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染新冠了。
其實直到今天,發病快一個月的時候,我依然沒習慣講出這句話。一切發生的很突然很迅速,當你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于生死間掙紮時,是沒時間去細想的,就像是戰場上,士兵要把自己的每一秒都投入戰鬥,可能要堅持很久很久,直到敵人退去,他才能坐下來去看看身邊倒下的兄弟,才能發現太陽已經落下又升起。
三月的上半月,我還是個健康青年,但是半夜看美股和原油的動態,可能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免疫力。感染源不明,3.19是症狀始現,當晚渾身不舒服,一夜未眠,3.20起床後有輕微感冒的感覺,到下午開始感到肌肉和關節刺痛,發燒將至,風雨欲來。
到晚上正式開始發燒階段,整個人一下子沒了力氣,開始虛弱臥床。第二天送走室友,我開始了獨自抗疫的艱難歲月。
高燒、失去食欲、失去力氣,這是我的早期全部症狀。更具體地講,初期大約在37.8度,一個一天三四餐外加零食酸奶小水果的吃貨,完全徹底的失去食欲,一個身體健壯擅長各種體育活動擡腿就走二十幾公裏的年輕人,連家門口一百米的超市都沒力氣走過去。
靠著外賣和退燒藥,我在家挺了三天沒有任何好轉,而且在當晚收到學校郵件,校園裏有一例校工感染,于是果斷去了家附近的發熱門診。
但是很遺憾,診所主要根據接觸史判斷你的感染風險,沒去過重大感染群周圍,身邊無確診,且診所沒有檢測能力,所以這一趟只是醫生用聽診器聽一下呼吸,判斷沒事,然後開了更多的退燒藥給我。(格外感謝當晚在人大校友群看到我求藥給我送蓮花清瘟的好友,後續來看,算是救了我一條命。)
回家後繼續對抗高燒,發燒第四天差不多開始超過38,後半夜感到極度冷和極度熱,大汗淋漓,那是我病程中最難的第一個晚上。
所有的力氣只夠給自己接瓶水,忽冷忽熱,意識模糊,身上蓋的兩床被子和身下的床單床墊全部濕透,那是第一次覺得可能要挺不住了,退燒藥維持不到四個小時,後來我朋友和我保持了一整晚的通話狀態以防我出現意外,我最終還是挺到了早上,推開門看到太陽的時候,只覺得活著真好。
(第一次看到陽光熱淚盈眶)
但是上午情況依然很糟糕,還出現了失去味覺,于是3.24人生第一次爲自己叫了救護車,被送到陳笃生醫院。
一路上隨車醫護人員爲我做簡單的病症詢問,到了之後是一個很大的新冠篩查大廳,再次進行病程和接觸史調查,然後被分到低風險區域,一人一張桌,開始抽血、拍胸部x光片,胸片顯示有肺炎,于是爲我做了核酸檢測。然後就開了一堆退燒藥,放我回家了,24小時內如果有電話聯系就是陽性要住院。
(NCID低風險患者篩查大廳)
第二天的下午接到電話,陽性,救護車兩個小時到,收拾東西准備住院。
沒太多時間去恐慌或者悲哀,有時間宣泄情緒的人,只能說很幸運他身邊有人幫助他處理事情,因爲我獨自在新加坡,所以其實是沒太多情緒,很冷靜的爲入院做准備,扔掉房間裏的新鮮食物,收拾書包帶好期末考試的複習資料,准備衣物和用品,最後戴好口罩坐在大門口等車來。
當問題出現的時候,只能依靠自己的人會選擇理智的評估最好和最壞的結果,然後一步一步處理問題,做好所有可能情況的應對。特別是生病這種涉及自己身體感受乃至生命的問題,一定要冷靜下來,理性面對,爸媽可以失控,朋友可以失控,但自己必須冷靜,因爲能爲你負責的和承擔每個決定結果的都是你自己。
(第一次坐救護車)
(其實心情還挺平靜)
3.25晚上我住進了陳笃生醫院的NCID國家傳染病中心,雙人病房,我判斷應該是輕症病房,另一位病友早我幾個小時進來,沒有太多症狀。然後我繼續在病房高燒,這時已經基本在39以上,每四小時吃一次退燒藥,清醒的時間很少。
護士每天多次爲我測量血壓心率血氧和體溫,治療包括吃退燒藥以及吃退燒藥。醫生每天上午查房一次,主要是口頭詢問以及聽診器聽呼吸,然後給予退燒藥和口頭鼓勵治療。
(第一張病床躺了十天)
每天一桶水,可以看電視,比如越來越糟心的BBC、CNN
(每天測三到四次)
第二天抽血和X光片顯示,肺炎輕微加重,血象顯示白細胞和淋巴細胞低且貧血,我家裏醫生們覺得我血象已經很差了,這裏的醫生認爲還可以,也許是比重症的強很多吧。
總之就是繼續燒的渾身無力、人事不省,每吃一次退燒藥,大概一小時起效,清醒兩小時,再一小時失效,且NCID的餐食慘不忍睹,我硬逼自己吃飯,也實難下咽。
我通常全天倒在床上,清醒的時候會跟爸媽聊天,低燒38左右的時候尚能回複朋友“還在燒”,高燒39以上,微信基本就回“閉嘴”,因爲消息提示音都是令病人難以忍受的。
所以那些幻想看電影聽音樂躺著睡覺的人,實話講,一天下來是沒力氣做任何事的,能躺著清醒一會已然是最舒服的幾分鍾。
(白細胞2400,我媽要哭了)
(只有水果是能吃的,其他就emmm)
我自始至終都明白,這是一個人的戰鬥,別人可以安慰鼓勵共情,但無法代替你去感受那些極度不適或者難以爲繼。新冠的高燒比平時感冒發燒要凶猛的多,那種無力和絕望,其實放在現在我都已經很難感同身受,更不用說旁觀的人去感受。
看不見盡頭的連續高燒會像海水一樣,伺機吞沒渺小的人,你只能用盡全力昂頭漂浮,但什麽時候太陽才會升起,什麽時候才能走出黑夜,才能得救,是完全未知的。我那時抗拒所有的聊天和關切,因爲沒有人能體會我的狀態,他們一廂情願的關切有時只會讓我更加疲于應付,一個人憑著一腔孤勇也許可以戰鬥的更久,停留在眼淚與關愛中,很可能會破碎你的堅強。
3.27,住院第三個晚上,是我病程中第二個最難過的夜晚,退燒藥不起效,昏沉混沌,惡心想吐,吃了防吐藥後,更加想吐,難受到無法入眠,閉眼硬挺,一小時一小時的熬,當時覺得那可能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個夜晚,黑夜和不適都望不到盡頭。
那是發燒的第八天,是咬著牙一小時一小時看天亮起來的一個夜晚。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默默地對自己說,你又挺過了一天,還能接著活。也是那天,我第一次沒力氣同爸媽通話,他們急的要瘋掉,但我所有的體力和精力,都在與高燒糾纏,活下去是第一重要。
(那天早上的光很亮,我和世界一起醒來)
我爸媽還詢問了很多援鄂的前線醫生朋友,相關的經驗判斷和用藥建議,但是國內治療中使用的藥物很多在新加坡是禁止使用的。
我同我的主治大夫聊過國內的用藥經驗,她也很認真的與我探討解釋,事實上目前在新加坡,針對輕症患者的療法就是發燒吃退燒藥,咳嗽吃止咳糖漿等等,針對症狀緩解。
但真正對抗病毒,就是靠自身的免疫力,因爲目前提出的一些可能有效的藥物如氯喹,無法驗證是否益處大于害處,在美國、法國等國家,也有出現使用這些藥物導致死亡的案例。因而,在危及生命以前,醫生還是建議依靠自身免疫力,尤其是年輕人。
我完全理解父母遠隔千裏,擔憂的失控,拼命想爲我做些事情。但我更清楚,醫學上會有分歧,每個患者的情況也千差萬別,對我當下治病最重要的,一是相信自己能行,二是相信我的醫生。
除了退燒藥之外,我只自己決定吃蓮花清瘟,一共兩盒,八天的量,我認爲也對我的病情康複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
另外補充,NCID的醫生是每周輪換,也就是每一周你會換一個新大夫,差不多每個醫生要處理四十余個病人,且隔離新冠患者的病區是不允許外面送食物進來,雖然吃的很差,但也沒有別的辦法,之後與幾個病友交流過,基本都是靠每天沖的可可和餐點裏的水果支撐,餐食實在難以下咽。
所以其實送到哪個醫院或者由哪個醫生治療,對于輕症患者區別不大,最大的區別就是醫院的吃住情況各不相同。
3.28的白天,我發現挺過來之後,發燒的頻率和程度都有降低,嘗試著推遲用藥,大概是一種積極心態的正反饋作用,下午持續了六個小時的清醒。雖然晚上護士發現又燒起來,得知我晚了兩個小時吃藥,當時那眼神簡直能吃人,但我還是樂觀的認爲淹沒我的海水在退去,上岸的時間不遠了。
那天也是我生病以來,第一次與爸媽視頻聊天,精神狀態很好,瘦了很多,還給他們講了兩個笑話。此前狀態實差,我能想象一旦視頻,只能是抱頭痛哭,那對我的狀況不會有任何好處,所以一直只語音聊天,讓他們知道我意識清晰。
還是那句話,我的親人、朋友都可能因爲擔憂而出現失控或者崩潰,但我必須要維持我心理的鎮定和信念感,他們可以說你血象很差,但我得告訴自己我年輕我可以,他們可以說你不用抗病毒藥物不行,但我得告訴我自己我能堅持到高燒退去的一天。任何人的行爲和語言都不影響你自己的心態和狀況,你自己才是唯一負責和承擔所有後果的人。
3.30我終于徹底告別撲熱息痛,進入了病程的第二階段。
(終于清醒的站起來看街景和行人,熱淚盈眶)
第二階段的色彩是明亮的,不發燒,有肺炎,有貧血,血象好轉,白細胞上升,有力氣,有食欲,雖然食物還是很差,但總歸清醒的沒有不適的每一天,都是令人欣喜的,甚至有精力學習或者看電影。
我得說,即便是輕症患者,我也算是其中幸運的,沒有發生呼吸困難,沒有第二波乃至第三波症狀,扛過了十天高燒,基本算重獲新生。持續了幾天咳嗽有痰,然後就進入無症狀期,雖然依然是陽性,但已經可以談笑風生。
(天亮起來的日子)
4.5從NCID轉院到Mount Elizabeth Hospital,從急救車上下來的一分鍾,是我十天以來第一次呼吸外面的空氣,短短不到一分鍾,當時覺得空氣中有暖暖的風,風是香甜的,那是自由和健康的味道。
(透過急救車的縫隙,看到風在搖樹的葉子,我想象外面是個美好的世界)
這裏算是隔離醫院,大多住著無症狀,等待核酸轉陰的病人,大約每周測兩次,直到出現陰性。
這裏每天的餐點極爲豐富優質,一日三餐加下午茶,前菜主菜甜點加果汁,牛排龍蝦鮑魚等十余種選擇,下午茶的手工糕點和小零食上還會有貼心的一句關懷,總之就是進入養豬生活,兩次陰性即可出欄。
這期間,除了因爲參加兩個期末考試,學的大動幹戈,因而短暫的出現了兩天乏力和缺氧,其余時間都與正常人無異,可以說在90%的置信區間裏我是健康的。
(吃肉幸福)
沒有症狀後,我最害怕的就是核酸檢測,不是擔心結果,而是檢測過程堪稱小伎倆大酷刑。
新加坡采用的檢測試劑是通過一個十余厘米長的細棍,類似棉簽,順著鼻孔,整根捅進去,一直觸及呼吸道爲止,然後再捅另一側,幾乎生理反射都會流淚或者飙淚,需要很久平複。
每當清晨熟睡,突然醫生帶著一票護士風風火火敲門進屋、開燈,爽朗的喊一句morning!swab test!然後一睜眼,淡黃色的隔離服已經一陣風一樣站在你床前,舉著細棍,這總會令我迷糊懵懂中,心肝亂顫,驚恐後縮,然後接受現實。
目前我一共已經測了七次核酸,它的准確度與護士取樣的位置和深度息息相關,所以陰而複陽也是極有可能的,比如取樣過淺。
我最近兩次的檢測結果爲陰,今天4.16可以宣告出院了,當然此前還收到陳笃生醫院的複查通知,月底還要進行二次檢查。整個病程除了第一次去發熱診所,剩下後面所有救護車、住院、隔離都是免費的。
(I’m a tough cookie!)
病了將近一個月,經曆了很多。生活中會有很多好與不好,就像會有晴天的早晨,也會有暴雨的午後,所有的時間都需要你自己安度,親人、朋友會給你陪伴和力量,但最終面對問題、解決問題、承擔後果,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沒有人能替代。其實除了生病,還有很多要面對的雜事,要告知學校和宿舍,協商延期補考、房間續租,要應對衛生部很多的電話詢問信息和病情,要聯系移民局和使館詢問簽證延長等等。
其實獨自在外的生活就是這樣,我要慶幸此前在國外幾年的生活早已經教會我,怎樣度過那些孤獨難熬的漫漫長夜,怎樣冷靜淡定的解決那些突如其來的棘手問題。不同的可能是,這一次關乎生死,那就需要更加冷靜更加鎮定,才能做對每一個選擇。
回過頭來看,不過是一場高燒和緊跟著的好了的咳,但是在無法預知的時候,每天都是最深的長夜。活過來的每一天,我都覺得世間可愛。感謝每一天升起的太陽,那代表你在這世間又多活一天,在生命的光照亮的地方還能繼續看風景。希望每個在漫長黑夜裏踽踽獨行的人,都能堅持下去,哪怕再狼狽,只要堅持到每一天的太陽升起,也許就會有新的希望和幸運。
最後感謝這段時間關懷、陪伴我的可愛的人們,親人、朋友、學校、大使館、還有所有的醫生和護士,希望當我的仗打完的時候,能有機會擁抱你們,感謝你們的善意和溫暖,讓一個全新的蓬勃的生命裏滿是美好。祝願每個人健康,不必經此一戰,建議大家多補充優質蛋白,保持規律作息,常備蓮花清瘟。即便生病也不要慌張,冷靜一點,一天一天度過,太陽總會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