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清明節。
馬來西亞馬六甲市,三寶山,寶山亭福德祠。
雷雨剛過,空氣中尚未散去的悶熱與潮濕,提醒著人們,這裏是熱帶。
漫山是星星點點的香火。
老人姓魏,九十多歲了,身體尚算硬朗,身邊環繞著子子孫孫,最小的已是第四代。面前的墓碑前,擺放著各色供品,墓碑上書:“考財美魏公,妣玉柔胡氏”,墓碑兩側有對聯:“日月精英聚,山川秀氣鍾”。一家人祭祀完畢,又給周圍幾座墓碑上了點香火供品,緩緩轉身,下山去了。
老人緩步下山,默默地看著身邊的兒孫,擡眼是漫山祭祀的同族,山下是異國現代化的城市。腦海中不覺又響起從小聽過的那首,在南洋華人群體裏流傳甚廣的《遷流詩》來:
驿馬匆匆過四方,任君隨處立綱常。
年深異境猶吾境,日久他鄉是故鄉。
“呵,日久他鄉是故鄉。”
陽光透出雲層,映照在老人略顯渾濁的眸子裏,光影流轉,映出的仿佛又是當年那場,波瀾壯闊的,下南洋。
一、下南洋:千萬人的跨海遠征
南洋,是中國明清時期對東南亞較深地區的統稱,地理位置上包括現在的馬來西亞、新加坡、菲律賓和印尼等國,而廣義的南洋還包含當今的印度、澳大利亞、新西蘭以及附近的太平洋諸島。
中國與這一區域的移民往來,曆史相當久遠,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1世紀左右。但大規模的移民,還是從明末開始,一直到建國前這段時間。我們通常所說的下南洋,也就是指這幾百年間的移民。據統計,在17世紀-20世紀的300余年中,累計的移民人數超過千萬。而這幾百年的下南洋,又有兩個高潮時期。
第一個高潮出現在明末清初。隨著明朝的滅亡,有大量的明軍遺部、明朝遺民或因戰敗、或因生活所迫向南洋遷移。比如馬六甲青雲亭廟《甲必丹李公博懋勳頌德碑》記載,李爲經“因明季國祚滄桑,航海而南行,懸車此國”,就屬此類。這些移民在進入南洋社會之後,與早先已經生活在南洋的華人結合,以明朝遺民自居,結成相對穩定的華人社團。在當地工作謀生的同時,與故土的反清複明運動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像清初天地會起義失敗之後,部分余部流落南洋建立的洪門,就是這類社團的代表。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這些孤懸海外的明朝遺民甚至采用了一個叫“龍飛”的年號,以表達期待前朝再起的希望,同時也是對自己和後代明朝遺民身份的一種強化。
馬六甲青雲亭
第二個高潮出現在清末民國時期,以外出務工的貧民爲主。這一時期的中國國勢日衰,戰亂頻仍,東南沿海大量在故土生活不下去的貧苦人民選擇前往海外,謀求一線生機。
電視劇《下南洋》劇照
下南洋務工潮的起因是18、19世紀,隨著荷蘭、英國等國家對南洋的開發,當地存在大量的勞動力缺口。于是這些歐洲的殖民者就把主意打到了中國人身上。他們出台了一系列的優惠政策,包括給予土地、免費的糧食和食鹽、臨時的房屋等等,吸引中國人前去做工。當時的廣東、福建地區地狹人衆,同時封建社會末期土地兼並也非常嚴重,大量底層人民生活十分困難。看到洋人提供了不錯的條件,就登上了前往南洋的貨船。開始的時候,洋人承諾的優惠基本還能落實。但到了後來,隨著清政府國勢日頹,華工的狀況也就每況愈下,最終淪爲“豬仔”,備受欺淩。
二、他鄉與故鄉:南洋華人的清明節
大量的華人湧入南洋社會,帶去了充足的勞動力的同時,也帶去了家鄉的文化習俗,清明節就是其中重要的一個。不過,南洋華人的清明節,因爲所處的地理環境、社會環境的變化,自然和故鄉有了一些不同。
在中國古代,清明最早是二十四節氣之一,是一個基于自然環境變化而制定的,主要用于指導農業生産的時間節點,本來並沒有太多的人文內涵。後來到了唐宋時期,清明節逐漸融合了時間相近的上巳節、寒食節等具有人文內涵的節日,這才有了後世我們熟悉的清明節習俗,包括祭祖、踏青、插柳、寒食等等。至此,清明節正式成爲了一個自然內涵和人文內涵相統一的重要節日。
故鄉的清明節,是有著春季特色的節日
然而,在地處熱帶的南洋地區,自然環境與中國是大不相同的。這裏的氣候常年濕熱,沒有明顯的春季。公曆的四月初,正是南洋的雨季,暴雨、雷雨時常來襲。同時,作爲外來移民的華人,身處異國他鄉,面臨的社會環境是比較嚴苛的。當地人的猜忌甚至敵視,使得南洋華人不得不抱團組織在一起,並且始終處于一種比較緊張的生存狀態。這樣的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使得早期的南洋華人沒有精力去進行踏青、插柳等等帶有娛樂休閑性質的節俗活動。所以,在南洋華人群體中,清明節的很多習俗都逐漸消失,唯一得以保留下來並不斷強化的,就是祭祖的習俗了。
南洋華人的清明節祭祖,除了保留了故土的祭祀家族祖先習俗外,還發展出了宗祠或同鄉組織爲單位,年年爲祭祀與告慰先人而展開的集體掃墓活動。這是南洋華人清明節最有特色的地方。
祭祀先祖的祠堂
萬裏的“跨海遠征”是極爲艱苦的,南洋的重體力勞動環境也非常惡劣。在當時的環境下,一朝遠離故土,此生回去的希望都比較渺茫。孤懸海外,一朝身死又無人祭祀,這便成了孤魂野鬼。這樣的恐懼可以說纏繞在每一個南洋華人的心頭。正是因爲存有這樣的恐懼,早期的南洋華人社團便制定了公祭和義冢的規矩。所有社團的華人成員,彼此通過結拜的方式形成了擬制血緣親屬,成員的身後事,由社團的全體成員共同解決。不論你是否留下了後代血脈,都可以在身後進入社團的義冢,每年的清明節可以享受到全體社團成員供奉的香火祭祀。
這樣的義冢遍布南洋的許多地方。比如前面提到過的馬六甲三寶山義冢,祠堂的《建造祀壇功德碑》上記載,就是爲了安頓“骸骨難歸”的魂魄,碑文上記載:“先賢故老有祭家之舉,迄今六十余載,然少立祀壇,逐年致祭,常爲風雨所阻”,又提到“值禁煙令節,片褚不挂,杯酒無供,令人感慨墜淚”,可見當時建立義冢,就是爲了延續故土集體祭冢的習俗。同時,“禁煙令節”也表明,南洋華人其實也延續了故土清明與寒食二節合二爲一的習俗。一直到今天,在馬來西亞太平市的廣東會館轄下,還有都拜區的廣東義山、舊山及新山,嶺南古廟後部左側百年墳場等幾處義冢。每年春秋二祭,會館成員都祭祀不辍。
馬六甲三寶山義冢集體祭祀的牌位
公祭義冢的習俗延續到今天,依然影響著每一個南洋華人。如今南洋華人清明祭祖,即便是私祭自家祖先,在祭祀之後也會給臨近的幾座墳墓上點香火。開篇的故事裏,描述的就是這樣的情形。
三、原鄉的渴望
南洋華人的清明祭祀,除了表達對先祖的祭奠之外,從其習俗的産生和發展中,我們還能看出更深層次的東西,那便是原鄉的意識和渴望。
前文說過,早期的南洋移民,多是明軍的遺部或明朝遺民。他們以“龍飛”爲年號,天然的帶有故土、故朝、故國的情感認同。這樣的一種情感認同,是華人群體在海外的天然凝聚力,激勵著早期的南洋移民在海外生存、發展,開枝散葉,以求有朝一日能夠收複故土。
洪門如今已是最大的海外華人組織
但是,這樣一種基于共同生活體認而形成的情感認同,是有時效性的。當早期的一代、二代移民逐漸老去,當“反清複明”的原始目標已經宣告破滅,如何讓生于南洋、長于南洋的後代,繼續維持這樣一種民族認同,在海外保留下華人的“香火”?這便是個大問題了。
孔子曰:“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中國的民族認同,向來不是依靠地域遠近,甚至不是靠人種和語言。就像前文引用的那首《遷流詩》中所說:“驿馬匆匆過四方,任君隨處立綱常。年深異境猶吾境,日久他鄉是故鄉。”能夠使得“他鄉是故鄉”的,是綱常,也就是“仁義禮智信”這五常。
《論語·學而》中有雲:“入則孝,出則悌,泛愛衆,而親仁”,孝是仁的根本,對父母祖先的祭祀,是孝的重要表達形式。通過清明節的祭祀活動,早期移民的子孫後代和後來的移民,在年複一年的重複的儀式中,在帶有某種神聖性的特定時空環境下,反複進行著這種情感的體認。這種方式,對維系甚至強化華人群體共有的“原鄉情感”,維系彼此的民族認同,有著重要的意義。
從明末的第一代下南洋至今,已經三四百年了。如今的南洋華人,早已開枝散葉,遍布東南亞的各個國家,很多甚至在當地已經取得了很高的經濟、政治地位。但南洋的華人,始終能夠不忘自己的華人身份,說華語,行華俗,並未被當地民族文化所同化。這其中,像清明節這樣反複進行的傳統節日活動,應該是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的。
文史君說
又到清明。回顧南洋華人的清明節,以及背後數百年波瀾壯闊的南洋移民曆程,不免心生感慨。我們總說民族自豪感、民族認同感,可民族到底是什麽?說“想象的共同體”或許極端了些,可對某個對象的情感和認同,不能是憑空産生的吧?
民族的認同,是需要某些共同的記憶和情感作爲依托的。同時,這些記憶和情感,又是需要一些儀式去反複的強化的。看看南洋華人的清明節,以及背後延續數百年的原鄉意識,如何對待我們的傳統節日?這或許是個啓示吧。
參考文獻:
1、王琛發:《南洋華人的清明節:承先禮而成其理》,《民俗研究》2015年第4期。
2、王琛發:《17-19世紀南海華人社會與南洋的開拓》,《福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4期。
3、王琛發:《東南亞:生死五常》,《看曆史》2013年1月號。
(作者:浩然文史·李一鳴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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