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總理府2月24日宣布,總理馬哈蒂爾已經向最高元首阿蔔杜拉遞交了辭呈(圖爲2018年5月10日馬哈蒂爾(中)宣誓就任總理後出席新聞發布會的資料照片)
91歲的埃及前總統穆巴拉克薨了,94歲的馬哈蒂爾還在臨朝——辭職後留在總理府,幾小時前又發表演說,提議建立聯合政府,稱若獲得多數議員支持,將重新出任總理。
蹊跷的是,據半島電視台剛剛報道,一度表示支持馬哈蒂爾繼續執政的“傳說中的接班人”安瓦爾表示,自己已獲“希望聯盟”提名爲總理候選人。
安瓦爾強調,“希望聯盟”92名下院議員均支持他出任總理。但由于過去幾天的政黨重新站隊,“希望聯盟”失去了總計37個下議院席位,已無法在國會下議院過半(即至少112席)。而對立的在野黨和支持馬哈蒂爾的勢力前一天談崩,因此都無法獨立執政。
這種僵局如果持續,將意味著解散下院,提前舉行大選。而這也意味著“希望聯盟”2018年的大選勝利,昙花一現,馬哈蒂爾可能也真正結束了自己的政治使命。所以馬哈蒂爾在最新的電視演講中,也爲目前的混亂局勢道歉。
馬哈蒂爾堪稱“大馬之王”(“大馬”是馬來西亞簡稱,就像用“澳洲”稱呼澳大利亞),前後擔任總理24年之久,是馬來西亞現代化之父。如今大馬的人均GDP(2018年爲1.14萬美元)比中國還高一截,馬哈蒂爾功不可沒。
通常,“王”到了這個年齡,身邊近臣大多上了歲數,不喜歡折騰,除非是“老王子”安瓦爾有“逼宮”的現實需要。
何況,安瓦爾還是個苦情的“複仇王子”,曾以“烈火莫息”運動培植民間根基。兩次將他辦下獄的人(“恩師+政敵”馬哈蒂爾除外),對他上台的前景瑟瑟發抖。
安瓦爾·易蔔拉欣(馬來語:Dato’ Seri Anwar bin Ibrahim),馬來西亞第七位副總理
這部狗血政治劇裏,師徒相怼、卸磨殺驢、冰釋前嫌、同床異夢、過河拆橋、金蟬脫殼……等元素都有。但無論怎麽用宮廷劇的爾虞我詐、翻雲覆雨來形容,有一點不能否認——
大馬越來越像個民主國家了。
對一個已屆烈士暮年,卻路線搖擺的“複仇王子”來說,他更適合出現在電影《巴霍巴利王》裏的架空朝代,而非按照“紙牌屋”方式點數議員人頭“上位”的議會制國家。
多情劍客無情劍,淩煙勳業已蹉跎。
很悲劇,很現實,很無奈。
前傳
說大馬像個民主國家,是因爲它被“巫統”管治多年。自1957年“脫英”獨立後,該國60多年來第一次政黨輪替,發生在兩年前。
“巫統”是個馬來人精英組織,在二戰後期就成立了。其首任主席曾提議開放巫統黨籍給非馬來人,遭拒絕後離開了巫統,由“東姑阿都拉曼”接任。
“東姑阿都拉曼”這個名字不好記,其實就是Tunku Abdul Rahman的馬來漢譯,妥妥的穆斯林姓氏;就像馬哈蒂爾全名是Tun Mahathir Bin Mohamad,穆罕默德家的。
馬來西亞國父“東姑阿都拉曼”(馬來語:Tunku Abdul Rahman)
幾年後,“東姑阿都拉曼”(簡稱“東姑”)做了英屬馬來亞的首席部長,“脫英”後又是馬來亞聯合邦的第一任首相,1963年成立馬來西亞時,還是新國家的第一任首相。所以,他既是“獨立之父”,又是“馬來西亞國父”。
在前英屬殖民地,獨立跟建國往往不是一回事。例如,印度獨立是在1947年8月15日,而成立共和國是在1950年1月26日。近年來每逢共和國日,印度都要請些大國首腦來捧場,比如今年來的就是特朗普總統,伊萬卡跟她老公都來了,10萬人的板球場,山呼海嘯般的歡呼,比8月的獨立慶典熱鬧多了。
你想東姑從首席部長到首相,幹了16年,又是這個父那個父的,不說權勢遮天,說一言九鼎總可以吧。但在1969年,東姑幹到15年的時候,居然有個叫“馬哈蒂爾”的黨的幹部(巫統最高理事會理事,相當于黨的中央委員)發公開信要他辭職,那還了得!
東姑馬上還擊,把這個“吉打州老鄉”(兩人都出生在該州亞羅士打市)兼“准劍橋校友”(東姑是王室庶子,上劍橋很容易;馬哈蒂爾是考上了沒錢去上)開除了巫統黨藉。
近30年後,又有個叫“安瓦爾”的因挑釁時任首相(馬哈蒂爾)被“雙開”。或許也正因爲這段相似的經曆,曾經形同“政治父子”的馬哈蒂爾和安瓦爾之間,才有那麽多的共享觀念吧。馬哈蒂爾才能在兩年前說出“過去,據說我把他(安瓦爾)關進了監獄;現在,我解放了他”這樣的話。
回看馬哈蒂爾年輕時,爲什麽要挑釁“國父”呢?
馬哈蒂爾 (2003年資料圖)
路線不同,在馬來民族主義問題上,東姑比巫統首任主席強硬,而馬哈蒂爾等少壯派比東姑還要激進。當時建國未久,馬來人基本還在鄉下,“首善之區”新加坡已于4年前退出聯邦獨立,而吉隆坡大半也是華裔,如果本地馬來人失去政權,還談什麽“去殖民化”?
偏偏1969年第三屆大選中,執政聯盟遇挫——巫統及其盟黨“馬華公會”“馬印國大”,總得票率被反對勢力(華裔、印度裔爲主)超過,僅僅因爲選區劃分優勢,才保住占國會2/3的多數席次,但在地方上首次丟掉一個州(槟榔嶼州)的執政權,丟掉另外三州的州議會,顯示出華裔的異心。
從新加坡人民行動黨分出來的“馬來西亞民主行動黨”,此時也不知自制,連續幾晚發動遊行,慶祝選舉結果。結果火上澆油,導致第三天雙方陣營在街頭沖突,進而引發種族間的“5·13”流血事件。
馬來西亞宣布戒嚴,威權體制自此建立,但就像幾年前印尼將軍蘇哈托借“9·30”事件取代“國父”蘇加諾一樣,大馬“國父”東姑的好日子也到頭了。
之後的大馬曆史可以快進:東姑1970年讓位給副手敦拉薩(第六任首相納吉布之父);敦拉薩死後,由姐夫胡先翁(Hussein Onn,巫統首任主席之子)接任;1981年,早已被敦拉薩平反的馬哈蒂爾接任首相。
“新王”馬哈蒂爾登場,接下來是他與“庶出王子”安瓦爾的故事了。
多少事,從來急
安瓦爾·易蔔拉欣,天生的政治動物,溯權力之流而上,改換門庭在所不辭;逐民意的水草而居,不惜得罪一大幫政治老人。
馬哈蒂爾原先對他有多器重,後來也就對他有多防範。
安瓦爾生在政治活躍的家庭,學生時代就擔任多個全國青年組織的主席,並以“憤怒青年”形象顯露鋒芒,以爭取穆斯林利益爲己任,作風比馬哈蒂爾更激進。當時回教黨有意邀安瓦爾入黨,但馬哈蒂爾看到這人的潛力,知道他若入獨立陣營將是後患,遂力主把他拉過來。
“憤怒青年”進入體制後,甘爲黨國充先鋒,從回教黨手裏搶下關鍵選區,隨後獲委任爲總理署副部長。嘗到權力甜頭後,安瓦爾將一批追隨者帶入體制,在各類選舉中不斷將黨內外大佬挑落馬下,勢力迅速膨脹。
但是在“老姜”馬哈蒂爾眼裏,安瓦爾半途入道,道行還是淺了點,加上自己未來退休交班時,也的確需要能幹之人相互制約,遂對其偏愛有加。安瓦爾也在1990年資深巫統領袖、前財長東姑拉沙裏“挑戰”馬哈蒂爾時,幫首相兼黨主席痛擊“叛黨”、自立門戶的對手。
安瓦爾(2013年參加大馬第13屆國會大選投票接受媒體采訪時資料圖)
3年後巫統黨選,以安瓦爾爲首的少壯派橫掃大部分高職,包括巫統署理主席(相當于執行主席)、三個副主席以及巫青團長職。同年12月,安瓦爾出任副總理,做實接班人地位,時年46歲。
請注意,安瓦爾入巫統時,馬哈蒂爾是他政治導師;他一路攀爬,馬哈蒂爾也沒少出力;但在關鍵的幾步上,安瓦爾是靠自己走的,甚至在馬哈蒂爾面臨黨內分裂危機時,幫了“老馬”一把。此時他大概認爲,昔日之恩已經報答過了。
聰明反被聰明誤。1998年安瓦爾第一次下獄後,他的支持者飽受警棍毆打的畫面,恐怕許多人還記憶猶新。
你以爲安瓦爾單單是因爲政見不同就被栽贓陷害,被“老馬”卸磨殺驢嗎?
那是在野黨的劇本,作爲“局內人”的安瓦爾,沒那麽簡單。
先看國際氛圍。在1998年亞洲金融風暴的吹襲下,韓國及泰國都換下了政權,統治印尼32年的蘇哈托更因其家族貪汙濫權,被人民在5月的暴亂中推翻。這些訊息都給大馬政壇帶來一定的沖擊。
1998年的馬哈蒂爾,虛歲73,掌權17年;安瓦爾51歲,已經當了5年副總理。台前兩代人,理念還沒磨合好,誰該爲經濟凋敝負責的問題,就被擺上了台面。
外界熟知,安瓦爾當時兼財政部長,需要負直接責任;他決定申請國際援助,但“老馬”不批,似乎是“老馬”故意卡他。
但後來的實踐證明,也許馬哈蒂爾應對金融危機的政策更周全一些,起碼得到當時很多華商的支持。
另一種來自大馬民間的看法是,安瓦爾采用經濟緊縮政策,導致房貸利率飙漲,民怨沸騰,是有意促使大馬發生暴亂,好借助人民的力量推翻馬哈蒂爾,從而取而代之。
局勢危如累卵時,兩人的真心是什麽,已經不再重要。兩代人執政團隊之間的猜忌,足以在危難時期將兩人往相反的方向推。
尤其是安瓦爾手下的巫青團長查希,頗有青年安瓦爾的桀骜做派,卻無中年安瓦爾的見風使舵能力。他在巫統6月大會上,針對黨內的朋黨主義及裙帶風(可能暗指馬哈蒂爾兒子的船務公司)發炮,證據不足反被抓住把柄,成爲“老馬”決定將安瓦爾拉下馬的先聲。
7﹣9月,馬哈蒂爾接連出手,先委任前財長(敦達因)出掌經濟事務,接著換掉國家銀行正副總裁,然後宣布管制貨幣,重創安瓦爾威信,最後革除安瓦爾的副總理及財長職。
一頓組合拳,打得安瓦爾只能告饒。但“老馬”要斬除後患,以安瓦爾泄密、渎職和涉及同性性醜聞爲由,將其開除出黨。這樣,虎落平陽被犬欺,警方、法院、媒體落井下石。政治新星,轉眼化作流星雨。
烈火莫熄?
威權體制下,政客的權力不僅需要上層建築背書,也依賴于選票。安瓦爾起家于“政治伊斯蘭”勢力,“封殺”他的最好理由,也是最爲伊斯蘭教不寬容的同性性醜聞。這樣的打擊如果證據確鑿,堪稱擊中要害。
但安瓦爾沒有倒下,他見國際金融界不能搭救自己,便“回歸”在野陣營,走上街頭鼓吹“烈火莫熄”,扮演反對黨領袖的角色,哪怕在獄中也借助妻子(旺·阿茲莎)抛頭露面競選議員,而在之後的大選中發起一次次沖擊。
馬哈蒂爾在2003年退休交班後,“老好人”巴達維率領的執政聯盟在次年3月提前選舉中達到聲勢巅峰,贏得國會219席中的198席。同年9月,最高法院撤銷安瓦爾犯有雞奸罪(9年監禁)的判決,安瓦爾當庭獲釋,只是本人不能參加2008年3月的大選。
但安瓦爾自有辦法,在2008年大選中,其打造的“人民公正黨”成爲國會最大反對黨。而在這次大選中,執政聯盟被打得只剩222個議席中的140席,是自該國獨立以來第二次失去2/3多數席位。
安瓦爾隨後通過8月補選,重返國會問政。這讓馬哈蒂爾等人坐不住了。于是,安瓦爾的“同鄉兼學長”巴達維總理,因“封殺”安瓦爾不夠淩厲,而被巫統高層催逼交權。巴達維提早于2009年3月的巫統黨選後,轉讓職權給納吉布。
納吉布(前排左三)出席馬來西亞獨立59周年慶祝活動(2016年資料圖)
納吉布之父曾“平反”馬哈蒂爾,所以馬哈蒂爾“選擇”納吉布來“投桃報李”,也希望對方能提攜自己的兒子。
2013年大選時,納吉布通過操弄選區和選票,勉強保住了133個議席,但執政聯盟支持率已不及反對陣營。只是這時候,反對陣營並不團結,才給了納吉布在2014年再下狠手,慫恿上訴法院以“雞奸罪”判處安瓦爾5年監禁的機會。
納吉布連任後“貪天之功爲己有”,嫌“老馬”管東管西、多嘴多舌,雙方漸漸交惡。後來納吉布挪用“一馬”公司資金的醜聞曝光,馬哈蒂爾與之舌戰,並以退出巫統相要挾。納吉布則宣布開除馬哈蒂爾兒子(吉打州務大臣慕克裏茲)的黨籍。
這下氣惱了年逾九旬的“老馬”。他另組“土著團結黨”,並與昔日對手安瓦爾、“民主行動黨”等派系結成“希望聯盟”,沖刺2018年大選,結果意外大獲全勝。
隨後,馬哈蒂爾出任總理,報請元首特赦安瓦爾,讓其通過補選成爲議員,並安排其妻子旺·阿茲莎擔任副總理。
安瓦爾與妻子旺·阿茲莎(2008年資料圖)
故事至此並未結束。最近一周“老馬”辭職、又留任看守總理、准備重新組閣的變故,都是圍繞所謂安瓦爾“逼宮”,導致馬哈蒂爾“另組朝野大聯盟政府、繞開安瓦爾”而繼續執政展開的。
據說是安瓦爾手下先發難,催促馬哈蒂爾按照大選前的約定,在兩年內(今年5月9日前)交權,而不是在(安瓦爾自己默認的)“老馬”主持今年11月APEC峰會之後交棒。
但也有人認爲,是原“人民公正黨”署理主席阿茲敏(被“老馬”青睐接班的他,也早被同性性醜聞纏上了,有說法稱是安瓦爾整他)的派系,與剛退出“希望聯盟”的“土著團結黨”,以及抛棄“貪腐先生”納吉布之後的巫統勢力聯手,半哄騙半脅迫馬哈蒂爾割舍“複仇王子”安瓦爾,而以跨黨派共主身份完成5年任期。
這樣,馬哈蒂爾可以抛棄聲望節節下降(已在5次補缺選舉中失利)的“希望聯盟”這個舊殼子,而且新聯合政府可能已獲多數議員支持。只是,計劃沒有變化快(2月25日下午又傳出變數:巫統和回教黨反對總理選用“民主行動黨”的人入閣,而收回之前承諾支持“老馬”組閣的法定聲明)。
其實,對于馬哈蒂爾來說,他不變的是執政理念,可變的是依靠對象。所以,他辭去了席位甚少的“土著團結黨”的主席一職,以免贻人口實。他的理念不新不舊,他的信譽比先後背叛光緒、清廷和民國的袁世凱還是要好,所以安瓦爾呼籲“老馬”留在“改革”陣營,不要與巫統再同流合汙,也不是對牛彈琴。
如同袁世凱死後各派軍閥分立,沒有“老馬”的馬來西亞政壇,還真是誰都不服誰。即便最大公約數“老馬”還在,圍繞明星政客的醜聞、報複如影隨形,誰能保證自家後院不起火?誰又能一輩子“烈火莫熄”,誓要掀翻整個建制派?
民主政治中的攻讦與妥協,也是吃瓜群衆愛看的戲。
作者 | 南風窗常務副主編 謝奕秋
排版 | 湊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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