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年底,我從福建回到闊別15年的北京。蒙錢锺書先生惠允,——准我“隨時到訪”,從此成爲錢府的常客。十幾年間,我有幸親聆謦欬,不僅受到許多教誨啓迪,而且常有意外之喜,得到他一些贈書。我家無長物,這些書就是鎮宅之寶,也將是傳家之寶。錢先生駕鶴西去已經24年,他的談笑風生、微言妙義仍然如在目前;他贈我的那些書就擺在我書桌對面的書櫥中,不僅擡頭就能看到,而且方便隨時取閱。
錢先生有超常的記憶力,因此,他不收藏太多的書,有些書讀過後就隨手送人。他給我的書,除了他的著作之外,有些就屬于這類。他讀的書,有一部分是出版社或者作者贈送的新書。有時,他拿起一本書會問我讀過沒有,我如果還沒讀過,他可能就將它送給我了。當然,凡是他覺得值得一讀的,就會鄭重其事地簽名題贈。下文提到的幾本都屬于此類。
一、汪榮祖的《史傳通說》
汪榮祖是美籍華人,著名的中國近代史學家,曾任美國弗吉尼亞理工學院暨州立大學教授,有《史學九章》等多種著作在中國出版,于中外文史才識兼茂。《史傳通說》洞微得間,殊具妙悟,是一本錢先生比較欣賞的史學著作,他不僅爲之題簽,還爲之作序,極口歎賞,獎勖有加。對此,汪榮祖感激莫名,他說:“錢先生默存視我爲友,實我師表;賜我佳序,著我微意。誠作者之光寵。”錢、汪遂成爲忘年交。交往中,汪榮祖發現錢先生是兼通中西學問的大家,堪稱空前絕後。
錢先生序雲:
古之常言,曰“良史”,曰“直筆”;其曰“不盡不實”,則史傳之有乖良直者也。竊謂求盡則盡無止境,責實則實無定指。積材愈新,則久號博稽周知之史傳變而爲寡見阙聞矣。著眼迥異,則群推真識圓覽之史傳不免于皮相畦執矣。斯所以一朝之史、一人之傳,祖構繼作,彼此相因相革而未有艾也。劉彥和《史傳》一篇稍窺端倪,劉子玄《史通》窮源竟委,慎思明辨,卓爾成一家言,後來論者,只如余閏。海通以還,吾國學人涉獵西方論史傳著作,有新相知之樂,固也,而複往往笑與抃會,如獲故物、如遇故人焉。吾友汪君榮祖通識方聞,貫穿新故,出其緒余,成茲一編。于中外古今之論史傳者提要鈎玄,折衷求是,洵足以疏瀹心胸,開張耳目,筆語雅饬,抑又末已。余受而讀之,賞歎之不足,僭書數語于簡端。
錢锺書丙寅九月
此書于1988年10月由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出版。汪榮祖在第一時間就持贈錢先生,並在扉頁寫道:
默丈、绛師
哂政
順賀
新年並祝
默丈七秩晉八華誕
汪榮祖拜奉
十一月廿一日
第二年,錢先生將此書轉贈我時,在卷首空白頁題字:
轉贻
文虎賢友,甚可一讀。
錢锺書一九八九年八月十七日
《史傳通說》簡體字版于2003年12月由北京中華書局出版。後來,汪榮祖更滿懷尊崇,寫成《槐聚心史——錢锺書的自我及其微世界》,2020年3月由北京中華書局出版。這也是一本與衆不同、值得一讀的著作。
二、蘇淵雷的《缽水齋近句論詩一百首附蘇詩龔圖風流人物無雙譜》
蘇淵雷,字仲翔,晚署缽翁。華東師範大學教授,著名學者,向有“文史哲兼擅,詩書畫三絕”之稱。幾十年間,錢先生和蘇先生以君子之交,惺惺相惜,不僅常有書信往還,而且多有歌詩唱和。錢先生稱贊蘇先生是“大手筆”。蘇先生則“驚其才,佩其學,而服其實,以爲古今一人而已”,並嘗自稱是當下知錢第一人。二人唱和的歌詩一部分後來收入《槐聚詩存》,其中列入1953年的《蘇淵雷和叔子詩韻相簡,又寫示〈寓園花事〉絕句,即答。仍用叔子韻。淵雷好談禅》,手稿原題《蘇淵雷和孝魯寄懷詩韻相簡,又寫示〈寓園花事〉絕句十六首,即答。仍用孝魯韻。淵雷好談禅。比聞盡棄所學,改名曰翻,以示從前種種之意。故詩語雲然》,改動之處,似有深意焉。
關于此書,有許多佳話。蘇先生1966年寫就《論詩絕句》50余首(後來又有補作多首)。1983年由中州書畫社出版後,錢先生即予以高度評價:“心平識卓,筆妙韻高。昔翁覃溪病漁洋擬遺山之作,論人多而談藝少。公此編正面立論,而旁敲添致,洵可與元裕之爭出手矣。”此書遂有定論。《風流人物無雙譜》是蘇先生對自己最仰慕的36位古今人物,各以詩頌之,意在宣揚前賢風範,以爲後來楷模。由陳巨來先生的入室弟子龔仲龢先生爲之造像。詩畫合璧,堪稱一絕。1989年,蘇先生赴新加坡出席世界華文書展時,新加坡周穎南先生建議並出資,將《論詩絕句》與《風流人物無雙譜》二書合成一冊。周先生是著名的作家和成功的商人,以文名與商譽並稱于海內外。他著有文學作品200萬字,與葉聖陶、俞平伯、巴金等巨擘爲至交,“文革”期間,曾出資爲故國作家、畫家出版各類作品多種。二書合並後由新加坡文化學術協會出版。新加坡著名書法家潘受先生爲該書命名《缽水齋近句論詩一百首附蘇詩龔圖風流人物無雙譜》並題簽。潘先生本是福建泉州人,與啓功、俞平伯等碩儒有交往,對錢锺書先生執禮甚恭,其書法集曾三請錢锺書先生爲之題耑。一本書竟承載了如此之多的文字因緣。
1992年,蘇先生將此書贈錢先生。扉頁題字:
默存先生粲正
淵雷檢奉
壬申四月
錢先生贈我時則在扉頁加題:
贈
文虎
錢锺書
三、《程千帆詩論選集》
程千帆,字伯昊,別號閑堂。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代表著作有《校雠廣義》《史通箋記》《文論十箋》等多種。曾與錢先生同任兩屆全國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顧問。
60多年前,程先生的《宋詩選》與錢先生的《宋詩選注》幾乎同時出版,但選目及旨趣均不同。程先生曾稱贊錢先生說:“默存先生,當世無雙”,同時亦指其“能博而不能約”。錢先生曾稱賞程先生“論昌黎以文爲詩一文”,“發蒙抉微,得未曾有”,但亦對其詩作略有微詞。也許這就是學者之間的坦誠吧。
此書于1990年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印行。程先生在本書扉頁題字贈送錢先生:
默存先生正謬
程千帆
錢先生轉贈我時加題:
贈文虎
錢锺書
四、張岱的《四書遇》
作者張岱,字宗子,號陶庵,浙江山陰(今紹興)人。明末清初史學家、文學家。著有《石匮書》《琅嬛文集》《陶庵夢憶》等多種。錢先生雖對張岱詩頗有興趣,表示欽佩,但是看到浙江古籍出版社《四書遇》校訂本出版後,有點失望,認爲此書不像想象中那麽好。有八股味,但不枯燥乏味。他認爲,張岱最好的作品還是《陶庵夢憶》《琅嬛文集》。錢先生對張岱的著述十分熟稔,曾在《管錐編》等書中引及十幾處之多。
《四書遇》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列入“浙藏善本叢書” ,于1985年6月出版。錢先生當年就獲出版社之贈,未久,即轉贈我閱讀。他在卷首空白頁題贈詞曰:
援釋老入儒,未脫八股家穿穴結習,然時有辯慧可喜處。贈
文虎賢友浏覽之。
槐聚
錢锺書先生離開我們20多年了。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小子何幸,竟能得此鴻儒良師的耳提面命!從與錢先生第一次見面起,我就把錢先生當作人生楷模,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在認真閱讀了錢先生贈給我的每一本書之後,我又找到這些作者的其他著作來讀。不僅讀了書,還了解了與書相關的許多事情,這些書真是讓我受益良多。我雖因資質魯鈍,後知後覺,而未能在學術上做出多少成績,但是,對錢先生讓我這個業余文史哲愛好者略窺讀書門徑,我至今滿懷深深的感激之情。
作者:陸文虎
編輯:錢雨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