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5月1日,範老在“範培鑒先生書法展覽”開幕式上。在衆人的簇擁下,老人面如春風。
我第一次到府上拜谒著名書法家範培鑒老先生是在1985年的深秋。
這是一幢舊式的二層青磚小樓,位于哈爾濱市道外區北新街97號。踏進房門,我驚呆了。一套兩室的屋子住著兩家人,範老先生寢室、書房合一,只有8平方米。室內沒有任何擺設,只有搭在床上方、放滿古籍的書架在狹小的窗戶射進的陽光中顯得一絲輝煌。
老人合手打拱,熱情、謙遜而又沉靜地接待客人。我望著小屋,看著老人,這秋風中帶著蒼郁、豐富和深沉的榆樹,這鬧市中靜谧的青磚小樓,這狹小的居室中八旬的老人和這個老人所擁有的坎坷而充滿自信的人生。
範培鑒老先生字鏡如,別號萊陰樵者、城外更夫。1906年農曆5月15日出生在山東省黃縣城南氈王家村的一個貧苦農民家庭。少時,範先生家境貧寒,父親外出謀生,爺爺經常靠典當舊衣物維持全家的生活。中原大地,儒學深厚,爺爺這個普通的農民非要讓孫子讀書識字不可。當已經8歲的範培鑒走進本村私塾的門坎時,宿儒張荊山、張蘭生二位先生在範培鑒幼小的心中撐開一片晴朗的天空。
舊時識字,首當執筆,五字之法,擫、押、鈎、格、抵,橫、豎、撇、捺,顔、柳、歐、趙,僅爲實用。然而範培鑒少年聰穎,不滿于一家一帖,不僅僅把字寫得方方正正,每每拿出字來請先生過目,都受到先生的贊賞。兩位先生對範培鑒心底喜歡,幹脆就免費收于門下。這樣範培鑒在私塾苦讀6年,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在當時的農村,能讀得上6年私塾的人可算有“學問”了。但範培鑒並不滿意,他多麽想能多讀些書呀,可生活艱難,不到16歲,就不得不離開村塾,到縣城茶莊當學徒。在茶莊,工余時,範培鑒很少出外遊玩,而是把時間用來讀書寫字,老板見範培鑒少年有志,便逐漸提拔他做會計、文書等職,這樣範培鑒便有了時間和方便條件研習書法,以至成癖。也就在這時,有一位先生對範培鑒的書藝産生了深刻的影響。
此人丁佛言,山東黃縣人,名世峄,號邁鈍,生于1888年。清朝末年,統治階級爲了挽救自己風雨飄搖的政權,想用留學日本歸來的學子爲自己的政權服務,清政府不僅谕令各省派遣官費留學生,同時允許自費出國留學。空前的民族危機,刺激了中國一部分受資産階級思想影響的知識分子,許多先進的青年,追求真理的愛國志士,踏上了出國留學的征程。據統計,1906年,中國留日學生就有12000-13000人之多。丁佛言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赴日留學的。畢業歸國後創立保礦會,反對德國侵占山東礦區。1910年,年僅22歲的丁佛言被選爲山東谘議局議員,次年辭職。1911年10月10日,駐紮在武昌新軍中的革命黨人舉行了武昌起義。丁佛言通電響應,謀山東獨立,未成。1912年丁佛言當選爲臨時參議院議員。“二次革命”後,丁先生在北京與部分國民黨、進步黨人一起組織民憲黨,反對袁世凱。1916年黎元洪任大總統後,他以參議員兼充總統府秘書長。就是這樣一位風雲人物,卻在1923年辭官回鄉研究起古文字學,並著有《說文古籍補補》等古文字專著。
丁佛言衣錦還鄉之日,正值範培鑒在黃縣茶莊服務。丁佛言在黃縣可稱得上是大人物,人們經常傳示丁先生的墨寶,而茶莊又是縣裏名人雅士經常光顧的地方。範培鑒是個有心人,每每丁先生等人來茶莊雅聚,範培鑒總是垂立身旁,丁佛言談書論畫,修文考字,範培鑒一一銘記在心。久而久之,範培鑒視野開闊,書藝大進。但終因自己是一個小小學徒,地位卑微,不能直言求教。
↑範老1993年贈王立民對聯“鐵肩擔起道義擔,辣手著作論說文。”
1930年,範培鑒24歲時在大連一位朋友家偶遇丁佛言先生,範培鑒拱手長拜,訴說仰慕之情。丁先生甚喜,與範培鑒長談至深夜,書扇相贈,並囑其“熟讀胸中有本,久作筆下生花”。此一訓戒,範培鑒一直銘刻在心。是年,丁佛言仙逝,範培鑒痛不可言。
範老先生人很爽朗,不求聞達,一生布衣,而骨子裏卻是那樣的寬博和堅強。他的楷書是以顔真卿的字爲底的。學顔者大都求其肥厚和雄渾,但學其特征又往往將其誇大,終使有多少人走入歧途而不可自拔。範老先生的字即體現了顔書的風神,又將其剔肉留骨,省卻了肥厚的筆法及過分的重頓,而這樣更加表現出顔字筆法的勁健。範先生認爲,唐楷法度森嚴,然而缺少自然天成的趣味,故而他將既平淡又奇巧的北碑結體融于自己的書體中。楷法如是,進而演變出範老的行楷也同樣具備以上的特點。曆史上在規範的楷書中融入行書筆意的可分爲碑、帖兩大流派,其中以具有帖學流暢隨意筆法的有兩位,一位是唐代的褚遂良,另一位是元代的趙孟兆頁。此兩位以行寫楷都是在南派書法的主尊王羲之的基礎上形成的變革,都表現出柔和流麗、風度翩翩的江南風格。而以魏碑筆意入行者當首推清代康有爲和現代于右任。此兩位可以說是集碑、帖于一身的大師,但書作以濃烈的碑味著長。康有爲始終以行書筆意入北碑,與于右任的書法在由魏碑向標准草書轉化時的行楷,都是放逸縱恣,舒展灑脫,一展北碑筆力雄健、雍容大度之風。而範老的行楷既無南派的柔媚,亦無北派的滯重,勁挺清爽、幹淨利落,乍一看平淡如水,細琢磨味濃醇酒,確實是寓奇于平、甯率真勿造作的上乘之品。
↑青年時代的範培鑒先生
在中國書法史上,能夠稱得上“家”的,且影響廣泛者,大凡沒有不入仕、不做大官的。當然這和當時的書寫工具僅有毛筆及科舉制度有關。只有字寫得好,才能中舉,能寫好字的人,大都有學問、性聰穎。學問博大,仕途日進,書藝愈增;書藝愈增,影響也就越來越大了。
也有曾做過官,或因仕途不遇,或因厭惡官場俗風,或因前朝遺老而潛心書藝者,如明朝朱耷,清代鄭板橋、李瑞清等。
然而一生不仕、布衣而終的也有一位成了開宗立派的大書法家,那就是清代的鄧石如。鄧石如以“生長于蓬蔂之中,行吟于荒江之畔”的一介寒士,憑著天賦偉異之才,終于成爲“冰翁千年來之集大成者”。範培鑒老人如果和鄧石如相比,也許談不上那麽大的影響,他的生活經曆卻比鄧石如苦楚得多。鄧石如17歲開始就以書刻而自給,用現在的話說“是專業搞書法的”。範老先生卻是爲生計所迫而東奔西走,八十八年來,曆經晚清、民國、僞滿和新中國四個曆史時期悲涼而戲劇性的生活,使得他不能焚香淨手、潛心書藝。就是在這種艱苦中,他卻不甘沉淪,只要條件允許,每日臨池不辍。如果人在江浙一帶,無論其人品書品,也將是影響海內外的大家手筆。
但範老先生親情于養于斯的北方大地,他不求成名,而成名的他也從不以名家自居。
我將範老先生與鄧石如相提並論,無非是想說明這樣一個道理:不做大官,字也同樣好,人也同樣受到尊重。
與鄧石如不同的是,成年後的範培鑒走過的大都是布滿荊棘的道路。鄧石如是以銳意求變的姿態躍上書壇的,而範老是在求生存的空隙中貪婪地撲向筆墨的。鄧石如客居江甯梅家8年,而梅镠家中豐富的收藏,成了他藝術上飛躍的又一起點;範老先生的中年卻是在日寇的牢房和苦役場中度過的。鄧石如身居江南,壯遊山川,書贈鴻儒,字刊山壁;而範老老年卻不喜張揚,深居簡出。廣而言之,不僅範老先生,如我省的老書法家遊壽、周齊、劉忠等也因地域的原因,其影響無法和南方書家相比。
有人講,是謙遜鑄就了範老的書魂。無論是一名青年學生、一名士兵、一名從鄉村走來的農夫,以及未成年的學童,都會得到範老先生同等感情的接待。每有書展開幕,範老總是由學生攙扶著乘公共汽車趕來,參觀完畢,當一些領導請範老坐小車回家時,範老大都悄悄地躲開。他說:“領導們忙,不給他們添麻煩。我有時間,慢慢走。”就這樣,他拄著手杖走了。
我覺得範老先生的字是他的人品、氣質的體現,是一種心果。平和謙遜的爲人、勤奮地學習、盡心去辦事,使範老在人們的心目中有一個良好的形象。但他決不是那種沒有主見的人,大事上從不糊塗。1940年,範老做義豐祥錢糧業代理店的會計,他在管理上的精明得到了老板的賞識,正值事業上的上升階段,而且與老板關系也處得很好,可因爲一件衣服的事,他卻和老板鬧翻了。此時正是日寇統治著東北,在生意上常和日本人打交道。爲了應酬,老板讓他做一套協和服穿,範老惱了:“我是中國人……對不起,這裏我不幹了。給我算賬。”
這真是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人。
↑1993年6月5日,本文作者王立民與範老在其小而樸素的新書房合影。
近代章草大家王世镗曾說:“心果乃手敏,氣足更形完。”範老的字不僅僅是呈現在字的線條上的體力之氣,更重要的是一種剛直不阿,乃至面對惡勢力,置生死于度外的浩然正氣。
1942年,範老擔任道外同昌秦織布工廠經理,成爲當時這一地區小有名氣的人物。日僞統治者極力要拉範老先生爲其服務,但範老就是不從。日僞統治者嫉恨在心,于1943年以違反“經濟統治法”的罪名,將範老投入牢獄,然後又拉到本溪湖去做苦役。在苦役場,看守們知道這位犯人不僅字寫得好,而且有身好武藝,就想學兩招。有著國恥家仇之恨的範老先生恨不得一口把這些漢奸吞下去,怎麽能教他們習武呢?又是不從,虎狼們蜂擁而上,棍棒、槍托、馬靴一股腦兒地落在範老的身上,一米七八的壯漢,硬是被打殘了右腿。
這位熱心、平和、謙遜的漢子,在惡勢力的面前卻是如此的大義凜然。
光複後當家人哭著喊著將範老從牢獄裏接出來時,人已經不成人的樣子了。
人雖然出獄了,但貧困和疾病卻沒有離開範培鑒。這時,範老的右腿已變成開放性骨結核,七處傷口不能愈合,醫生們已對他的病腿不抱有希望了,動員他截肢。望著病妻弱子,望著自己的病腿,範老流淚了。不是下不了狠心,而是自己的一雙腿,關系著全家今後的生計呀!不能截。
範老每日依舊拄著雙拐去道外小市兒擺地攤,晚上卻借來醫書潛心研究起來,然後自己醫治病腿。1953年,奇迹出現了,範老甩掉了雙拐,病了6年的右腿被自己用中藥治好了。範老先生重新站立起來了,而且自己對于骨結核的治療也達到了精深的程度。直到今日,還經常有病人到範老先生家求醫問藥。而範老只盡義務,分文不取。
範老的後人曾對我講:“老爺子博文強記,他把範家5輩人的智慧都集于一身了。”這話當否,另當別論,可範老的超出一般人的聰明卻是無可否認的,但他的這種“聰明勁”卻從不往別處用,自從25歲由山東到哈爾濱謀生供職,奉行“四不”(不賭錢、不喝酒、不吸毒、不宿妓),而是醉心翰墨,讀書寫詩。特別是在舊中國,範老在商賈之間能如此潔身自好,可謂難能可貴。
自從1958年範老在哈爾濱參加書法篆刻小組後,與劉忠、遊壽、周齊等先生爲哈市及我省書法活動的發展做了大量的工作。範老是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書法家協會名譽理事、哈爾濱市書協顧問。範老先生的名字被收入《中國當代書法家辭典》、《世界書畫名家大辭典》、《中國當代藝術家名人大辭典》和《黑龍江名人錄》。其書法作品曾參加“第一屆全國書法篆刻展覽”、“全國刻字邀請展覽”等全國大型展覽,還被選送到日本、新加坡等地展出,並刊在《書法》、《北方書苑》等報刊,深受海內外人士的歡迎和贊譽。1990年5月1日至5月10日,在姜起雲先生鼎力支持下,我省書法界在省美術館爲範老先生舉辦了“範培鑒先生書法展覽”,觀者雲集,範老先生精湛的書藝,受到人們的高度評價。
朝朝暮暮,歲歲年年。如今,範老先生已88歲高齡,然而學深筆健,不減當年。範老先生原所在單位哈爾濱市商業機械總廠的領導對老書法家極爲關懷,並在前年爲範老先生解決了住房,爲老人晚期的書法創作提供了良好的條件。
老人心情舒暢,書藝大進。但每與書友相會,依舊是雙手合拳打拱,笑容可掬;依舊是青布便服,淡淡如水。其書品尊格高,其人君子風範,其書其人均可爲世人所鑒。正如清代劉熙載在《藝概》中所說,“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
1993年6月于三宜閣
(此文原刊于《黑龍江宣傳》雜志1993年第8期,後收入北方文藝出版社2003年出版的《文心雕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