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4月1日,一艘日本巨輪,被美軍潛水艇擊中,沉沒在中國福建省平潭縣牛山島附近海域,自此留下了一連串世界關注的謎團。這艘巨輪就是“阿波丸”號。
J101船作業現場俯視圖。
1980年7月9日,滬救撈3號撈出了“阿波丸”船鍾。
“阿波丸”打撈現場,潛水員正在下水。
它的沉沒,是二戰時期最大的海難之一,被稱爲“太平洋戰爭的秘密”,2008人全部葬身海底,死難人數遠超著名的泰坦尼克號海難。它又是傳說中的“財寶船”,多方消息聲稱,隨“阿波丸”沉入海底的還有巨額黃金、珠寶和無價之寶北京人頭蓋骨化石。令人意外的是,1949年,日本政府宣布放棄因“阿波丸”被擊沉而産生的各項賠償要求。
1977年至1980年,中國進行了長達3年多的打撈“阿波丸”工程。然而,重重迷霧並沒有隨著打撈而消散。“阿波丸”究竟是如何沉沒的?它有沒有裝載黃金?如果有,黃金去了哪裏?北京人頭蓋骨真的在“阿波丸”上嗎?
1977年的一天,波濤洶湧的福建省平潭縣牛山島附近海域,氣氛有些緊張。海面上,大批艦船在警戒巡邏,半空中,隆隆的飛機盤旋巡視,海岸上,高炮部隊悄悄部署著。這是中國海軍和交通部所屬打撈局在聯合打撈二戰時期的日本沉船“阿波丸”號。
“綠十字船”
中國爲何要如此聲勢浩大地打撈一艘日本沉船?還得從“阿波丸”號的來曆說起。“阿波丸”是一艘建造于20世紀40年代的日本遠洋郵輪,船長154.9米,寬20.2米,吃水深12.6米,總噸位11249.4噸。它名義上是一艘商船,但建造時完全以軍事性能爲標准。1943年3月5日首次下水航行後,“阿波丸”就開始爲遠在海外作戰的日軍運送給養與藥品,先後6次往返于日本與新加坡之間的航線。運輸軍用物資期間,“阿波丸”多次遭遇美軍的魚雷攻擊,但每次都能化險爲夷,因此一直被日方視爲“不沉之艦”。
爲日軍運送給養的“不沉之艦”,在日本和美國的協議下很快改變了自己的使命。
二戰時期,隨著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大肆侵略東南亞,日軍在其控制的東南亞、中國台灣、香港等地扣押了16.5萬名盟軍俘虜以及同盟國平民,其中美軍俘虜和美國平民約有15000名。擔心日本軍隊虐待俘虜,1944年,美國通過駐東京的瑞士代表團同日本有關方面進行協調,希望能夠向被扣押的戰俘和平民運送救援物資。
研究“阿波丸”沉船幾十年的學者、光明日報出版社前社長李樹喜告訴記者:“戰爭狀態中,要將救援物資運往日軍控制區,必須得到日本的協助和配合,甚至需要日本派船幫忙運輸。經過交涉,日本答應了美國,美國也承諾保證日本運輸救援物資船只在指定航線上的航行安全,同意對這些船只不攻擊,不臨時檢查,不進行任何幹涉。”
得到美國的保證,1945年2月,萬噸巨輪“阿波丸”號從軍火運輸船變成了救援物資運輸船。爲了確保萬無一失,美國要求“阿波丸”拆除船首的高射炮和艦首炮,撤走士兵,將船體的明顯部分塗成綠色,並在上面勾出白色“十”字,夜間要對白十字加以燈光照明,夜航時點燃全部航行燈,以便識別,日本當然也同意了。因此,“阿波丸”也被稱爲“綠十字船”。
1945年2月17日,“阿波丸”從日本門司港起航,船上載著美、英、加紅十字會和國際紅十字會總部捐贈給盟軍戰俘和平民的2000噸救援物資。多年後人們才知道,日本當時還悄悄在船上裝載了數千噸兵器、彈藥和飛機零件等,這些軍用物資的包裝上也是紅十字的標記。
3月12日,“阿波丸”途經中國台灣、中國香港、西貢、新加坡,抵達此行的終點印度尼西亞首都雅加達。由于美國允許“阿波丸”返程時搭載一些傷兵,困守在雅加達的日本人沸騰了。
此時,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節節勝利,日本在太平洋戰爭中遭到美國的沉重打擊,陷入困境。尤其是美軍掌握了制海權和制空權後,日本本土與其在東南亞的控制區幾乎被完全隔斷,滯留在東南亞的日本人也對戰爭失去了信心,他們迫切希望回到日本。正如李樹喜所說,“這條獲得了安全通行的船,可以說是即將失敗的日本能從東南亞返回的最後一條大船。”就在這樣的情形下,“阿波丸”來到了雅加達。
人心惶惶的日本軍政人員、商人及其家屬爲了得到一張船票,各顯神通,尋找門路。拿到船票的人都萬分慶幸,因爲他們即將成爲順利回國的人員之一,他們化裝成傷兵登上了“阿波丸”。渴望回家的人太多,當“阿波丸”返程駛離新加坡時,原本預定搭載200多人的船,包括船員在內,竟足足載了2009人。其中不乏日本軍政要員,包括日本駐緬甸最高長官小鄉宦太郎、日本第三船舶運輸司令部總參謀長岩橋一男等。
當時供職于“日本船舶運營會”新加坡支部的小野晉,原本也在乘船歸國人員之列,後因急事臨時下船。多年後,他回憶現場的情況:我從船上下來時,很難猜測船體內部的樣子,搭船者遍布甲板,擁擠得簡直沒有插足之地。就這樣,在我下來的時候還不斷有搭船的人陸續向“阿波丸”湧來。
滿懷希望湧向“阿波丸”的乘客,誰也不曾料到,這艘“不沉之船”的沉沒竟然只用了短短3分鍾!
神秘沉沒
1945年4月1日,美國潛艇“皇後魚”號正在福建牛山島東北方向的海面上進行攻擊性巡邏。漆黑的夜裏,一艘速度很快的巨輪進入了“皇後魚”的視野。深夜23時,“皇後魚”發射了四枚魚雷,幾分鍾後,被魚雷擊中的巨輪——“阿波丸”全部沉沒。
美國已經承諾保證“阿波丸”的航行安全,“皇後魚”爲什麽突然發動了攻擊?爲研究這段曆史,李樹喜在美國找到了“皇後魚”號艦長拉福林的報告。這份報告是1945年4月8日寫給太平洋艦隊潛水艇司令官的,拉福林在報告中解釋,當天濃霧籠罩、視線範圍有限,才導致了“皇後魚”對“阿波丸”的誤炸。他寫道:
在向對方靠近至發動攻擊一段時間,一直沒有懷疑來船是驅逐艦或護衛艦以外的任何船舶。辨認對方身份的根據是雷達所顯示的信號。以前有過好幾次,發現對方或他方的驅逐艦或護衛艦,雷達上所顯示的信號和這次一樣……
有幾點可以證明對方的戰鬥艦身份:(1)在濃霧中以16至17節的速度前進;(2)對方前進所向區域,約9個小時以前我們的僚艇“還狐”曾經使用水雷攻擊過目標。因此,有理由判斷敵人准備對我潛水艇進行攻擊;(3)對方航行的線路靠近中國沿海,這是敵人使用的唯一路線。
拉福林稱,從俘虜那裏,他才得知被擊沉的巨輪是“阿波丸”。4月1日23時11分,潛艇趕到了擊沉現場,在海面上的重油和漂浮物中,救出了唯一的幸存者——廚師下田勘太郎,其余2008人全部葬身海底。落水的下田勘太郎抓住了“皇後魚”抛下的救生繩,好幾次接近了潛水艇,又被海浪拍離,最後,一個巨浪將他抛起來時,“皇後魚”上的人趁勢把他拉上了甲板。終于從大海中逃出一命的下田勘太郎已經昏迷,等他醒來,拉福林才發現,被擊沉的巨輪根本不是戰鬥艦。
拉福林和美國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4月10日,已經多天沒有收到“阿波丸”信息的日本,意識到出問題了,通過駐東京的瑞士代表團,日本方面向美國政府發布質詢,要求對方提供關于“阿波丸”的情況,並通過廣播發布尋找“阿波丸”的消息。
美國針對沉船事件召開了緊急會議,4月12日正式將“阿波丸”被擊沉的消息通知了日本政府,並決定在軍事法庭對拉福林進行審訊。在軍事法庭上,拉福林仍堅持認爲自己是誤炸,然而,日本方面堅決不認同。他們認爲,美日雙方已經就“阿波丸”的資料和航線互相確認,美國應該已經將資料和航線通知過相應的部門,“阿波丸”基本是按照規定路線行駛的,如果仔細確認辨別,拉福林應該注意到它並非戰鬥艦。
關于“阿波丸”的沉沒,李樹喜也有一連串的疑問:巨輪“阿波丸”爲什麽在遭遇魚雷攻擊後僅3分鍾,就全部沉沒?美軍很快在“阿波丸”沉沒現場進行了救援,爲什麽竟然只有1名幸存者?“阿波丸”在預定時間出現在預定海域,拉福林居然沒有絲毫想到目標可能是“阿波丸”,是因爲他從未接到美國政府的通知,還是根本沒有打算執行上峰的命令?
第一個問題曆來衆說紛纭,李樹喜根據各方線索猜測,“阿波丸”上安裝了自爆裝置,在受到魚雷攻擊的同時啓動了自爆裝置,這才造成巨輪的瞬間沉沒。
第二個問題拉福林曾經解釋過,海上視線很弱,波浪又十分洶湧,救援非常困難。可惜,對此持懷疑態度的不乏其人。
第三個疑問在1972年才有了一點眉目。當時,已經退休的拉福林接受曆史學家的專訪,他仍強調那是一次“偶然事故”。不過,他補充了一點從未公開的新情況,1945年4月1日上午,太平洋艦隊潛水艇司令官曾經向下屬的所有潛水艇下達過“讓經過台灣海峽的‘阿波丸’安全通行的指令”。“在得知擊沉的是‘阿波丸’時,我才第一次從負責通訊的軍官那裏得知潛水艇司令官下達的有關‘阿波丸’的指示,也第一次看到了4月1日的聯絡信函,才知道有一艘叫‘阿波丸’的船只要于4月1日懸挂規定的標志通過台灣海峽。”
不知是有意還是疏忽,拉福林在1945年的報告中略去了這一事實,也不知略去這一事實是否對當年的調查結果産生了影響。事實是拉福林被調查後,因“執行命令怠慢”受到了“免職處分”,後來美國海軍部給予了他“訓誡”處分。不過,這似乎並沒有對他的軍旅生涯産生太大影響,多年後拉福林仍以海軍中將的身份光榮退休。
在拉福林接受調查時,日本方面也一直沒有罷休,多次向美國提出抗議,要求賠償。最終,美國政府承認對擊沉“阿波丸”負有責任,宣稱已經對有關艦長進行了懲罰處分,表示賠償問題待戰爭結束後妥善處理。
1945年8月10日,也就是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前5天,日本政府向美國提出了具體的索賠要求:賠償遇難船員和乘客近2億日元,物資補償費3000多萬日元,並向日本賠償船只以替代“阿波丸”,其規格、條件應當和“阿波丸”相同。
幾天後,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對于戰敗的日本來說,有關“阿波丸”的賠償金無疑是一筆巨款。然而,令人意外的是,1949年,日本政府突然主動而且無條件地放棄了“阿波丸”被美軍潛艇擊沉這一事件的所有賠償要求,決定所有的善後問題都由日本政府自己承擔。
李樹喜研究發現,除了主動放棄賠償,還有一點很奇怪,自從1945年事件發生至今,日本政府從未提供過“阿波丸”裝載的貨物清單。一位美籍日本人福密實多次嘗試向日本官方申請查閱“阿波丸”的相關資料,結果一再遭到拒絕。
這些反常之處,讓“阿波丸”裝載的貨物成了人們關注的焦點。或許,就像美國在回複日本抗議時所說,“這艘船的正當性方面還存有疑問”。那麽,“阿波丸”究竟裝載了什麽,才使得日本政府的態度如此暧昧?
“財寶船”
日美雙方協議的救援船只顯然是不允許裝載戰略物資的,“阿波丸”卻違反了協議。從唯一的幸存者下田勘太郎口中,拉福林得知,返程時船上載有橡膠、錫、鉛等戰略物資。1945年4月2日,“皇後魚”號重新回到沉沒現場,確實打撈到了幾捆橡膠。除此之外,關于“阿波丸”裝載的貨物還有一種流傳頗廣的說法——“阿波丸”是一艘“財寶船”。
曾任日本駐新加坡海軍特務機關長官的日高震作戰後就曾指出:船上除船長室的保險櫃外,還設有3個航海用的特別保險櫃。途中,在雅加達把軍隊的貴重物品包括金幣、工業鑽石等分別裝入不同的保險櫃。在新加坡,同樣將金幣、英鎊紙幣、美元以及各種有價證券等裝入。他還提到,從日本到印度尼西亞運輸救援物資時,“阿波丸”一起運送了大約6000噸兵器、彈藥及飛機零部件。
據日本《讀賣新聞》1979年的報道,1945年駐新加坡的日本陸軍伍長森川家光證明說,他參與了“阿波丸”在新加坡的裝載工作。當時,他們是由極秘密的作戰命令抽調而來,從新加坡市內的南方開發銀行的地下金庫中取出木箱,幾百件木箱裝了26卡車。然後在憲兵隊荷槍實彈的嚴密警戒下運到新加坡港,裝入停泊在那裏的“阿波丸”號。森川家光說,他從憲兵偶爾泄露的消息得知,箱子裏裝的是金條。他還發現木箱上紮有金屬箍條,有一個人舉不起來的重量。
與日高震作、森川家光的說法呼應的是,時任日本第三船舶運輸司令官的稻田正純,當時負責安排“阿波丸”在東南亞地區運送貨物和乘客,他回憶稱,東京關于“阿波丸”裝貨和選定乘客的電報共發給他的有3000封之多。此外,駐在新加坡的日本海軍特務機關長官日高震作曾雇傭許多海匪和海賊裝貨,但他不清楚所裝的是什麽貨物。
作爲負責這次裝載活動的長官,稻田正純竟然不知道“阿波丸”裝載的詳情,反而是特務機關把持操作,可見“阿波丸”的確裝載了秘密的貨物。如果“阿波丸”真的裝載了巨額黃金財寶,那麽考慮到日方違約、財寶被美軍發現後將成爲對方戰利品的後果,船上啓動自爆裝置就具備了合理性,也就能解釋“阿波丸”爲何在短短3分鍾內沉沒。
然而,僅憑幾個人零散的線索,並不能完全確定貨物的具體清單。隨著“阿波丸”的沉沒,它裝載貨物的秘密似乎也隨之沉睡海底,直到上世紀70年代,“阿波丸”再次吸引了世界的目光。
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松首次訪華。據外電報道,尼克松帶給中國一份“厚禮”,這份厚禮就是關于“阿波丸”沉沒在中國海域的情報。美方稱,有關情報是通過人造衛星探知的。後來,美國《共和黨黨報》等媒體又紛紛報道“阿波丸”裝有巨額財寶,包括黃金40噸、白金12噸、工業鑽石15萬克拉、工藝品40箱、錫3000噸、橡膠2000噸……
消息迅速引起了世界關注,美國、日本、德國以及中國台灣的有關部門、民間組織或打撈企業,都提出希望打撈或與中國合作打撈“阿波丸”沉船。尤其是美國的一家打撈公司,兩次致函我國外交部副部長韓敘同志,提出他們准備在1976年7月初開始打撈沉沒在台灣海峽的一艘船舶——實際就是指“阿波丸”。
面對國際上紛紛要求前來中國打撈“阿波丸”的情況,時任交通部部長葉飛深感情況複雜,事關重大。于是,1976年6月29日,交通部會同外交部向國務院彙報情況,提出美國准備打撈的範圍包括整個台灣海峽和部分南海海域,在我國沿海200海裏範圍之內,涉及我國主權和軍事設施的機密,不能允許美國打撈公司進行打撈,將來在條件具備時,可由我國自己打撈“阿波丸”和其他沉船。這個報告經國務院批准後,通過外交途徑,拒絕了美國進行打撈的要求。
被拒絕的國外公司根本不相信,沒有國外的幫助,中國能夠喚醒沉睡海底的“阿波丸”。但沒過多久,中國果斷啓動了獨立自主打撈“阿波丸”的“77·13工程”。
“77·13工程”
交通部技術顧問張智魁在講解海底打撈。
重見天日的“阿波丸”沉船船首。
J101船打撈出水的錫錠塊和橡膠塊。
1976年8月,交通部和海軍司令部共同召開“海上救助工作聯席會議”。在這次會議上,交通部和海軍參加會議的領導同志共同議論了打撈“阿波丸”問題,大家一致認爲,無論從政治上、經濟上以及其他方面來看,打撈“阿波丸”都有很大意義。從政治和外交方面看,中國如果撈起該船,歸還遺骨,有助于增進中日兩國人民的友好;從經濟上看,“阿波丸”裝載大量稀有金屬,據說還有黃金等貴重物品,價值很高;另外打撈“阿波丸”也是我國潛水隊伍一個很好的練兵機會。因此,會議得出獨立自主打撈“阿波丸”的一致意見。
1977年2月5日,葉飛與海軍副司令員劉道生以交通部、海軍名義正式向國務院、中央軍委上報了《關于勘測打撈“阿波丸”沉船的請示》,報告中提出了獨立自主進行打撈的初步方案。3月3日,交通部和海軍又向國務院正式上報了《勘測打撈“阿波丸”沉船方案》。3月26日,國務院、中央軍委正式批准了交通部、海軍的勘測打撈方案,批示決定將這一打撈工程命名爲“77·13工程”,並決定成立打撈“阿波丸”工程領導小組,在福州軍區統一領導下負責“阿波丸”沉船的整個勘測打撈工作。
這一年春天,來自海軍的打撈船J101船、來自交通部上海救撈局的滬救撈3號打撈船等,先後來到福建平潭縣牛山島海域,開始了打撈“阿波丸”工程。
1977年,兩岸關系仍處于對峙時期,牛山島海域是兩岸之間距離最近的一片海域,打撈“阿波丸”的作業現場離台灣更近,台灣的輪船5小時就可以抵達,飛機更是6分鍾就能飛抵作業場上空,打撈現場當然不平靜。《神秘的“阿波丸”沉船打撈始末》一書的作者、參與“77·13工程”的海軍北海艦隊退休潛水員郭挺杉記得,國民黨的小型艦艇、商船等常來附近騷擾,飛機不分白天黑夜地到打撈海域上空盤旋。他所在的J101船是海軍現場打撈作業的指揮船,有時一天拉響的戰鬥警報不下四五次,一聽到警報聲,正在進行潛水作業的繼續工作,其他人員則立刻做好戰鬥准備,船上四座雙管高射機槍,立馬對准敵機。敵機也不敢太過放肆,大多數情況下都是盤旋幾圈後就掉頭飛走。
國民黨的騷擾不僅有飛機和艦艇,還有“糖衣炮彈”。今年70歲的海軍一級潛水員、“傳奇蛙人”湯東征,從1977年至1980年全程參與了“77·13工程”,他告訴記者,打撈現場不時能見到裝滿巧克力、糖果的塑料杯子,那時戰友們沒見過巧克力,覺得新鮮,但知道是從海峽對岸漂過來的,從沒有人私自留下這些東西。郭挺杉也有類似的經曆,他說,爲了防止台灣的“宣傳品”漂到岸邊,有時上級還指示統一打撈,然後堆放到甲板上統一點火銷毀。
“77·13工程”的潛水員們,就在這樣緊張的特殊氣氛中開始了水下作業。
打撈面臨的第一個難題,是要找到沉船的確切位置。郭挺杉告訴記者,美國總統尼克松提供的資料和外國打撈公司提供的資料,都只是一個大概方位,當年沒有發達的衛星定位系統,資料上的方位對應到牛山島附近海上,面積甚至有數十平方海裏。爲此,在打撈船正式進軍牛山島海域前,交通部和海軍就組織了社會調查組,在平潭縣委的協助下,對漁民進行走訪調查。
郭挺杉的戰友崔憲政是先期調查的人員之一,據他介紹,調查組走訪了11個公社(鄉)、村和牛山漁場指揮部,中老年漁民普遍反映,1945年前在這一帶打魚捕蟹,水下從來沒有遇到過障礙物,自1945年以後,經常感覺到水下有障礙物鈎住漁網。一位大隊幹部判斷,那障礙物不像暗礁,應當是沉船。還有一位98歲的老漁民說,那一年(1945年),他在海上撈到一些木牌牌,牌子上左一道、右一道,有的道道中間還夾雜著中國字,可大部分都不認識。
走訪調查後,新中國打撈史上的傳奇專家張智魁忙碌了起來。早在新中國成立初期,26歲的張智魁就擔任了中國人民打撈公司第一任經理,成爲中國人民潛水打撈事業的奠基人和專家。1959年,他親自率隊打撈過海軍“4·18”潛艇;1963年,他在現場指揮找到了沉沒在濟州島海域的我國第一艘萬噸巨輪“躍進”號,確認“躍進”號是因觸礁而沉沒。1977年春天,張智魁以交通部打撈顧問、“77·13工程”指揮部成員和臨時黨委委員兼海上作業指揮的身份,加入了打撈“阿波丸”的大軍。
在他的主導下,交通部和海軍的調查船舶又請當地漁民做向導,采用漁網拖掃和儀器掃測相結合的辦法進行勘測。所謂“漁網拖掃”,就是將漁民們的漁網連接在一起,形成長達十幾公裏的大網,兩艘船拉著大網的兩端在海裏拖行。果然,漁網很快掃到了兩個疑似目標,對這兩個疑似目標反複掃測,張智魁從水深、長度、位置等判斷,發現其中一個更像“阿波丸”,這個目標就在距離牛山島10.08海裏,方位99度的位置。
這個位置真的沉睡著巨輪“阿波丸”嗎?只有潛水員親自下到海底實地探摸,才能確定答案。
水下英雄
目標沉船所在的海域是有名的風浪區,每年9月到第二年3月受東北季風影響,風力多在7級以上,4月至8月則經常受台風影響,因此,潛水作業只能抓緊4月到9月的時間,根據天氣時幹時停。除了浪大風急,潛水作業更大的威脅是氮氣麻醉。郭挺杉解釋:“當時條件有限,潛水員使用的都是空氣潛水裝備,也就是說呼吸的氣體跟普通空氣成分差不多,主要包含氧氣和氮氣。國際上空氣潛水的標准是50米,超過50米,隨著水下壓強增大,人體吸入的空氣增多,溶解在血液和身體組織中的氮氣也增多,這可能引起潛水員四肢麻木甚至神智昏迷。”
冒著氮氣麻醉的危險,1977年5月1日,滬救撈3號打撈船的潛水隊長馬玉林第一個下了水。40米,50米,58米……馬玉林潛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清除纏繞的漁網,他摸到了一根桅杆,桅杆很粗,應該屬于一艘萬噸巨輪。
不過,這只是一個推斷,還缺乏有力的物證。幸好,潛水員很快有了新的發現。兩塊錫錠被撈了上來,上面鑄有“大日本—東洋”和“BANKA—PP”字樣,這與資料記載的“阿波丸”裝載物資相符。兩塊小木牌被發現了,上面用毛筆寫著“杉浦隆吉”“橫尾八郎”姓氏,這兩人都在“阿波丸”的乘客名單之內。至此,基本可以證實,已經找到的這艘船就是1945年被擊沉的“阿波丸”。
而“阿波丸”的最後認定,是在打撈即將結束的1980年7月9日。當時,滬救撈3號撈出了一只沾滿淤泥的船鍾,沖洗後發現,上面清晰的刻著“阿波丸”三個字,還有建造年代“昭和十七年”和所屬公司“日本郵船株式會社”。船鍾是船的身份標志,這個物證可謂是最確鑿的證據。
這是後話,且說1977年5月4日,隨著“阿波丸”位置的確定,以清除漁場障礙的名義,“77·13工程”正式進入了清理障礙物、打撈貨品階段。
沉沒海底32年的“阿波丸”斷成了兩截,前後兩段相距35米,海軍負責打撈前段船首,交通部所屬打撈局負責沉船後段,分別開始清障除泥。爲什麽要從清理障礙物開始?因爲船體上纏繞著數不清的漁網,覆蓋著厚厚的淤泥,長滿了各種各樣的海底生物,用湯東征的話說:“開始根本看不出那是個船!”
潛水員們必須穿著近200斤的笨重潛水服,繞過密密麻麻的障礙物,穿行在如同迷宮般的船艙中,清淤泥、割漁網、搬錫錠、撈橡膠……湯東征說,每次下水,潛水服裏的4層衣服全都被汗水濕透,說汗如雨下一點都不誇張。下水作業過于辛苦,潛水員因此得以享受洗澡的“特權”——因爲船上設備簡陋,淡水有限,除了下水作業後的潛水員,其他人都不允許使用淡水洗澡。
潛水員下水還要拖著200米左右的供氣軟管和潛水信號繩,這兩條管線一頭在船上,一頭在潛水員身上,可以說是潛水員的生命繩,他們最怕的就是長長的管線在水中發生纏繞。有一次,爲了炸掉一根經常引起潛水管線纏繞的桅杆,打撈指揮部決定,由潛水員把40多斤重的炸藥送到60米深的水底。此前,我國潛水史上從未有人進行過60米深水爆破,在5個大氣壓下,雷管萬一受壓引爆,後果不堪設想。
湯東征毅然接受了這個任務,他把炸藥緊緊綁在身上,慢慢下沉,感到了氮氣麻醉帶來的眩暈,但他仍堅持著接近桅杆,把炸藥捆綁在最佳位置,然後上浮,撤離……爆破最終成功。聊起這次任務,湯東征輕描淡寫地說,爆破前是經過試驗的,其實沒有那麽危險。
實際上,不要說背著炸藥潛水,就連普通的潛水作業,都有可能付出生命的代價。郭挺杉的戰友李鳳喜就在打撈“阿波丸”的工程中犧牲了。那是1978年7月16日,21歲的李鳳喜下水後,控制室裏的詢問聲遲遲沒有得到回答。按照規定,潛水員下潛後,電話員每隔5分鍾要詢問一次是否安全。這一次,潛水電話中只傳出了沒有規律的排氣聲。突然,供氣分壓表針從9.5個壓力突然下降到2.5個壓力,這意味著潛水員遭遇了最危險的“放漂”。
放漂,是指由于潛水員短時間內驟然上升,外界壓力驟降,體內溶解的大量氮氣形成氣泡,氣泡在人體壓強下發生爆裂,造成潛水員血管和身體的驟然膨脹,可能會發生出血,嚴重的甚至危及生命。
船上人員迅速組織營救,大約半個小時,找到了漂在船頭附近海面上的李鳳喜。郭挺杉和戰友一起將李鳳喜架到了小艇上,割開潛水衣,然後把他轉移到大船甲板上,送進高壓艙緊急搶救。23時21分,李鳳喜醒來講述了水下的經過,原來,在完成切割、清理供氣軟管和信號繩時,他突然因氮氣麻醉失去了知覺,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不斷進入潛水服的壓縮空氣導致他快速上浮,上浮到水深30米左右處,又因供氣軟管和信號繩固定在沉船上,他被動停止上浮,直到船上開始營救將供氣軟管和信號繩放完,他才浮出水面。醒過來的李鳳喜並沒有完全脫離危險,第二天,搶救還是沒有成功,他永遠離開了他的戰友。
未解謎團
打撈條件艱苦,危險重重,但潛水員們自始至終激情高漲,還展開了打撈競賽。在撈錫錠的競賽中,湯東征以104塊錫錠的成績取得了海軍參戰部隊的第一名,他告訴記者,每塊錫錠是37公斤,最多的時候他一次可以從海底搬3塊。
湯東征只是當年打撈人員的一個縮影。在3年多的打撈作業中,600多名潛水員共潛水3604次,撈出錫錠、橡膠、水銀、雲母等沉船物資5000多噸。此外,還有370具落難者遺骨及私人遺物1683件。本著中日友好和人道主義精神,中國政府先後于1979年7月、1980年1月和1981年4月,分三批向日本方面移交了撈起的死難者遺骨和遺物。
1979年,打撈出來的錫錠、橡膠等物資拍賣了5000萬美元,這筆錢用來購置了新的打撈設備——海上萬噸浮吊“大力”號。直到今天,“大力”號浮吊船還在國內外很多打撈工程中大顯身手。當年,“大力”號的加入也使得“阿波丸”的打撈進程大大加速。
1980年7月6日,“大力”號將“阿波丸”的駕駛艙局部緩緩起吊出水,沉沒海底35年的“阿波丸”船首重見天日。
與此同時,負責沉船後段的潛水員們繼續打撈余貨,尋找可能存在的貴重物品。然而,潛水員們在幾個貨艙內反複尋找,連沉船前段和後段之間的海底也沒有放過,由“大力”號用抓鬥挖地三尺進行尋找,都沒有發現傳說中的保險櫃以及黃金、珠寶等貴重物品。有一次,打撈人員在桅杆底部發現了一個圖紙上沒有的秘密艙室,許多人猜測這就是金庫。結果潛水員在水下切割打開艙室後,發現裏面裝的只是鉗子、鐵環、大螺釘等。
不久,隨著最後一批船隊的撤離,中國宣布正式結束對“阿波丸”的打撈工作,船體的後段由于體積太大,內部物資也基本撈出,就留在了海底。
“77·13工程”結束了,除了死難者遺物中的一枚金戒指,打撈人員沒有找到一兩黃金。那麽,黃金等貴重物品去哪裏了呢?
葉飛在回憶錄中分析了這樣幾種可能:一是該船裝載有貴重物品的傳說雖多,但說法不一,並無確鑿證據,可能是以訛傳訛,並非事實;二是當時日本運送掠奪物資的船舶很多,有可能采取聲東擊西的手法,已由別的船將掠奪到的貴重物品運走,這一點可以從日本官方的態度中看出,比如“阿波丸”沉沒後,日本向美國提出的索賠清單中並未提出任何貴重物品,再如,幾十年來日本官方對該船裝載有貴重物品的傳說一直沒有表態等;三是從美國潛艇擊沉“阿波丸”,到我方實際控制台灣海峽,其間有很長一段時間的間隔,美國如事先獲得“阿波丸”裝載有貴重物品的情報,在該船沉沒後即設法撈取,這一點按照當時美國的設備和能力,並非不可能。
不管哪種可能,都只是猜測和估計,究竟真相如何,仍是一個未解之謎。而另一個關于北京人頭蓋骨藏在“阿波丸”上的傳說,更是謎上加謎。
1941年,北京人頭蓋骨在准備轉移往美國的途中,因戰亂離奇失蹤。自從它神秘丟失的那一刻起,有關北京人頭蓋骨下落的線索就層出不窮。有人說,就藏在北京城的中心;有人說,北京人頭蓋骨曾被存放在天津的美軍陸戰隊軍營地下室;還有人說北京人頭蓋骨被帶到了美國。然而,經過查證,每一條線索帶來的希望最終都落空了。
北京人頭蓋骨可能在“阿波丸”沉船裏的說法卻無法徹底印證。“77·13工程”指揮部副總指揮、原海軍防險救生部部長程文舉在爲郭挺杉著作寫的序言中,言之鑿鑿地表示:“北京人頭蓋骨從來沒聽說過,也沒撈到。”一些考古界人士也認爲,“阿波丸”當時是從新加坡駛向日本,如果北京人頭蓋骨真的落在侵華日軍手裏,他們沒有理由將其放到東南亞,也不可能直到1945年才運回日本。
但是,研究“阿波丸”曆史的學者李樹喜強調指出,北京人頭蓋骨在阿波丸上很可能不是猜測,而是源于1970年代注有“秘密”等級的內部情報資料——這份名爲“美國共和黨資料譯文”的文件上記載:“譯文第6頁推測阿波丸裝的40箱物件中可能包括古代‘北京人’化石……”
李樹喜認爲,後來在“阿波丸”打撈中發現的一些線索,也表明此事並非子虛烏有。因爲沉船上打撈出了僞“滿洲國”政要鄭禹(鄭孝胥次子)的家藏小官印(玉印),以及鄭孝胥安葬時分贈後人的圓硯,硯上有“鄭公孝胥安葬紀念”字樣。而曆史記載顯示,“阿波丸”乘員全部是日本人,鄭氏的家藏小官印和圓硯,如何隨日本人登上了“阿波丸”?駐東南亞的日本人中不少都有過侵華經曆,有沒有可能是他們將侵華時通過種種手段得到的中國北方文物寶器帶到了東南亞?當他們隨“阿波丸”撤回日本時,又將寶物帶上了船?1941年,北京人頭蓋骨以美國軍醫威廉·弗利私人行李的名義,隨美國海軍陸戰隊的專列抵達了秦皇島,隨後離奇失蹤。因爲日軍突襲珍珠港,美日成交戰國,剛剛抵達秦皇島的美國海軍陸戰隊列車和軍事人員都成了日軍的俘虜。那麽,幾乎與此同時失蹤的北京人頭蓋骨有沒有可能被日軍繳獲,繼而隨著駐軍轉移被帶到東南亞,登上“阿波丸”?
以上種種,使得人們對“阿波丸”的興趣愈加濃厚。1987年3月,美國財團銘申投資有限公司與中國海上救助打撈公司簽訂合同,經國務院批准,于同年6月利用最先進的探測、潛水技術進行了爲期兩周的打撈,結果仍一無所獲。
今天,距離“77·13工程”結束已經40年整,“阿波丸”的寶藏之謎依然沒能完全解開。不過,“77·13工程”雖然沒有發現寶藏,沒能解開謎團,但這次打撈時間之長、規模之大在世界上都非常罕見的打撈鍛煉了年輕的中國深水打撈隊伍,爲中國打撈事業積累了寶貴的經驗。或許,被“77·13工程”鍛煉過的中國打撈隊伍,有一天終將徹底破解“阿波丸”留下的謎團。
圖片由郭挺杉、李樹喜提供
(原標題:打撈“阿波丸”)
來源 北京日報
記者 楊麗娟
流程編輯 劉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