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胡小兵
編輯 |張假假
南通建築業的艱難,超出了想象
2010年1月4日晚,迪拜酋長穆罕默德揭開被稱爲世界第一高樓的“迪拜塔”紀念碑上的帷幕,宣告這座曆時六年的建築正式落成。
作爲世界第一高樓,高828米,樓層總數162層,造價15億美元,無論難度還是業內關注度,不可謂是全球焦點和標杆
那一刻,作爲承建商的南通六建建設集團,某種程度上也算走上了建築行業的巅峰。
而誰能想到12年後,阿裏法拍網正式上架了關于南通六建100%股權的拍賣公告。
南通六建即將被法拍公告
其實南通六建並非第一次申請破産。在2018年、2019年和2021年,它曾三次申請破産或破産審查。
而還僅僅是當下,號稱中國建築鐵軍的南通建築業寒冬的一個角落。
提及南通建築業,隨著這兩年的沒落,很多已經遺忘了他的曾經無可複制榮光成就。
上海每100座超高建築中,就有15座由“南通鐵軍”打造,迄今南通鐵軍已打造上海298座超高建築,更別說無法確切計算的橋梁、小區等項目。
直到2009年,以南通六建集團承建的阿聯酋迪拜雙塔工程爲代表,南通鐵軍遍布在俄羅斯、新加坡、韓國、巴西及東南亞、中東、非洲等全球近50個國家和地區。
最高峰的2018年,中國民企500強的名單裏,南通共有14家企業入圍500強,僅次于蘇州無錫,高于南京。
而誰也沒想到,現在南通除了南通六建外,南通一建、三建等也已經破産清算,蘇中建設兩次被申請破産清算。
用一個南通建築業的朋友酒局上的私房話說,南通建築業,大概是熬不過這次寒冬了。
可能也包括他自己。
懸崖邊的南通建築業
說實話,都知道南通的建築業艱難,但恐怕程度已經超出想象了。
這一組數據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僅僅從2021年下半年到現在這半年的時間,已經有3家特級資質建企和4家一級資質建企申請破産重組清算了。
2018年至2021年,南通地區兩級法院共受理各類建築工程施工合同糾紛案件10257件,同比增長達163.9%。
而作爲南通建築龍頭幾家代表蘇中、南通三建、六建,在江蘇江蘇省住建廳5月份公示的百強建築企業已經基本看不到這幾家企業了。
我們來看南通六建2018年~2021這近四年的營業收入,421億到492億,看著也是在逐年提升。
但2021的增幅猛然下跌,幾乎就是原地踏步。
用我那位南通建築從業朋友的話說,從數據上,大家好像還在努力,但從上遊到基層,大家都懶得掙紮了。
他的那片工地,因爲某地産商的商票違約,現在別說回款了,自己的承包公司還能撐多久,已經可以肉眼可見倒計時了。
南通工地實拍
而這,早就不是南通建築的艱難個案了。
大家都知道,作爲一家建築企業,背負的是無數家庭的就業和存亡,不到迫不得已,是絕對不願意走到破産這一步的。
早在17年,南通共有建築企業2150家,其中特級資質企業21家、一級資質企業215家,從業人員超過160萬。
然而現實的情況是很多中小建築企業甚至是大型總包建築企業一個接一個的倒下,而其帶來的震蕩擴散到上下遊企業。
資金鏈一個沒跟上,就有可能導致多米諾骨牌效應而滿盤皆輸。
用另外一組的數據對比則更加強烈。
就在2021年,江蘇省南通市統計局發布了數據,南通市建築業2021年總産值首次突破萬億,達到10568.7億元。
這項産值規模,穩居全國地級市首位。
而2021年,南通市GDP爲11026.94億元,這意味著,南通建築企業的産值,幾乎等同于南通全市GDP。
南通全市24家特級資質建築業企業中,有21家企業完成産值超百億元。
我們不禁要問,到底南通建築業爲什麽急速墜入如此的深淵。
最實際的理由,原因均是:無法清償到期債務。
但環視整個行業債務鏈正如雪花般的崩塌,一切線索源頭只有一個:
房地産的循環塌方,正在快速擠兌這個行業。
樓市的債,卻是建築人來還
樓市,好像是中國一切産業的線頭。
應該這麽說,從去年開始,建立在房産總需求嚴重不足之上的蝴蝶效應,開始四散蔓延,如多米諾骨牌一般,將下遊一個又一個關節推倒。
首先是開發商,新房開始全面滯銷,再疊加之前存在的資金監管,最終受到雙重暴擊,導致很多開發企業的現金流逐漸崩潰。
接著,房地産投資和開發的極度萎縮,則直接讓其對經濟的拉動效應喪失殆盡。
房地産及其産業鏈對于國民經濟的拉動效用,已經跌到了負值。
負2%,這是自1992年起始至今,30年來所未有的情況。
而建築業作爲産業鏈最緊密的一環,天然是第一波沖擊波的最大受害者。
以同樣在破産危機中的南通三建爲例,建築施工項目中約50%與大型房企合作。
合作的開發單位主要包括恒大集團、綠城集團、藍光集團、新城集團、金科集團、中海地産、保利集團等。
尤其是恒大,可以稱得上一己之力團滅了南通建築業。
截至2021年6月底,公司應收賬款和應收票據中涉及恒大集團的款項合計 12.12 億元,另有已背書或貼現的恒大集團商業承兌彙票31億元左右。
而從2021年開始,工程款有多難要,幹工程的應該都深有體會。
據說,現在在南通建築圈流行一種說法,沒活幹頂多餓死,但接活真的可能是必死。
我的一位南通建築朋友,友哥,做了十五年工程,最近突然和我說,退出這個行業,去搞餐飲了。
我至今記得他對自己幹過多少億項目的自豪和熱愛。
“再舍不得,也不能明知沉船,也要綁死吧。” 看到這段微信,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這位已經早過中年的南通老鐵軍了。
是的,現如今,很多中小建築企業主不願算賬,不是不會算,而是不敢算。
因爲一算賬,全是負債或者虧損,根本就睡不著,或者是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
對于如今還活著的中小建築企業,基本上都靠上下遊共同的支撐才勉強苟延殘喘。
比如靠材料供應商的欠款、靠拖欠工程款、靠緩發農民工工資、靠銀行還未到期的貸款,或者靠民間高利貸續命…
而且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這個充斥著各種億級項目的建築業,近10年以來,建築行業産值利潤率持續在3.5%上下徘徊。
2021年,建築業産值利潤率僅有2.92%,跌破3%,爲近十年最低。
那意味著,建築業這樣的龐然大物,本質禁不起任何風浪,哪怕只是一點點。
看著動辄就是幾百億的産值,但可能只要幾個小目標的到期債務,就足以充當壓垮駱駝的那根稻草。
而且在許多項目開工時資金就面臨嚴重缺口,工程竣工後長期拖欠工程款,企業對此無能爲力。
而現在大家都缺錢,如今的工程更缺錢。
而墊資可以說是建築行業內的普遍現象,現在幾乎找不到不需要墊資的項目。
在如今的人工、材料、機械等價格是瘋狂上漲。
尤其自《水泥行業去産能行動計劃(2018-2020)》文件下發後,環保整治風暴席卷全國,各地開展了治汙去産能行動,在客觀上減少了建築原材料的産量,砂石嚴重缺貨,價格一路上漲。
而中標價卻年年往下降,這一正一反就把建築企業壓的喘不過氣來。
低價中標,讓企業的生存環境更加惡劣,一旦現金流出問題,就會導致一系列債務問題出現。
南通六建2021年還有近500億的産值,最終卻倒在了2.67億的到期債務上。
可以說,一個難以解開負面循環已經在南通建築業成型。
慢性死亡,已經是業內相當一部分的共識。
建築業的反噬才剛剛開始
如果只是在建築業內部發酵還好,但這已經真實開始影響的人們的現實生活了。
抛開各地因爲債務鏈條而産生各種保交房的直觀沖擊,基建也開始被真實影響了。
拿南通自己來說,這次去到南通,當地人告訴我,南通三建的海門北部新城的高架PPP項目處于停工狀態。
而本地人等這條高架通車,已經很久了。
而這就是建築業作爲基礎産業,最容易被忽視的地方,一旦進入停滯就會反噬整個社會基建水平。
記得我2019年來南通調研的時候,曾經被南通的樓市火熱給震驚了。
南通調研19年實拍
記得3000人搶經開區某盤256套房,還把售樓處都砸了。4.5萬的蘇建學府雅居,標志南通19年可以接受4萬單價的項目了。
仁恒公園世紀,中海上東區,綠城誠園這些明星項目姿態都是秒光,以至于我年初去看過的一個還要靠中介分銷去化的蘇通園區的XX傳奇,都能化身千人搖號盤了。
而那時南通建設也如烈火烹油,崇川,閘北,開發區,中創,蘇通,通州都在開
而去到南通規劃展示館中,身爲三線城市南通,有著超過衆多二線城市基建規劃。
南通規劃館實拍
據南通統計局數據顯示,分行業看,早在2019年南通房屋建築業共完成建築業産值8094.9億元,占建築業總産值比重89.3%。
對全市建築業總産值貢獻率達到88.0%,拉動全市建築業總産值增長8.5個百分點。
至于産能會不會過剩,誰在乎呢。
而據業內朋友和我說,現在蘇中建築涉及的100多個億基本都是挂靠項目,依然看不到出路。
而當初依靠管理體系比較松散的“加盟店”聯結形式,可以最大程度激發基層各個單體活躍性,來進行突進。
現有的管理模式下,集團平台是個漂亮的“殼”,但缺少核心競爭力。
而且這種模式也會帶來一個很嚴重問題,很多建企成本控制不力,導致大量現金流,利潤流被無用成本吞噬。
比如施工現場材料浪費、施工質量差導致返工、窩工、企業管理成本過高等。
但住宅市場得益于過去二十年狂突般地發展,讓建築業也隨之水漲船高。但這個市場技術門檻總體不高,早已是一片紅海。
但這就像由數量衆多的螞蟻群,只看上去體積龐大,但沒有多少戰鬥力。
最終滑向“價格戰”的深淵,紅海變死海,一個風浪過來,樯橹灰飛煙滅。
通天塔不是一天建成的,南通建築行業的興衰也一樣。
其實從南通建築1982年在上海被公開認可,到今天,南通建築業已奔跑40年,特別是1998年房地産市場化改革以來,更是進入狂奔狀態。
南通四建獲獎陳列,圖源:五環外實拍
依托于相對強勢的建築業,很多南通人富了起來,也推動城市GDP節節攀升,在40年突破到現在萬億GDP。
但建築業狂奔,其下遊房地産業基本面也慢慢發生根本性變化。
中國用了20年左右的時間,基本實現了住房從短缺到供需平衡的曆史性巨變。
而現在建築業和樓市曆史地位退出,大概真的在進入倒計時了。
前途未知的南通城運
南通,一直是有點悲情色彩城市。
現在很少有人知道,南通,是“中國近代第一城”。這是兩院院士,中國城市規劃的權威,吳良镛正兒八經的提法。
南通博物館實拍
其實並非空虛來風,以公路爲例,從1905年,南通建成中國一條公路和汽車站算起,到1927年,南通公路裏程達到406公裏,而一城就占了江蘇全省公路的52.6%。
而南通短暫的繁盛,也宛如那個想要爲民族逆天改命的張謇一樣,彗星般消散在時空的黑夜。
建築業可以說南通第二次城運的轉折。
從民國南通進入現在建築業算起,南通建築業百年成長,也將南通城運和建築業深度捆綁,並且互相成就。
南通城市面貌(圖片來源:網絡)
這麽多年的建築業爲支撐的南通經濟發展下,南通城鎮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爲46321元,農村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爲22369元。
要知道,這個水平,和武漢的水平相當。
而現在,面對南通建築的現狀,不免讓人唏噓。
而當下南通建築業現狀每個人都可以指點一二,但最大一個難以逆轉的問題在于:人才。
據統計,南通市建築企業負責人30 歲至 40 歲之間占比僅爲5%,30歲以下基本空白,企業家人才嚴重缺乏。
曾經,在那個工資不算高的年代,那時土木人就是現在碼農的代名詞,南通的建築工人,一年賺個7、8萬的工資並不稀罕,甚至是普遍現象。
現在,土木已經成爲大學的四大天坑專業,人人避之不及。
身邊接觸到的從事南通與建築有關的朋友,培養孩子成才的目的似乎只有一個:逃離建築行業。
開不了高薪的産業,留不住南通人才肉身,南岸上海的誘惑太大,留不住南通人才心思,南通作爲經濟勢頭這麽好的城市,居然破天荒出現了人口外流。
早在2017年,南通戶籍人口爲764.5萬人,常住人口730.5萬人,流出了34萬人。
這讓南通成了全國老齡化最嚴重的城市之一,比全國提前17年進入老齡化社會;60歲以上戶籍人口占比超過30%,僅次于上海。
但不管如何,建築和紡織構建這個城市根基産業,在本質上依然是偏向中低端,轉型對這個行業和城市依然迫在眉睫。
雖然我也看到很多建築轉型動作已經在進行,比如數字化,比如産品結構調整,比如並購重組。
但對一個如此重資産行業來說,具體效果如何,只能等時間給我們答案了。
但無可否認的是,當面臨困境時,南通建築人必須不斷轉變思維,關照現實、遠觀未來,重新定位,適應市場發展。
這是南通建築人避不了,也躲不開的。
我相信,只要那顆南通鐵軍初心還在,南通建築傳奇也只是剛剛寫了一個開頭。
最後,給大家分享一個有意思的數據,來自21世紀的數據,全國城市書店總量上,南通力壓衆多高能級一二線城市,排在第八。
我想,也許樓市和建築業在慢慢淡出時代,但一個熱愛書店的城市,城運終究應該差不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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