱石等人的字畫拍賣,在香港創辦清華書院。再後來,就有了龔世芬在台灣《文訊月刊》1997年第6期所撰寫的《熊式本人一的藏書》中所述之事……
美總統羅斯福夫人到劇場參觀與熊式一夫婦合影。從右至左:戲劇家士脫,羅斯福夫人,熊式一,熊蔡岱梅,施大使女公子蘊珍女士。《大公報(天津版)》,1936年4月20日。
在這封難得留存下來的信函中,熊式一還特別談及了一家六口在英國牛津的生活及應酬等事:
至于應酬一項,我輩非常謹慎,同兒親自操作,飼雞烹調,勞而不辍,每有客至,皆不信英國食物限制極嚴時,能爲巧婦無米之炊。凡國內派來英國之文化界名流,如胡適之、蔣夢麟、羅家倫、程天放、李書華、蔣廷黻、顧毓琇、袁同禮,皆稱贊同兒治家有道,故兒只盼望再能教子成人,于願足矣。至其他人物,我輩則在可避免時必避免,招待萬不得已,亦限于來家,則吃便飯,由同兒自己烹調,比上館價廉物美多倍也。否則大使、公使、部長、軍長皆富有外彙,用度甚闊,我輩亦難與之應酬,但人來客往,我輩又不能拒絕彼等來家拜訪,牛津距倫敦六十余英裏(約合二百華裏),既來看我輩,我輩焉能不留飯,可惜無中國女仆,不能代燒飯,只雇一英仆,早來晚去,但能打掃清潔而已……至于兒在英牛津六口之家,尚能過去。最近三五年來,三孫之大學教育費頗钜,所幸德蘭孫今年六月已畢業,得有文學學士之位,明年六月威輗二孫亦畢業得學士學位,以後兒之負擔漸漸減輕,望大人千萬勿念(以後爲牛津大學加增文學碩士之學位)。(《文山報》,江西,1948年5月1日)
這段話語別具熊風,正如熊式一《八十回憶》經由海豚出版社推出後,文風頗似炫耀之嫌而“招黑”,實則如雷雨在《南方都市報》撰文所言:“熊式一的回憶文字平實順暢,雖不無炫耀,但也不是不著邊際信口開河。”在著名經濟學家、翻譯家楊敬年百歲時所著的自傳《期頤述懷》中,有一段文字幾乎有此段文字無甚差別:“熊式一……與我寓所很近。他送三個子女(熊德蘭、熊德輗、熊德威)上牛津大學,還有一個女兒熊德夷上小學。他熱情好客,他的家成了牛津中國留學生的俱樂部。此外,凡屬中國人士訪問英國者必遊牛津,而遊牛津者必受到他家的款待。我在他家遇到過許多中國名人,如華羅庚等。”(《期頤述懷》,楊敬年著,南開大學出版社2007年5月版。)
《重洋萬裏一家書》,《文山報》1948年05月01日
此外,據說熊氏一家六口在牛津之事曾獲英國QUEEN雜志的專版報道。曾任廣東省主席和國民政府內政部長的李漢魂,在1947年遊曆歐洲考察各國戰後複員建設問題後,1948年將《歐陸紀》在《申報》連載時有載:“旋抵目的地,先訪熊式一先生。熊先生著述宏富,尤以《王寶钏》一劇,馳譽歐美。主人好客,問訊殷拳,隨囑家人備餐,並以導遊自任。”(《申報》1948年2月20日)同行者,有應英國文化團體之聘而赴英講學的著名化學家曾昭掄教授和甘光儀母子。
實際上,作爲收藏家的熊式一,在港台地區已多有涉及,只是大陸尚未有人關注。1976年9月,台灣《藝術家》雜志曾刊有署名夏語的專訪文章《熊式一的書畫收藏》,頁內附有《熊式一自白》:
自先母授讀之初,每日必習大字行楷,由篆隸入手,臨碑帖,作正字,年十有五,始遊于藝。嗣後,酷好書畫,潛心金石,每見古玩,搜羅庋藏,傾囊爲快。今港寓逸齋,所存書畫,約二百余件,大半爲明清及今人之作。其中多名家精品,且不乏故人遺墨,與良朋佳構;又金石文玩近千,上自商周,下遞遜清,精工美質,古色盎然,摩挲觀賞,珍惜有年……(台灣《藝術家》雜志,1976年9月)
除此之外,香港著名文藝雜志《大風》也曾有文章談論過熊式一的古琴收藏事。
由此可見,熊式一在金石字畫、古籍善本和戲劇書刊等方面頗多藏品,更因其倫敦期間的好客之道,與國內外名人交遊甚廣,此間遺存下來的信函書劄、遺墨卷軸想必不會少數。再者,其女熊德荑處所塵封的文稿、信函及剪報等,對于中國近現代文藝和文化抗戰等方面的研究,必是富礦之藏。可惜的是,至今尚無人整理。2019年7月初,經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副院長劉佳林先生紹介,得識美國薩福克大學鄭達教授高足範晨女史,告知鄭教授在《西行畫記:蔣彜傳》後,已經著手撰寫《熊式一傳》,不知是否使用熊氏遺留下來的這幾批庋藏?
責任編輯:彭珊珊
校對: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