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傳》裏的寶座】
一
昨日得幸提前觀摩周公子新劇《如懿傳》,開篇四阿哥弘曆選福晉,熹貴妃(亦爲《甄嬛傳》女主角人物原型)等長輩坐鎮,我一眼就瞧出問題。熹貴妃等一人一把皇宮椅,感情這故宮珍藏的皇宮椅,都被雍正的妃嫔們鎮在了屁股底下。皇宮椅乃雍正、乾隆年間打制不假,卻是皇帝專用座椅,而且史上僅制作四把,現爲故宮博物院館藏,從未面世。
至于這款從未面世的帝王座椅何以成爲劇中道具,與文物專家王世襄後世流芳的著述難脫前緣。上世紀八十年代,時任中國文物研究員的王世襄先生出版《明式家具珍賞》,收錄經典明式家具162款,其中就有皇宮椅的圖文解錄,皇宮椅的器型就此流出,民間竟逐仿制,遂成爲京作古典紅木珍藏的經典範式。
【王世襄著作《明式家具珍賞》封面·皇宮椅】
皇宮椅在民間的盛行,與其盡顯傳統意蘊的設計理念不無關聯。皇宮椅椅圈弧圓,取義天圓,座板方正,象征地方,端坐其間,正好是道法天地人合一的立意。椅圈的連接由五段構成,與五行對位,座板有八個支點與椅圈承接,意在八方,整體而言,是個天有五行,地有八方的設計。視覺上,它承襲了明式家具的極簡主義,有效地規避了清式家具的堆砌之風。
皇宮椅在民間的盛行,與其傳統風水學的講究不無關聯。皇宮椅除了器型上效法天地運行的規制,細節上的挑剔也是令人歎服的所在。端坐其間之人,椅圈環抱,意爲環抱有情,聯幫棍拱扶,是爲拱扶有義,兩端扶手外撇,旨在明堂開闊,座板下的牙板,除了力學穩定和美學修飾,還有風水學上聚氣藏風的用意。皇宮椅設計的每一個細節,都在爲座椅的主人提供庇佑,是中國古典家具中傳統文化的集大成者。
【《延禧攻略》海報及其清式家具博覽】
2017年前12月18日,一組清康熙禦制黃花梨鸾鳳牡丹紋大頂箱櫃以9890萬成交,刷新中國紅木家具交易曆史。這組大櫃曾是“非遺”名錄唯一家具百年字號北京龍順成的鎮店之寶,1983年起爲香港著名導演李翰祥“清水山房”收藏,後因籌措影視基地移送嘉德拍賣,蟄伏22年終以刷新紀錄的方式驚豔世人。
【導演李翰祥及其天價的紅木大櫃】
【清康熙禦制黃花梨鸾鳳牡丹紋大頂箱櫃】
正是有李翰祥這樣的慧眼匠心的影人,讓古典紅木家具逾久彌芳。而在當代影視圈,隨著宮廷劇的盛行,越來越考究的古典家具也在鏡前強調它們的存在感。同款羅漢床,可以是《甄嬛傳》裏曹貴人密謀作死的背景,也可以是《延禧攻略》裏容妃打發年華的所在,還可以是《如懿傳》裏乾隆爺聽曲削愁的臥榻;同樣是清式條案,《延禧攻略》皇家書房裏那款與帝王氣派交相輝映,而同一時代背景的《如懿傳》,如懿宮中的那款則是女主秀外慧中的體現。
【《甄嬛傳》劇照·羅漢床】
【《延禧攻略》劇照·羅漢床】
【《如懿傳》劇照·羅漢床】
當然,也時有謬誤、混搭或穿越。同款的美人榻,《延禧攻略》裏皇上寢宮有,魏璎珞的房間也可以有;皇後中庭,多有寶座和太師椅混搭;再比如開篇所說的帝王專座皇宮椅,一不小心就被嫔妃們搶了座。還好這些美麗的錯誤,對故事並無大礙,不必過于較真,而且相比七年前《甄嬛傳》裏甄嬛和安陵容排排坐那款粗糙的官帽椅,已經是質的飛躍了。
別看我說的熱鬧,我對明清紅木家具的認知,尚屬學齡前的階段,之所以能從《如懿傳》裏看出些個端倪,主要緣于幾天前的大城之行。
【《甄嬛傳》劇照·官帽椅】
二
河北大城,乃中國京作古典紅木家具之鄉,地處京津腹地,廊坊南端,距京百裏,離津不足百裏。說來也怪,這個從來不生長紅木的地方,成爲京作紅木家具工藝的一方聖土,它不僅是華北地區最有影響力的紅木家具集散地,還與南方的蘇作、廣作形成鼎立之勢,爲中國傳統工藝的傳承和發揚立下汗馬功勞。
除了京南百裏的古典紅木家具之鄉大城,在北京西南三千公裏,時差六百年的地方,也曾有過一座大城,它是曼谷王朝之前阿瑜陀耶王朝都城所在,也是暹羅四大王朝鼎盛期,存世417年,又名大城王朝。也許你要問,泰國曆史上的大城與中國大城何幹?別急,且聽我慢慢道來,你會發現,時空有時就是這麽有趣的存在。
【河北大城地理位置】
公元1350年,大城王朝初定,城外交趾黃檀迎風搖曳,大批千年黃檀被伐倒,成了王朝宮殿以及三百多座廟宇的棟梁,更多的千年黃檀則躲在偏遠的地方,靜候光陰的眷顧。六百多年過去,大城王朝早已被緬甸軍隊化爲廢墟,而那些經曆了戰火幸存下來的交趾黃檀依舊迎風搖曳,有的再度被伐倒,不遠千裏來到中國,來到世界上另一個叫做大城的地方,成爲中國工匠刀斧下的家具藝術,成爲藏家們追逐的古典賞玩。
交趾黃檀又名大紅酸枝,由法國植物學家讓·巴普蒂斯·路易·皮埃爾于1886年命名,是紅木家具的良材。它們和印度來的小葉紫檀一起,和越南來的花梨一道,不遠萬裏加入中國京作古典家具的家庭,從此有了一個共同的名字,叫中國大城古典紅木家具。它們不需要語言的翻譯,它們自身的紋理就是最好的翻譯,它們不需要綠卡,它們沉澱千年的年輪就是最好的綠卡。
阿瑜陀耶泰語意爲“永遠勝利之城”,然而世上沒有永遠的勝利。1767年,屢遭戰火的阿瑜陀耶王朝結束了它417年的輝煌,終被緬甸人攻陷,大城就此化爲廢墟,泰人遷都,重啓了吞武裏。此時小葉紫檀的故鄉印度,已經淪爲英國人的殖民地地,越南花梨的故鄉,距離後黎朝末代君王黎維祁逃亡中國的時日不多,而小葉紫檀的另一大故裏緬甸,正和大清帝國爲邊境問題打得火熱。這一年乾隆爺爲戰事吃緊,個中有沒有紅木的需求不得而知,我所知的是,此期的紫檀家具,幾乎爲清宮壟斷,戶部在南亞、東南亞專門設立了采購點。
【大城工匠按照等比複制的清宮紫檀龍椅】
六百多年過去,這些閱讀國暹羅王朝幻滅史的大紅酸枝,聽過印度梵音小葉紫檀,被迫向蒙古鐵騎稱臣的越南花梨,它們重新集結,朝聖般地北上。它們穿越了細長的時間,然後又穿越了扁平的空間,准備成爲另一種超越時間的空間——家具。
世上沒有永恒的王朝,卻有可以穿越時光的紅木,以及穿越王朝的家具。當世界版圖上的王朝漸次覆滅,我們才發現,這些曾被打上王朝私享的樹木,比任何王朝都活得久遠。它們似乎屬于某個王朝,似乎又不屬于任何王朝,它們終歸只屬于懂它們的人——工匠,以及珍惜它們的人——藏家。
1767年除了大城王朝的覆滅,以及56歲的乾隆征緬失利,還發生了很多事。是年,歌德代表作《浮士德》問世,莫紮特被欽點創作宗教性戲劇《第一誡的義務》第一樂章,俄羅斯葉卡捷琳娜二世被尊稱爲大帝。是年歲末,年僅33歲的潮州人鄭信被泰國人民擁戴爲王,建立了泰國曆史上的第三個王朝——吞武裏王朝。
然而1767年的河北大城,什麽也沒有發生,那時候的大城沒紅木,也沒有宮廷匠人,更沒有紅木家具。此時距離大城曆史上首位名人李蓮英的出身,也還有八十一年的時差。
【大城紅木家具文化産業園】
三
在我們聊李蓮英之前,不得不先說說中國家具史上一位非凡的木匠,明熹宗朱由校。這位16歲登基小鮮肉駕鶴西去時不過23歲,傳說已經有折疊床、滾珠噴泉以及冰橇等若幹發明在手,而且時常命人把自己親手制作的家具拿出宮兜售,售價不賴。可惜它的發明都沒申請專利,制作的家具也未留下存世證據,空留下玩物喪志,寵宦誤國的罵名。
如今看來,朱由校不過是個“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的範式,要不是深陷帝王身份的囹圄,沒准他將是個偉大的發明家和設計師,再不濟也是個知名木匠。可惜他沒能發揮帝王該有的雷霆之力,引領大明王朝走向發明創造或新工藝的革命之路,而是成爲曆史上鼎鼎壞名的庸君和昏君。話說回來,正因爲有朱由校這樣的帝王級木匠,將明式家具的極簡主義推上了中式家具的巅峰。
【條案·翹頭案】
【八仙桌】
此時的大城不過燕趙故土上一個灰頭土臉的小城,完全無法預知它未來與明清家具的不解之緣,真正讓大城與家具搭上弦的人直到大明嘉靖年間才出現。大城縣旺村出了一位人如其名的戶部尚書梁材,梁材在位六年裏協同修建兩宮和七陵,期間引薦了許多大城巧工進京,若幹年後,他們將學來的技藝帶回大城。這是大城第一代宮廷土木匠人。
兩百多年後的鹹豐年間,梁材的大城老鄉李進喜火線上位,執掌造辦處,他和梁材一樣惦念家鄉父老,在他的助力下,一大批大城匠人得以在造辦處紮根,並研掌握宮廷工藝的精髓。在這些匠人的影響下,大城工匠掀起了進京謀生潮,越來越多的工匠被引薦到京城的王宮貴胄,大城的第二代宮廷匠人就這樣登上了曆史舞台。而那位叫李進喜的太監,慈禧後來給他改了個名叫李蓮英,成了清史上獨一位二品太監。
【李蓮英】
大城的第三代宮廷匠人直到八十年代才回歸。1985年,王世襄先生的《明代家具珍賞》出版,在經曆了朝代更叠,殺伐動蕩,時代斷裂後,明清家具收藏熱開始複蘇,大城人的紅木基因也被喚醒。他們一方面走街串巷,收集古董家具,從中謀取價差,一方面從學習、鑽研、鑒別的過程中重拾了紅木文化,嘗試傳統家具的回歸。
然而存世的古舊家具上品畢竟有限,九十年代的大城的匠人開始研磨舊家具的修繕,通過以舊修舊的手法提升家具品相。他們在殘件的拆裝拼組過程中,重新攻克了失傳已久的榫卯工藝,並逐漸意識到了自己肩負的使命。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大城人的古董家具業從收購修繕向生産制造轉變,他們從中國西南和東南亞購進黃花梨、紫檀等原木,開始了仿古家具的進化。
【乾木苑打造的夫人椅】
【各國夫人】
如今的大城,紅木家具門店鱗次栉比,擁有了寶德風、陶然居、紅日等諸多馳名品牌,産品遠銷美國、德國、新加坡、澳大利亞等二十多個國家。在去年舉辦的一帶一路高峰論壇上,一組大城造的夫人椅備受矚目,夫人椅推動京作家具的同時,弘揚著中國傳統文化。
四
抵達大城的黃昏,是個雨後的黃昏,次日立秋,又是一場豪雨伺候。一早冒雨前往大城紅木文化城,先到營銷中心打尖。進門左手,是一組等比仿制清宮龍椅屏風組合,雖是仿品,因緣小葉紫檀的名貴和工藝之精,價值不菲。然而這還不是最貴的,接待中心鎮館之寶,是一組兩人多高的海南黃花梨大櫃,矗立在大廳兩側,甚是威嚴,據說有金主豪擲1.3億,終未能打動賣家芳心。因爲秋雨的阻隔,中心多少顯得冷清,選則了一組臨窗的明式禅椅落座,卷起珠簾靜聽雨聲,看時光稀裏嘩啦地碎落窗外。
【海南黃花梨大櫃】
因爲趕的是一周一度的大集,不敢辜負這熱鬧的好光景,稍作停歇不見雨勢鬥轉,借了雨傘轉戰展區。同樣受雨影響,展區裏的客人委實不多,不過這樣甚好,各廳的銷售美女們不至于忙不過來,也就不至于冷落了我這不厭其煩提問題的紅木小白。在寶德風的展區,一組化整爲零的皇宮椅陳列在最閃耀的位置,一旁是便攜式提箱,榫卯和部件都各有固定的位置,可以裝箱帶走,就像是一支化整爲零的AK47。
一旁還有供顧客上手的榫卯,忍不住動起手來,三下兩下,幾個關鍵部件就被我裝上了。我自幼算是動手小能手,那時候家裏沒有余錢,耍完的刀槍棍棒皆要自己制造,久之手也就巧了。記得家姐朋友遺留在我家的一杆壞氣槍,躺在雜物間裏好些年,後來愣是被剛上初一的我拆拆裝裝地修好了。我對自己的動作能力一向保持著沖動,今年開春,還親自上百安居買了木方,在書房陽台預留的水龍頭前,給家裏的的花花草草做了個松木水台。想當初若不是受學業所困,或許出門當個遊方木匠也是個不錯的人生。
【榫卯】
【便攜式皇宮椅】
文化城是按照古典宮廷對稱格局設計的,順時針由奢入儉,由大套件到小玩件,先是奢華的海南黃花梨和小葉紫檀的品牌區,然後是尊貴大紅酸枝和親民的白酸枝的主打區,以萬爲單位價簽,總算從三四位數降到了個位數,從拒人千裏的嗟歎觀賞,一步步接近心理可期。
不過半圈下來,打心眼裏更心儀明式家具。明式簡約卻不簡單,含蓄中盡顯奢華,恬淡中不乏意蘊,有一種靜美的流動,很容易讓人沉浸其間,心隨意動,意隨氣動。同行的浩月兄是個詩才,他一語道破了明式家具的玄機,他說:“明式家具,是家具中的唐詩。”我很是贊同他這靈光一閃的發現。誠然,他所說的唐詩,指的並非唐詩的奔放與多元,而是它的巅峰狀態。很難想象,明代縱有那麽多的不濟與浮躁,那麽多的暗黑與腐朽,它流行的家具器型,卻是如此古樸而簡約。
【傳統中堂家居陳設·請自行忽略居中的坐墩】
【《延禧攻略》劇照】
到了滿人入關,明清家具的審美立馬變了天,器型倒是沒多大變化,雕飾卻被強加進來,而且塞得滿滿當當,明式家具的極簡主義,轉念變身清式的堆砌與奢靡。本想把清式審美的诟病丟給滿人,不過轉念一想,在土豪和暴發富盛行的當下,不論滿漢,舉國上下都在流行奢靡的堆砌,相比之下, 滿人之于清式家具的堆砌,還是有相當的審美底蘊的。
從展區出來,秋雨不知何時停歇下來,暴熱了一夏的空氣中,第一次釋放出爽朗的信息。中軸線兩側的集市區,早已人聲鼎沸,各種新老物件,文玩珍藏碼堆排開,熱鬧非凡。和潘家園類似,這也是考驗眼力價和幸運度的區域,據說大集區淩晨三點就開市了,已然是華北區首屈一指的鬼市。
【海南黃花梨原木】
【拍價6944萬的明代黃花梨交椅】
我突然想起春節在納米比亞死亡谷所見的木頭,那些死亡千年的樹木不知是些什麽材質,就那麽神奇地矗立在沙漠腹地,千年不倒。我曾想,或許可以把它們打磨成棟梁,打制成家具,來改善紅泥人的居住與生活。然而紅沙漠裏那些死亡千年的木頭,也沒人砍伐了去,就那麽挺立著,成爲遊客觀賞的風景,似乎死了比活著還要倔強。
現在想來,世上的每一顆樹木都該有自己的使命和命運。比如那些幾乎絕迹的海南黃花梨,花梨木家具也許才是他們最好的宿命。從功能上說,它們並沒有退出生命的舞台,而是轉化爲了另一種維度的存在,這種存在在我們的傳統文化裏,可以解讀成珍貴或需缺,同時也可以解讀成適度和珍惜。
古語說“樹挪死,人挪活”,我想這話得改改了,因緣人的創造,生命可以被重新賦予,比如一套傳承意蘊的家具,亦或是一個人工智能。當然,有些樹只要做好它們的本質工作就可以了,比如淨化空氣,維系生態。然而納米比亞死亡谷的枯木,他們和被打制成家具的紅木類似,已經不僅只是樹木了,而是生命的行爲藝術,它們的肢體語言總結成兩字,就叫——警鍾。
【納米比亞死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