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張明萌 實習記者 金雅如 發自北京 圖 受訪者提供
編輯 楊靜茹 [email protected]
北京的天灰蒙蒙的,一輪淡日昏昏欲睡,咖啡館玻璃蒙了塵,滲進來的光也沒點兒透亮。演員倪虹潔進來的時候,原本靜止在光裏的粉塵因之四散。她的代表角色之一祝無雙的台詞可以形容這一刻:“有的人就是命裏帶風。”
命裏的風吹不盡身邊的粉塵螨。早些年倪虹潔眼睛癢,去檢查發現自己貓毛過敏,指數已經超過了100IU/ml(正常數值爲小于等于0.35IU/ml)。現在她已經有了呼吸道反應,和貓在一起久了,輕則像感冒,重了咳嗽不止、呼吸困難、器官全腫。
從2006年接受采訪開始,倪虹潔面對“如果不做演員你會去做什麽”之類的問題,“開一間寵物店”幾乎是沒有變過的答案。《武林外傳》劇組談到她,內容多是“她在片場餵貓餵狗”。對于樂與寵物共處的人來說,過敏太殘忍,情感寄托與身體健康之間不得不二選一,倪虹潔愣是開出第三條路,她訴諸物理療法,剪板寸,降低毛發附著;戴口罩,隔絕貓毛進入呼吸道。在新冠肺炎疫情開始前,她的生活已經離不開口罩——僅限在家裏,連睡覺都戴著。實在受不了了就出門,有時在北京重度汙染的天氣裏走一走,呼吸順暢不少。
她長居上海,工作需要時到北京,天冷了或過敏實在嚴重了就去海口。北京有她的三只貓,上海有兩只貓一只狗,最近一次去海口,她撿了一只鳥。“現在不敢撿太多了,實在養不了。”
采訪到一半,一位工作人員帶著自己養的寵物鹦鹉和她打招呼。“健健!”她叫著它的名字,拿過來放肩膀上,摸著它和我聊,不時扭頭問,“健健你說是吧?”倪虹潔社交不多,在家常和寵物說話,盡管聽不懂它們的回應。讀書時,她的鉛筆盒裏永遠養著蠶寶寶;藏小雞在課桌裏,上課老是叫,換成了鴨子;買了零食舍不得吃,全餵給它們;養兔子了,怕跳走,捂在肚子上;天熱得不行,她拿著扇子,不停給兔子扇風,自己滿頭大汗。這些動物養著養著都無疾而終了。
健健進來後,她神色松弛不少,嘴角上揚的頻率越來越高。和動物相處能讓她放下感官的敏感,她苦其久矣。尤其是演戲時,片場額外的聲音和畫面常讓她失神。她眼睛大,眼白多,進入角色後,這雙眼睛能增添不少張力。可一不注意,被雜音岔開,人就從戲裏跑了。導演的聲音叫醒她:“你怎麽了?眼神有點空。”
“我這種家庭長大的孩子,特別有眼力見兒。跟我沒有關系的事情我都能看得見,都能聽得見。旁邊人在說什麽、做什麽表情、開心的不開心的,我不用動腦子都能知道。”她生于常熟,從小被父母寄養在上海的奶奶家,奶奶年老後,由姑姑管家。奶奶家教嚴,9點前要回家,不能穿吊帶裝,演戲更是想也別想——“以色事人,上不得台面。”她暑假才能見見爸媽,總覺得自己“寄人籬下”。三個人吃飯,她特別小心翼翼,想多吃塊魚都不敢伸筷子。“也不是說不讓你吃,但我一想明天我姑姑要帶菜,我夾了是不是就沒有了?”
學校裏,倪虹潔是借讀生,要交借讀費,本地同學免費。因爲這點,她和同學打過架,她瘦小打不過,還是得打。“他打我我覺得好痛,我打他他根本沒反應。”她打完就走,也不叫疼,次數不多,大多數時候還是一個人玩——和動物們。
這或許能解釋爲什麽她對電視劇《武林外傳》的拍攝格外懷念。拍攝時,大家都是名不見經傳的演員,共患難般生出了革命的情誼。白天一起吃飯、一起拍戲,晚上一起啃西瓜、一起看星星。她獨來獨往的四十年裏,這是爲數不多的群居時光。
劇組駐紮在北京平谷,大家都想下山吃東西。她特地買了輛黃色的polo,一次能坐五個人。下了戲她就開幾趟,把人都送下去,一起吃火鍋。2012年,這輛車被她作爲廢品賣了。16萬買入,只賣了1萬。但流失的不僅僅是15萬差價,還有她六年多的時間。這段日子裏,她經曆了《武林外傳》電視劇、淡出影視行業、《武林外傳》電影、再複出拍戲。同劇演員作品一部接一部,更襯得她演藝生涯黯淡。但種種落在心裏,她在意的只是:“爲什麽拍電視劇時大家那麽好,過了幾年拍電影,連聚一起吃飯都那麽難呢?”
演祝無雙前,倪虹潔的頭銜是“中國十大廣告明星”。她的作品“婷美內衣”“朵爾膠囊”兩個廣告在衆多電視台循環播放,報紙上也能見到她身著婷美的形象。前者作爲中國早期的內衣廣告,罕見地在電視上展現了一位成熟女性凹凸有致的身材,一批男孩每天偷偷打開電視,只爲等著她在熒屏上出現。後面一個廣告裏,她留著齊耳卷發,化了濃妝,穿著白色禮服,對著鏡頭微笑,爲了讓她的長脖子不那麽出挑,還圍了一條白色絲巾,更顯老氣;由于她五官英氣、眉眼淩厲,謠言橫生——這位模特是男的假扮,絲巾是爲了遮喉結,有位醫生還站出來接受采訪,稱是自己幫忙做的手術。
當然,這兩個廣告對倪虹潔人生的積極影響遠大于無稽笑談。她不僅因此進入了影視行業,也因此拍了第一部電視劇、拍了《武林外傳》,哪怕是2014年拍攝的、對她至關重要的電影《藍色骨頭》,導演崔健對她的最初印象也是:“我看過她廣告,紮著絲巾那個。”
盡管演《藍色骨頭》鉚足了勁兒,也拿了些獎,但倪虹潔的演員生涯未因此大紅大紫。她接了不少電影,上映者寥寥。好不容易再出現,已經是《過春天》裏面的孩子媽。影評人韓松落寫她:“被世事打磨過了,跟自己也較了很久的勁,內心的蒙克已經喊破了喉嚨(也沒有人來)。雖然還是端著的,矜持的,閨秀範的,但已經有點鬼氣了,像個華麗的、有點頹相的廢墟。乖女孩沒有變壞,只是腐壞了。”順著韓松落寫的往她臉上看,她眼睛大且濕,光打進去眼波盈盈。皮膚極好,右眼下邊冒出的淺黃色小斑都沒有損耗她的美,反倒增添一絲“腐壞”的壯烈。
她常像個局外人,如風一般過而無痕。《武林外傳》裏,她是突然闖入同福客棧、破壞別人感情的缺愛小師妹;現實生活中,她是少與父母共同生活、從小寄居的借讀生;哪怕是主演的《藍色骨頭》,她的形象也只存在于男主角的回憶中。
但她身上有不少職業的傷痕。《武林外傳》電影上映的時候,她只去了首映禮,其他時間都在幫一個朋友拍戲。片場在四川遂甯的郊區,每天4點多起床,開車到兩小時外的地方,還得走一個多小時,都是大泥地,鞋子黏到不行。她爲了一場戲要摔在地上,摔到左手,想著不能耽擱進度,隨便上了點藥繼續拍。後來去檢查,醫生說韌帶斷了,養了十年,終于有些好轉。現在左手肘關節有一塊凹進去,兩手粗細差很多。不痛的時候她會忘記,撐在床上整個關節會彈出來,再縮回去。疼痛提醒她,少給別人幫忙,多想想自己。
她遺憾演祝無雙的時候還不會演戲,不然這個角色會诠釋得好一些。也遺憾現在自己好像摸著了一些演戲的門道,但可供選擇的機會不多了。她的思維與人生際遇總在錯位,就像《藍色骨頭》裏唱的,“太可惜,也太可氣,我剛剛見到你。你是春天裏的花朵,長在秋天裏。”這樣的錯位拉扯出另一種美:年輕時樣貌成熟但空洞,中年了容顔漸老卻天真。
時至今日,她性格中細碎的部分仍未被收置歸宜,沒有劇本的人生裏,她的表情隨感官變化,視聽吸收劇烈,都化作表情從臉上生出來。拍了二十多年戲,她在人前的反應依然不加掩飾。真人秀的鏡頭欣喜于記錄這樣一位小表情不加控制的女明星,她的呆、失神、歡喜、手舞足蹈都呈現在節目裏:喜歡的觀衆說她年過四十依然天真爛漫,不喜歡的說她神經質,沒有一個“女明星的自覺”。兩個都不完全是她,但又都是她。
“哎呀,”她叫了一聲。健健跳到她頭上,抓亂了頭發。她吐吐舌頭,眼珠往上,露出下面大塊眼白。她看到支棱的頭發,“你把我腦袋當窩的呀。”聲音輕飄飄的,聽著有些漂泊。她說話有些長三角口音,抱怨自己普通話不夠好,阻礙接戲,後來請過台詞老師,練發聲和普通話,“我現在是不是好多了呀?”
她邊說邊雙手捧住健健,放回肩膀,往它臉上蹭了蹭,笑了。那個畫面就像短劇《花木蘭》的最後一幕,她蹭著馬的臉微笑。在那個鏡頭裏,倪虹潔放下了疲憊,消解了愁苦,眼睛無需刻意用力也充滿神采。
以下爲倪虹潔口述:
我到現在都沒有完整看過《武林外傳》
祝無雙真沒演好。我以前不想提祝無雙,(自己也)一直不明白爲什麽,後來老被問,仔細想了想,因爲我也覺得不好。
《武林外傳》的劇本一天給一集。反正我是把台詞背出來了,從來沒想過做功課。現在做功課,劇本上我寫得密密麻麻。原來覺得拍戲挺簡單的,詞兒背出來,導演反正不會罵我,演得沒有毛病的呀。
我第一次演戲就這樣。那時候不知道鏡頭在哪,但這不算毛病,我就拍過兩次廣告嘛。鏡頭都在我面前,正對著我。那次跟丁黑導演合作,我在片場看了看,哪哪兒都是人,鏡頭在哪兒呢?演了半天聽到導演很大聲喊:“你能不能看看鏡頭在哪兒?你轉身!”我一看,有條軌道鋪在我後面,攝像機一直在動,我也一直在動,永遠擋著攝像機。但丁黑導演後來就不說我了,後來拍《長恨歌》還找我去演了一下顧瑪麗,一條哭戲讓我演了十幾遍。“還行,再來一條。”“嗯,不錯,再來一條。”他不會跟我說演得挺好,挺不錯,但私底下能感受到他的善意。他拍《依然鄧麗君》,力薦我去演。他覺得我一直在努力拍戲,一直在進步。這次他就沒讓我重複那麽多條了。
但我也不會去問他我這20年有什麽進步,如果我要是那麽會溝通,我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有些話題我問不出來,覺得自己沒有被罵過,那就只要把台詞背出來就好了,祝無雙就是,我到現在都沒有完整看過《武林外傳》。
我去的時候,他們已經拍了一部分了。那時候說邢捕頭要去拍別的戲,就得寫一個新角色進去,就有了祝無雙。制片人看了我演的廣告,特地到上海來找我。我跟他去了平谷,看到喻恩泰。我好開心呀,我說你是那個小湯姆!之前他和姚晨一起演過《都市男女》,姚晨演蘇清清。喻恩泰在裏面老斷電,像這樣(做斷電狀)。我轉了一圈,看他們生活環境,覺得好開心,就答應了制片人。
我當時沒想過角色要怎麽演。現在我會知道,祝無雙這個角色挺好,是我作爲演員沒有演好,沒有把她演得討喜。我演談戀愛就是談戀愛,劇本寫開心我就笑,劇本說浪漫我就給鏡頭一個眼神。但這些都是要考慮人際關系前因後果的,處理好了才可以呈現角色。
比如你想,郭芙蓉走了,我跟秀才在一起。那我要考慮到的不是我單純地喜歡他、他喜歡我,還要想到他和郭芙蓉什麽關系,我不能那麽主動沖上去或者我應該帶有一些愧疚……我的情緒需要複雜一些,可以有愛,但是不能對其他的滿不在乎。當時想不到這些。
進組之後,我每天特別忙。那裏很多野貓野狗,我很喜歡。午飯都吃不下的。看著一桌子菜心裏想的都是:這一塊要給狗吃的;今天有火腿腸,收工早的話我要到山下去,餵廟裏寺門旁邊那只狗。哎呀,貓糧沒了,我得攢。我心思都花這上面了,但真的好開心。
和大家在一起也很開心,沒有人軋戲,都在山上,在那麽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住一樣的房子,一間挨一間。都是水泥地,水泥牆,床也是剛弄過去的。一開門就能打招呼,前面有個這麽寬的走廊(比劃),夏天在門口一塊看足球喝啤酒,那兒總是特別熱鬧,聊各種事情。一家人的感覺。我第一次遇到那樣的劇組,以後也沒遇到過。
後來尚敬導演打電話給我,說要拍電影版《武林外傳》。那時候我因爲一些私事,已經有兩年多沒拍戲了,但想著當時拍攝很美好,就答應了。
一開始拍一場佟湘玉給祝無雙介紹相親對象的戲,我拿著一把大刀就走了——爲數不多的幾場有台詞的戲。我特緊張,一下子那麽多機器對著我,周圍那麽多聲音,有強烈的不適感,詞都說不溜了。我也知道自己演得不是很好。拍完那條尚敬導演說:“倪虹潔,我怎麽覺得你變木了?”我還擠了一臉笑。那個笑容就是《演員請就位》裏面,陳凱歌導演說“我覺得你對我有意見”,我摳著桌子時那樣的笑,就是尴尬的笑容,你知道嗎?想哭又不敢哭,努力憋住,還覺得自己應該露出笑容來。我心裏好難受。我也沒去問尚敬導演爲什麽那麽說,換現在我可能會問一下。
但是你看啊,每個人都在過這樣那樣的日子,總有消化掉的時候。我自我安慰能力特別強。後來有場戲,我和燕小六被綁了,拍了一天。尚敬導演一直在說小六,就沒說過我,我在旁邊看。後來再演,他好像說了句“可以”,也好像沒有,反正就那意思。我一下就好了,就消化掉了。他估計到現在都不知道他說過我,他不會記住的。
現在他也會叫我去幫忙,事先跟我說你來幫忙啊,我說好的。假設他沒找到合適的人,或者有別的動作,就沒消息了。下次還是會事先找我幫忙,我還是說好的。這個情一直都在的。
遺憾的是拍電影的時候,大家嘻嘻哈哈在一起的時候很少了。有的房間有玻璃,像包間一樣,有些演員願意坐在裏面。房間有限,有些演員就坐在外面吃飯。也有演員很忙,不一定每天都在劇組。
有次我和恩泰出來吃飯,去酒店附近一個大排檔。我們在黃山拍戲,安徽菜好好吃,說打電話叫幾個人一起吃吧,打過去說累了就不出來了。最後就變成只有我們吃。其實想想,白天拍戲累,或者在別的地方工作了一天,晚上回來很辛苦,再出來就沒必要了,也不是吃不飽,誰還差一頓飯呢?反正到拍完,我們也沒有像以前一樣聚在一起吃過一頓飯。
我們好奇特,拍完戲那麽久,唯一建過的一個群是姚晨拉的,說動畫版的《武林外傳》要找我們打官司。2016年《王牌對王牌》邀請我們劇組去,也是在那個群裏說的,我們還挺開心,雖然也沒有湊齊。那次是這麽多年人最多的一次了,再後來就沒有了。
現在回憶起來會難過,因爲我每天都覺得明天會有時間在一起。在一天一天的度過中發現,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少,最後就……沒有發生過(哽咽)。
“你把一個配角演成了主角”
有天我在家躺著呢,尚敬導演打電話給我。我一看是他,馬上挺了起來。他說崔健找你,他要拍個電影,我把你電話給他了,你什麽時候回北京去見他?我說好的。想著導演說要見肯定要見,能不能選上不重要。我覺得我已經拍不了戲了。
我穿的也很樸素,一條白色連衣裙,紮個小辮子就去了。我沒看過劇本,他就坐那兒給我講。我還想著崔健做搖滾的嘛,應該特別不羁。一看,嘿,和藹小老頭。沒有距離感。他給我聽《藍色骨頭》,說這是要放電影裏面的,就是那個女孩兒寫的。那會兒4點多,夏天,陽光特別好,照到他房間裏,亮得的能看見空氣裏的灰塵顆粒。我看看太陽,又看看音箱,音樂放的時候還有灰塵往外彈。“太可惜,太可氣,我剛剛遇到你。”(唱)——我唱歌經常走調,其實可能沒有唱錯,但我特別不自信,我覺得我肯定唱不好,就真唱不好了——我就哭了,這個女孩真是生錯年代,現在她可能會很幸福。那個時候只能可悲。
後來他就叫我演了,可能覺得我能聽懂他的音樂,也是他想要的那個樣子。他劇組的工作人員還說別選我,說我是演情景喜劇的,問崔健有沒有看過《武林外傳》,崔健說沒看過,但看過她那個廣告,紮了絲巾的,還蠻好的。
他問我會彈吉他嗎,我不會,他說沒事,我們可以找手替。我還是想試試,買了把吉他在家練。我還看不懂五線譜,(記者:吉他看六線譜的……)啊,你看,我都不記得了。就把哆唻咪畫下來,各種小點點再畫上,照著彈(做彈吉他狀,左手按弦)。啊?我不是左撇子……對哦,吉他是右手撥弦,我忘得好徹底。反正就練得有模有樣,但只會那一首。後來彈出來,也用到了片子裏。
我特別喜歡《藍色骨頭》的拍攝。他們可能對我要求太低了,覺得我差不多就那樣(手伸出來比劃),沒想到我能演成那樣(手舉高)。導演也沒導過戲,說你怎麽說哭就哭呢,怎麽還能哭那麽久、那麽多次呢?特別可愛。反正大家都鼓勵我,我得到越多的鼓勵,越覺得自己該做得更好,就會更努力。
我特別相信這個角色,我覺得這個女人在愛情面前就會做出電影裏的事情,我特別相信她會因爲討厭自己把容貌毀了。“藍色骨頭”就是是身上的不羁,連血液都是藍色的。我相信有這樣的人,只是因爲身邊的人都是紅色的,有的會被隱藏,有的會改變,有的可能就被毀滅了。紅色和藍色不是正確和不正確,而是適不適應現在的時代。我不太適應……嗯,還可以吧。我看那個片子最大的感覺就是幸好我沒有生在那個年代,竟然生出了一點在太平盛世的一種安全感。
《藍色骨頭》之後,我演了很多小成本的文藝片,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有很多拍完都沒有剪,有的剪完了,我們內部看一遍就沒有下文了。我演過一個開酒店的老板,她有一個弟弟,喜歡一個女孩子,她幫弟弟把女的騙過來,關在暗室裏面,折磨她、殺掉她。她弟弟有間歇性失憶症,每天都喝醉,記不得事情,都是她在打理,我覺得她是爲這個男人而活的一個女人。演得很爽。最後也沒上映。
那撥片子裏,好不容易上了一個就是《過春天》,我演女主角的媽媽。那個角色挺複雜的,其實是個被包養的二奶,從十幾歲就開始被包養了,沒有正經工作,不會幹任何事情。她在深圳,男人在香港,也不怎麽能見到。她深愛女兒,看著每天打麻將混沌度日,其實一直在爲女兒存錢,綢缪兩人的生活。但礙于種種現實因素,原本很完整的劇情在電影裏被剪了一些,沒有原本那麽豐富飽滿。不過也挺好了,總算有個被大家看到了。
我有一兩個月老在焦慮,快四十那陣兒。這幾年沒什麽東西出來,好多角色我已經演不了了。我花了那麽多精力、演了那麽多片子大家都看不到。我不能再這麽不現實了,所以有時候經紀人說的話是對的,好的團隊、好的導演、成熟的劇本很重要。我覺得好,我只是喜歡角色而已,但一個作品要方方面面的因素才能決定,不然連被看到的機會都沒有。
我現在接角色就看有沒有發揮的空間,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這些年沒怎麽接到女一號的角色,要麽是媽媽,要麽是反派,好像發揮的空間特別大。我最近接了個毒枭的,找了十幾個聾啞人制毒,說殺就殺眼都不眨。但她愛弟弟,也很愛錢。但這個也可能放不了,可能被剪得也沒啥了。
我不介意戲份多少,我就怕我不演了別人根本不知道我能演。我演《摩天大樓》,就是因爲選角導演看了《過春天》,推薦我給導演,導演連試戲都沒有。我拍第一場戲就是歌舞廳的戲,頭一次見導演和對手演員。導演告訴我機位怎麽走,人怎麽走,就開始拍了。那部戲12集,我只有四十多場戲,還有好多是0.1秒的閃回。後來導演找我幫忙串他別的戲,跟我說:“你真是強,把一個配角演成了一個主角。”所以不存在戲份多少,只要你給我機會,我一定會演得很好。
我不也這麽過來了嗎?
幹這行挺逗的,總是被人問起20年前的事,我就特別茫然,想好久。不采訪根本不會想起來。
我最初入行是因爲拍了一個礦泉水的廣告,我演一群群演中的一個。那廣告拍出來半秒鏡頭都沒有。導演看到我樂呵呵,說:“姑娘長得老靈咧,你拍張照片給我好伐?”後來一星期不到就讓我拍了朵爾膠囊的廣告,給了我2000塊巨款。本來礦泉水廣告只給200塊的,群頭說,小姑娘我以後還要找你,這200塊是我多給你的。以後別人找你你不要去,我找你你要來的呀。他後來也沒找過我,我聽人說他拿回扣被關進去了。
那天晚上我1點多才回家,上海的冬天好冷,我在外面吹了一天風。回家了,姑姑背對著我,壁燈在後面,她轉頭冷冷看我。我心想慘了慘了,一小步一小步走過去。這種心理很奇怪啊,明明我在外面也挺累的,搞得好像是我犯錯了一樣。我把400塊掏出來,都不敢解釋有200塊是多給的。她說:“這麽晚回來,以後別去了。快去洗吧。”
我是知青子女,爸媽都在常熟工作。我只有寒暑假能回去,一年最多和他們待一個月。一歲的時候,我白天都在一個遠方親戚那兒,每天媽媽下班來接我。那時候奶粉都要用溫水泡,搖勻了才能化的。她給我的永遠都是上面白水、下面奶塊。有天我媽媽提早下班來接我,看我站在一個桶裏面,那個桶我爬不出去的。我手裏還拿著東西,她走近一看,我正在吃屎,她瞬間就哭了,說一定不能再這樣了,就送我到奶奶家了。這都是她後來告訴我的。
寄人籬下的感覺可能還是不開心的。導演叫我去考上戲,家裏人聽了,覺得都什麽亂七八糟的,要找一份正經工作——他們覺得除了演戲都是正經工作。我後來就找了份別的工作,高中也不讀了,就想快點掙錢。我給爸爸寫了一封長信,我不想在上海了,要麽我回去,要麽我找工作。
工作那段時間調整過來了,又覺得文憑挺重要的,回去複讀,考了同濟的經濟信息管理。讀了三年多就有人找我拍電視劇,都沒來得及考英語四級。現在我只有一個結業證書,沒有畢業證書。中間我還去過北京,海潤影視當時想拍《玉觀音》,讓我簽他們的公司。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幹這一行,家人不支持我,我一看還要送到新加坡培訓,簽七年還是十年。想了想怪嚇人的,算了算了。後來我又碰到《玉觀音》出品人劉燕銘,他說我是唯一一個給了合同沒有音訊的,問我過得怎麽樣。我心想:不怎麽樣……
後來開始演戲了,我把演員當成工作。別人找上來,我不會拒絕。我幫別人演過很多戲,包括那些小成本影片,有的成本不夠,我還會貼錢。演戲依然能讓我傾注所有的熱情,現在我覺得這會是我一生的事業。雖然爭取角色越來越難,還老被換掉。
我會想很多替換的理由安慰自己,然後妥協。我從小就這樣,妥協慣了,在家很聽話,在學校也好脾氣,好像什麽都不重要。但也沒覺得自己被傷害成什麽樣。但現在不能再這樣了。錄《演員請就位》的時候,有天我們拍照,我穿個紅色的禮服,很緊,坐不下去,我很想趕快拍了。大家都在排隊,但一會兒就有一個插隊的一會兒就有一個插隊的,好不容易排到我了,連著被插了兩次,說我們有事能不能先拍,我就說好呀。我想再有人來一定不能這樣了,我一定要說不。結果又有人來了,說裙子太大了能不能讓她先拍,我還是說了好呀。好奇怪,好難改,我每天都告誡自己,說不行,不要答應,不能夠……但好像一次都沒有。
只有演好每個角色才能有更多的角色,我沒有捷徑,也沒有關系,除非你覺得我合適我才去。我也很感謝以前種種,我的機會變多也是因爲我的過去,因爲我之前的角色,不然我連上綜藝的資格都沒有。這都是環環相扣的,沒有一分努力不被發現,只是早晚而已。
我演的角色好像都挺不順利的,但是陽光總在不遠處,總會好的。不做壞事就挺好的。遇到壞人我都記不住,不開心的事兒我也記不住。你和我聊天就感覺到了。我覺得此刻挺好的,好像有不開心的時候,但都過去了,以後也應該不太會有。那些事都不重要,而且我不也這麽過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