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徐明徽 實習生 杜奕彤
年輕時做過的夢,時光流逝間錯過的人,是否總在不經意湧上你的心頭。回首過去的20年,青年作家老王子(原名:王梓)覺得那些劫後余生的朋友們,像深埋在繁華之下的礦石,日常黯淡無光,打開來卻都是寶藏。這些在年輕時共同追夢的友人們也成爲了老王子生活中的甘泉,茫茫黑夜裏的燈塔。
作家老王子
老王子因發表于《獨唱團》的短篇小說《合唱》被讀者熟悉。之所以筆名取做“老王子”,只因偷懶,年紀漸長後就在原名“王梓”前,加了一個“老”字。已出版短篇小說集《合唱》《鳥藏》,長篇小說《上海灘的賈斯汀•比伯》。近日,老王子的新書《黃金海岸》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他將自己的親身經曆和對生活的體驗感悟融入進了《黃金海岸》,追憶了一代滬漂文學青年曾經的“黃金時代”。
《黃金海岸》
過去20年的上海,人潮洶湧又人來人往。《黃金海岸》的故事,就是以21世紀初,這種人口劇烈變化的上海爲背景展開的。故事從在上海打拼的外地青年人著手,試圖理解時代飛速發展下,略顯虛無的稚嫩理想是否能在物質現實中生存。開篇透過文學青年姚晟對神秘詩人周曉天的尋找,透過一場劇烈又破碎的相愛,逐步講述了幾個青年人之間的情感與生活糾葛。
在開放性社會中,人的生活軌迹是難以捉摸和深入的,老王子通過盡可能近距離的多重視角,講述了一個人生活可能涉及的方方面面,以四位男性的獨白形式拼出了一代文學青年的群像。他們在論壇時代談詩歌、談愛情,也不免俗套地落到了現實的塵埃裏。
在早年的詩歌論壇裏,老王子曾讀到過一位詩人留下的一首詩:“鯨魚擱淺,黃金海岸在後視鏡中遠離,詩人消失,我們一起將青春揮灑殆盡。”老王子只記下了前半節,剩下的內容和寫詩的人早已不見。當《黃金海岸》出版後,在售書平台的網頁評論裏,老王子看到有讀者爲這首詩補了下半部分“我就要走了,離開你愛過的黃金海岸,鯨魚們散落在沙灘上,說‘不再有’分裂。在沒有煙火的夜空下,雪花綻放,你獨自站在哪裏也不是的正中央,哭泣,爲一只死去多年的鹿。”
“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原作者最初寫的那樣,但和我印象中的非常接近了。不知道是不是當年那位寫詩的人,還是曾經同樣呆在詩歌論壇裏的讀者記下的,但對我來說,這已經是驚喜了。以爲已經遺失在歲月長河中的記憶,有人幫你打撈了起來。”借新書出版之際,澎湃新聞在書店專訪了老王子。冬日的午後,陽光恰到好處地從窗邊灑進屋內,留下一地金黃。
【訪談】
澎湃新聞:小說把我們帶回了web1.0,那還是個論壇時代,擁有相同文學愛好的人活躍在詩歌論壇裏交流創作、結交朋友。你是通過作品來紀念那個時代嗎?
老王子:在寫作時其實沒有特別想表達懷念,但故事被書寫出來後,我才意識到那是個一去不複返的時代,失去感也湧上心頭。我寫的是從論壇那個時代開始的故事,那時大家還在樓裏面“蓋樓”,因爲一個事情吵架能吵上十幾頁,是一個短兵相見的過程。那時候一個軟件發明出來,從1.0版本到2.0,大概差不多一兩年時間。文學青年們也會互相關注,哪些人寫出了驚才絕豔的東西,總是能被討論很久。
澎湃新聞:所以小說中一直出現在旁觀者視角裏的詩人周曉天,就是這類人物的代表嗎?你對他的外形描述也很有意思“像一只長手長腳的蜘蛛,親親地在水面上掠過,能感知到他的存在,但又總覺得不真實”。
老王子:這個人物當然是有原型的,但原型不只一個。他在詩歌上很有才華,生活中又是很特別的一個人,存在感不強卻又很優雅。這類人會比較吸引我,不管是內在的和外在的,帶有點神性吧,所以取名也用了“天”這個字。但這類人的“花期”也很短,耀眼過後就隕落了。
澎湃新聞:不僅是周曉天隕落,書中其他幾位主人公,比如張翔,也一樣在故事最後消逝了。
老王子:人到了一定歲數,一定會有很多失蹤了的朋友,有的借了高利貸消失,有的因爲某些事情突然就不聯系了,還有那些在生活中一腳踩空的朋友、年輕時糞土當年萬戶侯的朋友,最後都不見了。在我講文學這條線上,他們在論壇裏也曾經耀眼,但現在在文學圈存活下來的屈指可數。每一代人都是一樣的,出現、喧嘩、消失,長久留在舞台上不走的是少數,這給了我一場大夢的虛幻感。
澎湃新聞:文學天賦平庸的張翔是傾慕于周曉天的才華的,兩人的關系也很特別,不到小說結尾都不能完全看透。你是出于什麽樣的考量來塑造張翔的?
老王子:在張翔與周曉天的關系裏,一方面是在理想層面上,張翔把自身對文學的夢想與創造全寄托在了周曉天身上,因此在生活中萬分包容他;另一方面就是現實層面,張翔的男女關系問題,甚至于後面因爲經濟犯罪而坐牢等事情,也反映出這個人物的不完美。雖然最後彭輝願意伸出手來幫他,但張翔心裏還是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與彭輝終究不是一類人,彭輝這類人我見過很多,他給予的東西通常也都標好了價錢,張翔明白自己做不到完全依附于彭輝,因此選擇了離開。張翔的離開是必然的。就像我給他們取的名字一樣,只有張翔是飛走、離開的意思。
澎湃新聞:剩下的人是在這個社會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老王子:其他幾個角色姚晟、彭輝、高亮都帶著“光”的內涵,表示他們的前途,至少在世俗眼中還是明亮的。根據我這些年的觀察,搞創作的人會有一些副産品,就是他的自我會被放大。從有利于創作的角度來看,放大似乎是一個必須的行爲,但長此以往其實會導致自我認知失調。年輕的時候經常會碰到這樣一些朋友,十八九歲或者二十歲出頭的時候,覺得自己很厲害,但是熱血青春慢慢過去了,經受過社會毒打把身體裏面的毒素也就排掉了,知道自己在整個社會鏈條當中是一個什麽樣的位置,雖然很可悲,但是正常了,也安分了。
就像我在書中寫道的:“我其實對我們這代人已經有點失望了。我的意思就是我們‘70’‘80’這一代,我們其實真沒什麽好說的,我們大多數都已沉湎于工作、婚姻、子女了,人生沒有別的追求了。我們被這些東西成就,但也被這些東西殺死。”
澎湃新聞:是怎麽想到用四個男人的第一人稱獨白形式來寫作的?
老王子:我一直覺得,這個世界上有兩類作家,一類作家是靠材料在寫作,他們寫的內容其實離自我非常遠,可能是一個完全架空或者虛構的東西。另一類作家是從自身的感受和觀察到的東西出發,也就是寫身邊的東西。我很明顯是屬于第二種的,所以我也一直在講,年輕時候的我是寫不出這本書的,因爲我需要看到一些人在真正現實生活中的結局,我才能寫出來。
作者和自己的作品人物之間關系究竟是重合還是包圍,我肯定也經曆了一個比較長的過程,當然不希望我的小說被當成經驗複刻,這是沒有意思的,沒有人想去看你真實生活是什麽樣子,這個對大家也沒有什麽幫助。
我覺得他們之間的關系就像一個合唱團。張翔是提琴,串起了整篇小說,在每個大章節裏都出現了,承擔著最重的演奏任務;姚晟像是一個小號,在最年輕的年紀裏發出最嘹亮、最激烈的聲音;彭輝是管樂,扮演著一個外表成熟又優雅的形象;高亮是鼓,是短促有力,但又非常重要的那一擊;而最後的周曉天是指揮家,以其脫離世俗的才華吸引著所有人。
澎湃新聞:能說說你的“黃金時代”嗎?
老王子:2004年我在南京讀完大學後因爲不想回家當公務員而來了上海,進了廣告公司,一直到現在。過去的近20年當然是我的“黃金時代”,我的成長期很巧也是上海的一個快速上升期,正好踩在了時代的脈搏上。小說的開篇,人物之一姚晟也是2004年畢業。
當時經濟環境的快速發展,有很多外企進駐了上海,一些國外的品牌要打入內地市場就需要廣告,而且是由更了解中國人文化和心理的中國人制作的廣告,也就有了後來我從事的行業。時間久了,你能看到很多形形色色的人,歐美來的外國人,馬來西亞、新加坡來的華人,外地來上海的人,還有上海本地人,大家都很不一樣,見識的人多了就成了後來創作的素材來源。我在書的最後也說了,“那個時候其實是我們最好,最開心,最有力量的時候,我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直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那時的上海就是我們的黃金海岸。”
澎湃新聞:小說最後周曉天給張翔印的詩集命名爲《黃金海岸》,這個名字的來源是哪裏?
老王子:就是因爲當初看到的這首詩,“我就要走了,離開你愛過的黃金海岸,鯨魚們散落在沙灘上,說‘不再有’分裂。”這首詩的內容和小說裏人物的命運形成了襯托與暗示。這是早年間我們在詩歌論壇交流的時候一個很有才華的人寫下的詩,這裏只有半節,剩下的內容、包括寫詩的那個人現在已經找不到了。很有意思的是,我在網上銷售這本書的頁面評論裏看到有人給它補了下半部分,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原作者最初寫的那樣。“我就要走了,離開你愛過的黃金海岸,鯨魚們散落在沙灘上,說‘不再有’分裂。在沒有煙火的夜空下,雪花綻放,你獨自站在哪裏也不是的正中央,哭泣,爲一只死去多年的鹿。”
責任編輯:梁佳 圖片編輯:沈轲
校對:丁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