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大學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陸建德
曆史事件的描述總是因觀察角度而異,且以唐末黃巢在廣州的一次殘暴行動爲例。
海上絲綢之路大約已有兩千年的曆史,唐代的廣州曾是這條貿易線的樞紐,蕃舶湊集,貨物紛華,城中還有蕃商居住“蕃坊”,旺季人口稠密。船來船往,完全依賴印度洋上風向相反的夏季季風和冬季季風。“當時航行南洋之中國船,構造設備均佳。但不論中船外船,航行必藉順風。大約自南海來華,多在舊曆四月末至五六月西南風起之際。十月末至十二月東北風發時,則自華出海。故各埠蕃坊,每年五月至十月約半年間,爲最繁盛之期。”(桑原骘藏:《蒲壽庚考》,陳裕菁譯訂,中華書局,1954年,51頁)美國漢學家薛愛華在他的名著《撒馬爾罕的金桃》(1963)第一章展開了色彩斑駁的海上絲綢之路畫卷。但是,以廣州爲東方中心的國際貿易也因唐末內戰受到沉重打擊:“僖宗乾符六年(879),農民起義軍首領黃巢率部掠奪了廣州,他們屠殺外國人,並且摧毀了養蠶的桑園(唐朝的主要出口産品就是依靠蠶來生産的),這樣就導致了廣州的財富及其顯赫地位的大幅度下降。盡管在九世紀末,廣州又曾經曆了一個短暫的恢複時期,但它以往的重要地位卻再也沒有能夠完全恢複。”(《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吳玉貴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67頁。不必查核原文,就可以斷定“農民起義軍”的譯法是不很妥當的。中文裏的“起義”一詞含有天然正當性,參與者的行動也不容否定,“掠奪”即“劫富濟貧”,“屠殺”就是“消滅”。)這次浩劫就是本文題目中說的“廣州事件”。
如果沒有阿拉伯商人寫于九世紀中葉到十世紀初的《中國印度見聞錄》(穆根來、汶江、黃倬漢譯,納忠校,中華書局,1983年,此書根據法國學者索瓦傑的法文譯本譯出,中譯本第二卷從藤本勝次日譯本轉譯),這次事件就湮滅了。中譯者在“前言”中說,阿拉伯作家關于中國的著述基本上都得自傳聞,“本書卻是根據曾旅居中國的阿拉伯商人的親身見聞記錄而寫成的,文辭樸實無華,翔實可靠,是古代中外交通史上重要文獻之一”;而且,“本世紀初,我國學者如張星烺等就曾多次提到此書,在他編的《中西交通史料彙編》一書中,還曾摘譯此書若幹章節。三十年代,本書有劉半農父女合譯的《蘇萊曼東遊記》(據費琅法譯本譯出)”(《中國印度見聞錄》,第3頁,這一版本的法譯者是J. 索瓦傑,較劉半農、劉小蕙父女使用的費琅法譯本更爲可靠,《蘇萊曼東遊記》1937年由中華書局首次出版,蔡元培題簽,譯文1927年開始在《語絲》周刊和《地學雜志》發表)。
《中國印度見聞錄》
《蘇萊曼東遊記》
在《中國印度見聞錄》卷二起首第二段,“屍羅夫港的阿布·賽義德·哈桑”說道:
自從“此書”撰成以後,世變日亟,尤其是中國的情勢,發生了前所未有的劇變。由于事變頻仍,開往中國的航船已經絕迹;在中國的國土上,田園荒蕪,秩序蕩然,國勢也逐漸衰落了。……中國的情形,以曾經在那裏主宰一切的王法和正義爲發端,全都變樣了;從屍羅夫港到中國的航運也中斷了,這些都是起因于下述事件。
在中國,出了一個名叫黃巢的人物,他不是皇族出身,而是從民間崛起的。此人初時以狡詐多謀、仗義疏財聞名于世,後來便搶奪兵器,打家劫舍。歹徒們追隨如流,集結在他的周圍。他的勢力終于壯大,人馬日益增多。于是,他的野心膨脹起來了。在衆多的中國城市中,他開始向廣府(Khanfu,廣州)進發。這是阿拉伯商人荟萃的城市,從海邊走去,還有幾天的路程。廣府位于一條大河之畔,河水是淡水。
廣府居民起來抵抗黃巢,他便把他們困在城內,攻打了好些時日。這個事件發生在回曆264年。最後,他終于得勝,攻破城池,屠殺居民。據熟悉中國情形的人說,不計罹難的中國人在內,僅寄居城中經商的伊斯蘭教徒、猶太教徒、基督教徒、拜火教徒,就總共有十二萬人被他殺害了。這四種宗教徒的死亡人數所以能知道得這樣確鑿,那是因爲中國人按他們的人(頭)數課稅的緣故。
黃巢還把那裏的桑樹和其他樹木全都砍光了。我們特意提起桑樹,是因爲中國人用桑樹的葉子餵蠶,一直餵到蠶把自己包裹起來(藏在繭中)爲止。因此,這一事件,就是阿拉伯各國失去貨源,特別是失去絲綢的原因。
他洗劫廣府以後,又接二連三地搗毀其他城市,中國皇帝已經倉皇失措了。不久,他竟打到京畿,直逼名叫胡姆丹(Khumdan,長安)的京城。皇帝只得舍棄京師,逃到鄰近西藏邊境的穆祖(Mudhu,成都),在那裏設置了行宮。這樣,叛黨的天下不僅得以繼續保持,而且勢力越來越大。(《中國印度見聞錄》,95-97頁,屍羅夫是中世紀波斯灣著名港口)
比較劉半農、劉小蕙譯文:
在中國搗亂秩序與正理,而且使[中國與][波斯海灣的]西拉夫埠間的海洋關系斷絕的原因,是由于中國發現一個叛賊,他的名字叫做黃巢。他開始時所用的是詭計與假恩惠,後來就從事于武裝的攻擊,使[人物與財産]都受到損害。他先把他近旁的官員們都毀了,後來他的勢力日見增進。他的接濟也日漸擴大了。他把預備工作做完以後,就向漢府(Hanfu,即廣州)進發,這是中國的一個城,是阿拉伯商人的彙集處。從漢府到海,就步行說,還有幾天的路程;其城建于一條沒水的大河的旁邊。漢府人不願意黃巢進城,黃巢就把城池圍困起來,圍困的時間很久,其年乃回曆二六四年(即公元八七八年)也。後來城破了,城裏的居民悉被殺害。據熟悉這件事的人說,當時在城裏做買賣而被殺死的回教徒、猶太教徒、耶教徒和馬士德教徒(Mazdeens),共有十二萬人,中國人還不算在內。此四種教徒的數目之所以能于確定,是因爲中國政府對于外國人要按人口征稅的原故。黃巢把桑樹和別種樹一起砍去。我們所以要特別提出這桑樹,爲的是中國人用桑樹的葉子餵蠶,直餵到蠶自己藏入繭子的時候爲止。桑樹既已砍去,中國對外的尤其是對阿拉伯的絲綢出口事業,就跟著完了。
黃巢毀壞了漢府以後,繼續著把所有的城一個一個的毀壞。當黃巢進攻京城的時候,中國王就匆匆忙忙地逃走了。這京城的名字叫作戶姆丹(Humdan,即西安)。中國王從戶姆丹逃到與西藏相近處的一個城,叫做馬都(Madu,即成都),就在那裏住下。
亂事繼續著,亂黨的勢力日漸擴大。黃巢的意志,和他所預定的計劃,是要毀壞各城,而且屠殺城中的百姓,因爲他自己並不是王族中人,而他又很熱烈的要攫取權力。後來他的計劃居然實現了;他做了中國的王,直到現在我們寫這部書的時候。(《蘇萊曼東遊記》,華文出版社,2015年,58-60頁)
回曆264年即唐僖宗乾符五年(878),比新舊唐書所載廣州陷落早一年,桑原骘藏斷定阿拉伯史料記載的年份更爲准確,似可商(詳見《中國印度見聞錄》相關注釋,139-140頁)。引文第二段中“此人初時以狡詐多謀、仗義疏財聞名于世”道出了江湖上的成功秘訣,不過中文“狡詐多謀、仗義疏財”的負、正搭配不大符合慣用法。劉半農父女的譯文是“他開始時所用的是詭計與假恩惠”,與原文的用意更接近。宋江“仗義疏財”,意在擴張勢力,收買人心,背後是算計,而非仁愛。他那用不完的銀子就是“假恩惠”。
近些年來,已有學者從唐代廣州本地人口、海港停泊商船數量和“蕃坊”的面積等方面論證寄居城中經商的外國人不可能達到十二萬之多,“廣州事件”即使確有其事,受害者肯定低于此數。但是我國史學界一般也不回避“廣州事件”,鎮江學者陳裕菁(陳裕菁的生平事迹見李軍《陳氏譯訂〈蒲壽庚考〉書後——陳裕菁與〈禅那室日記〉》,載《書品》2012年第二期,44-51頁)近百年前翻譯桑原骘藏的《蒲壽庚考》(中華書局1929年印行,1954年、2009年再版),參稽考訂,詳加輯補,在第一章注五的譯者按語裏以《中國印度見聞錄》所述“廣州事件”中的受害者人數、民居特點證明Khanfu即廣州。阿拉伯商人敘述的可靠性也在張星烺的《中西交通史料彙編》第三編《古代中國與阿剌伯之交通》得到認可。鄭天挺在四五十年代的北大、西南聯大和南開講授“隋唐五代史”課程,他的1952年備課卡片中有這麽一條:“唐代海外貿易以南洋、印度、錫蘭、大秦、波斯、大食爲主。貿易中心以交州、廣州、泉州、明州、杭州、揚州爲主。唐政府設提舉市舶使監督稅收及貿易,後多以宦官主之,並以之監視嶺南節度使等官吏,權勢甚大。自廣德元年(763)廣州市舶使呂太一叛亂,市舶使權遂移于地方官吏節度使、觀察史之手。交易商品以香料、生藥、象牙、犀角、珍珠、玳瑁爲多。安史亂後,南海貿易稍衰,未幾複盛。黃巢起義。殺廣州外國商人十二萬人,阿剌伯商人商業遂衰。”(鄭天挺:《隋唐五代史講義》,王力平等整理,中華書局,2011年,145頁)
“黃巢起義”
此時“農民起義”的話語正在迅速形成,幾種後出的通史影響較大,都避而不談黃巢亂軍在廣州的作爲。周谷城的《中國通史》(1957)只列出黃巢起事後攻占路線,廣州僅是諸多地名之一(周谷城:《中國通史》下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7-8頁)。翦伯贊主編的《中國史綱要》(初版1965年)第二冊“黃巢領導的農民大起義”部分提及黃巢如何突入江西,經宣、歙抵達浙東,再進入福建。“乾符六年(879),起義軍的主力出現在嶺南,占領了廣州。黃巢在廣州發布文告,指斥唐朝宦官專權,綱紀敗壞,铨貢失才;提出‘禁刺史殖財産,縣令犯贓者族’的主張。他並且宣布就要北上攻打長安。”(翦伯贊主編:《中國史綱要》第二冊,人民出版社,1965年,215-216頁。《舊唐書》卷二百下:“巢之起也,人士從而附之。或巢馳檄四方,章奏論列,皆指目朝政之弊,蓋士不逞者之辭也。”《新唐書》卷二百二十五下:“巢見诏大诟,急攻廣州,執李迢,自號‘義軍都統’,露表告將入關,因诋宦豎柄朝,垢蠹紀綱,指諸臣與中人賂遺交構狀,铨貢失才,禁刺史殖財産,縣令犯贓者族,皆當時極敝。”)“廣州事件”在這套大學教材中是缺席的,但是編撰者在講述“唐代文化與亞洲各國的經濟文化交流”時又寫道:
海上交通的主要路線是從廣州通向越南、印度尼西亞、錫蘭、伊朗和阿拉伯。唐朝中葉,廣州江中“有婆羅門、波斯、昆侖等舶,不知其數,並載香藥、珍寶,積載如山,舶深六七丈,師子國、大石國、骨唐國……等往來居住,種類極多”。代宗時,每年來廣州的各國船只達到四千余艘。唐朝末年,泉州成爲一個重要的港口。唐的商船也遠航馬來半島、阿曼灣和波斯灣一帶。(《中國史綱要》,251頁)
引號標出的文字取自記述鑒真東渡事迹的《唐大和上東征傳》。編撰者沒有解釋,爲什麽在唐朝末年泉州港口日益重要——因爲廣州的外貿突遭致命打擊。
黃巢攻陷廣州後再北伐,這段曆史在郭沫若主編的《中國史稿》第四冊(1962)中如此反映:“乾符六年(公元879年)二月,義軍循今福建泉州、漳州、廣東潮州、梅江地區,勝利奪占了南方重鎮廣州,生俘嶺南東道節度使李迢。義軍隨即向西擴展,占有了桂州。……黃巢占領廣州後,一度想據有嶺表。但是,廣大義軍群衆要求北上‘以圖大事’,把反對唐王朝的鬥爭進行到底。”(《中國史稿》第四冊,人民出版社,1962年,346-347頁)隋唐時期中外經濟文化的交流,《中國史稿》記述頗詳:“阿拉伯商人和旅行家開始遠遊東方,踏上中國的土地。他們也記載了從波斯灣到中國的海路,而廣州就是他們東航的終點站。阿拉伯商人蘇萊曼,在他的《印度、中國行記》中留下對中國的有趣記述。”(《中國史稿》,507-508頁)《中國史稿》和《中國史綱要》一樣,對“廣州事件”只字不提,所不同的是介紹了阿拉伯商人蘇萊曼這本書(書名與劉半農父女譯本不同),給有心人留下線索。
範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完成于1965年,四年後他就去世了。這套書1978年再版時更名《中國通史》,書中揭示了私鹽利益集團與中央政府的矛盾:
王仙芝、黃巢都曾販賣私鹽。唐末割據者如王建、錢镠以及吳國權臣徐溫,也都是販賣私鹽出身,私鹽與這些人有關系,並不是偶然的。唐玄宗時,鹽價每鬥十錢,每鬥一百一十錢,鹽利成爲朝廷重要的收入。鹽是生活必需品,即使價貴,貧民總得購買一些。劉晏以爲“因民所急而稅之,則國足用”,因之專在鹽利上想法,逐年增加稅收,從每歲收入四十萬缗開始,到唐代宗大曆末年,每歲竟增至六百余萬缗。朝廷歲入,鹽利占半數。宮廷費用,諸軍饷需,百官祿俸,都靠鹽利來支付。唐朝對鹽利的重視,可以想見。唐德宗時,鹽價每鬥增至三百七十錢,鹽商販賣官鹽,有時比官價高一倍,用一升鹽換取谷數鬥,貧民只好淡食。自唐德宗時起,朝廷規定各種苛法,派出大批官吏,查禁私鹽,凡賣私鹽一石以上,處以死刑,一鬥以上,處以杖刑。私刮堿土一鬥,等于賣私鹽一升,也要處罰。朝廷出賣官鹽,豪強出賣私鹽,都是大利所在,雙方鬥爭非常劇烈。凡是販賣私鹽的人,必須結交一批夥伴,合力行動,又必須有計謀和勇力,足以對抗鹽官。販私鹽的規模愈大,這些條件也愈益具備。黃巢就是這樣一個販私鹽者,一旦與起義民衆結合,就成爲有能力的首領。(範文瀾:《中國通史》第三冊,人民出版社,1995年,408頁,這個版本的《中國通史》共十冊,前四冊爲範文瀾著,後六冊由蔡美彪主持編寫)
這段非常難得的敘述讓讀者意識到,朝廷針對私鹽制定苛法,也有其維護貧民用鹽權利的一面,而私鹽販子黃巢實爲稱雄一方的強豪。即便是相對廉價的官鹽,沒有可靠的銷售途徑,還是要被鹽商轉手獲利。“鹽商販賣官鹽,有時比官價高一倍,用一升鹽換取谷數鬥,貧民只好淡食。”正因爲國家統治程度低下,才會出現朝廷無法應對鹽商投機。在這一冊《中國通史》,範文瀾述及唐後期的錢镠時稱他早期“從來不愛生産勞動,專以販私鹽和掠奪爲業”,後在董昌土團中當偏將:“八七八年,王仙芝余部曹師雄攻浙西,唐杭州刺史募各縣士兵,成立杭州八都,使董昌爲八都長。八七九年,黃巢軍經過臨安,錢镠用詭計騙黃巢軍,臨安不曾被攻。這算是有功。”(範文瀾:《中國通史》第三冊,401頁)最後這五個字,不僅僅是指錢镠爲自己的升遷創造了有利條件。範文瀾是杭州安定學堂(現在的杭七中)的畢業生,料應去過西湖邊的錢王祠,如果他內心慶幸臨安逃過一場劫難,也不難理解。至于“廣州事件”,《中國通史》非但采用了《中國印度見聞錄》裏的記錄,還將黃巢所殺人數的上限提高。評價、解釋這次事件的語言有點想象不到:
據阿拉伯人記載,黃巢在廣州殺回教徒、猶太人、基督徒、祅教徒,爲數達十二萬以至二十萬人。廣州是外國商人和教徒的集中地,商人販賣珍寶等奢侈品,供唐統治階級享用,是中國民衆的間接剝削者,又勾結唐官府,依勢放高利貸,是中國民衆的直接剝削者;黃巢軍中有“逢儒則肉師必覆”的傳說,意思是殺儒生,戰爭一定要失敗。黃巢出身不第進士,可能以儒生自命,看其他宗教是異端,而且教徒多兼商人,是明顯的剝削者。黃巢殺商人和教徒,自有他的理由,但廣州未必有如此大量的外國人,如果真有這樣多的人,民衆受害更大,那末,黃巢的理由也就更充足了。(同前,415頁。“廣州事件”中被殺的外國商人、教徒“爲數達十二萬以至二十萬人”,與《中國印度見聞錄》有出入。這一估算的數字來自張星烺的《中西交通史料彙編》[1930]中《古代中國與阿剌伯之交通》第130頁。見張澤鹹編:《唐五代農民戰爭史料彙編》,中華書局,1979年,674頁。二十萬的數字最初出現于馬斯迪歐的《金草原》[即馬蘇第的《黃金草原》,已有耿昇譯本,中國藏學出版社,2013年],見《中國印度見聞錄》, 140頁。)
史學界五十年代初以來就采用了階級的觀念來統領“廣州事件”的敘述,這段文字是比較代表性的。七十年代後期,唐史專家胡如雷延續了這一說法。《唐末農民戰爭》有一小節題爲“廣州之役”,作者諱言“廣州事件”,卻強調黃巢在廣州“求節钺”,只是變通之計,絕非動搖和乞降(胡如雷:《唐末農民戰爭》,中華書局,1979年,104-105頁)。但是在書的最後一章總結長期慘烈內戰的所謂“曆史推動作用”時,作者將商人定性爲“剝削階級”,在經濟上予以打擊反而是必要的:“農民戰爭對轉運奢侈品的大商人,尤其是波斯、大食等蕃商的打擊特別沉重。據阿布賽德哈散的記錄,在唐末農民大起義期間,阿拉伯與中國的貿易已‘完全停滯’,外國商人靠經營中外貿易爲生而‘至此破産者,所見皆是也’。”以致到了五代十國,“蕃商和國內巨賈販賣奢侈品的活動大爲削弱,有利于抑制統治階級的奢靡浪擲,聲色狗馬,自然間接有利于勞動人民發展生産”(《唐末農民戰爭》,191-192頁,引文中的“阿布賽德哈散”就是《中國印度見聞錄》卷二的敘述者“屍羅夫港的阿布·賽義德·哈桑”,作者材料來源也是張星烺的《中西交通史料彙編》)。
其實範文瀾和胡如雷筆下的“民衆”和“勞動人民”從事各行各業,無人不是商品的制造和使用者。懋遷有無,雙方受益。阿拉伯商船滿載而來,也期望滿載而歸,他們在居留廣州期間必定會采購大量貨物(也算是阿拉伯市場的“奢侈品”),很多中國人從互市中獲利。黃巢大規模砍伐桑樹,意在斷絕廣東絲綢織造的産業鏈和從業者的生路,受害者主要是當地人,包括普通百姓。再說,《中國印度見聞錄》第十三條還有關于華舶遠航波斯灣做生意的記載,假如絲綢業暫時凋敝,華商可出口的貨物就少了一大宗。“廣州事件”對絲綢之路的傷害是無法套用階級的觀念來抹平甚至美化的。
除了“錦緞和絲綢”,《中國印度見聞錄》還提到陶器:
他們擁有黃金、白銀、珍珠、錦緞和絲綢。盡管這一切極爲豐富,但僅僅是商品,而銅錢則是貨幣。人們給他們販來象牙、香料、銅錠、海貝(烏龜貝殼)以及前面提到的犀牛。……他們有精美的陶器,其中陶碗晶瑩得如同玻璃杯一樣:盡管是陶碗,但隔著碗可以看得見碗裏的水。(《中國印度見聞錄》,15頁,伯希和曾指出這是“西方關于瓷器的頭一次描繪”,中國的陶瓷、瓷器在黑衣大食時代就流行于伊斯蘭世界,轉引自《中國印度見聞錄》注釋,69-70頁。)
顯然陶器也是阿拉伯人喜愛的商品。1998年,公元九世紀的阿拉伯商船黑石號在印度尼西亞勿裏洞島(Billiton)海域被發現,沉船滿載唐朝貨物,有金銀器皿、調味品陶器和瓷器(包括長沙窯在內的著名窯址産品)等各種文物六萬余件。唐代廣州是南北方陶瓷産品的集散地,從廣州出發遠銷阿拉伯世界。2020年9月15日至2021年1月10日,上海博物館與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在上博聯合舉辦“寶曆風物——黑石號沉船出水珍品展”,稍後(2021年1月26日至5月5日)廣州南越宮博物館舉辦“泛海淩波——九世紀以廣府爲中心的貿易陶瓷專展”,展品中有六十八件(套)“黑石號”(Batu Hitam)出水文物。兩次展覽的展品都是以陶瓷産品爲主,可見“廣州事件”勢必也傷及國內多處窯口的出口阿拉伯生意。以往唐末農民戰爭的研究者把商人列入“剝削階級”,強調對富商巨賈采取革命行動也是勢所必然的。但是絲綢和陶瓷的生産者也是勞動人民,沒有人經營他們的産品,他們將何以爲生?
那麽,爲什麽黃巢要對絲綢之路上東方最大的港口廣州下此毒手?《舊唐書》卷二百下有這段文字:
[黃巢]尋南陷湖、湘,遂據交、廣。讬越州觀察使崔璆奏乞天平軍節度,朝議不允。又乞除官,時宰臣鄭畋與樞密使楊複恭奏,欲請授同正員將軍,盧攜駁其議,請授率府率,如其不受,請以高骈討之。及巢見诏,大诟執政,又自表乞安南都護,廣州節度,亦不允。然巢以士衆烏合,欲據南海之地,永爲窠穴,坐邀朝命。是歲自春及夏,其衆大疫,死者十三四。衆勸請北歸,以圖大利。
《新唐書》卷二百二十五下的敘述大致相同:
巢陷桂管,進寇廣州,诒節度使李迢書,求表爲天平節度,又脅崔璆言于朝,宰相鄭畋欲許之,盧攜、田令孜執不可。巢又丐安南都護、廣州節度使,書聞,右仆射于琮議:“南海市舶利不赀,賊得益富,而國用屈。”乃拜巢率府率。巢見诏大诟,急攻廣州,執李迢,自號“義軍都統”,露表告將入關,因诋宦豎柄朝,垢蠹紀綱,指諸臣與中人賂遺交構狀,铨貢失才,禁刺史殖財産,縣令犯贓者族,皆當時極敝。
原來他求官未成,以屠戮和掠奪泄憤。廣州貿易經營得法就是不竭的財源,但是管理一個國際港口,必須有一套成熟的機制。黃巢“志在奪攘,謀非遠大”(《舊唐書》卷二百下),無意將精力投入需要遠見和實踐智慧的社會建設與發展。最惡劣的是朝廷不允所請,他也不肯將廣州留給他人。曆史上能給社會造成破壞的流寇,接受“招安”後,朝廷也會封官。唐朝的藩鎮都曾求節钺,以此表示自己的合法性。黃巢索要官職,是當時的通常做法,卻曾經被認爲有辱農民起義英雄的美名,有人爲了維護他與腐朽沒落的封建皇朝絕不妥協的立場,就斷言這些文字是舊史官的僞造(如吳澤、袁芵光的《黃巢“乞降”問題考辨——唐末農民戰爭問題研究之二》,載《學術月刊》1961年第五期,47-57頁)。改革開放後,對曆史的態度有所改變,楊善群撰《黃巢乞降經過考辨》一文,否定了僞造說(該文載《求是學刊》1980年第四期,116-120頁)。但是此後出版的某些唐末農民戰爭敘述依然使用二十世紀描寫、評價二十世紀革命的語言,如曹州、濮州、郓州和沂州被稱之爲“革命搖籃”,而黃巢始終高舉“革命的大旗”,與投降派王仙芝作堅決的鬥爭,在軍事上化整爲零,打了就跑,實施了戰略轉移等等(詳見諸葛計:《唐末農民戰爭戰略初探》,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年)。在牽強比附的敘述框架之內,已無乞降和“廣州事件”存在的余地了。
責任編輯:丁雄飛
校對:張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