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特約撰稿 秦翊
8月中旬，泰國議會反對黨聯盟根據2017版憲法158條第4款和170條第3款，通過議長川·立派提請憲法法院裁決巴育已任總理之職期滿8年，並請求憲法法院在最終裁決結果宣布之前命令巴育暫停履職。8月24日，憲法法院9位法官一致同意接受議會反對黨聯盟的訴訟，並以5票對4票的表決結果暫時停止巴育總理職務，直至法院作出最終裁決。憲法法院的這項決定無疑將泰國政治帶入了一個極其關鍵的節點，由于諸多不確定性因素的存在，當下形勢尤爲晦暗不明、撲朔迷離。
巴育 人民視覺 資料圖
憲法法院爲何出現一票之差的裁決？
筆者認爲，憲法法院所有大法官一致同意接受反對黨聯盟提出的訴訟，完全在情理之中。而以5:4的微弱優勢要求巴育暫時停止履行總理職責，盡管在某種程度上出乎衆人意料，但也完全邏輯自洽。
首先，有效避免8月24日起巴育的“非法執政”。巴育的“八年大限”究竟從何年起算，憲法法院並未給出定論，2014、2017、2019三種可能性並存。一旦憲法法院最終裁決巴育的8年任期從2014年起算，則2022年8月23日便成爲巴育總理生涯最後一日。如果不叫停巴育，讓他在8月24日之後仍然正常履職，直至憲法法院宣布他8年任期已滿，則中間這段時間巴育作爲總理所做的一切決策均非法無效。爲了避免出現上述情況，憲法法院讓巴育暫停履職，是對國家事務負責任的做法。
其次，有效平息國內民衆“倒巴浪潮”。鑒于巴育事實上已經任職滿8年，此前泰國國內多地爆發大規模示威遊行，要求巴育立刻辭職。網絡上也出現了名爲“非法總理”的熱搜詞，民間反對巴育繼續擔任總理的聲音此起彼伏、不絕于耳。憲法法院此時按下“暫停鍵”，有效地安撫了群情激奮的“倒巴”民意，至少延宕了大規模示威遊行的爆發時間。
第三，有效樹立了憲法法院中立公正的形象。泰國憲法法院自成立以來，一直被視爲是“王室-軍方”保守陣營用于黨同伐異的工具，在解散泰愛泰黨、泰護國黨、新未來黨等對立陣營政黨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此前，多數民衆根據以往經驗判斷，憲法法院一定會第一時間裁決巴育任期不滿足憲法所規定的8年期限條件，從而延長巴育的政治生命。此次憲法法院決定暫停巴育履職，將有效促進憲法法院公平正義的形象樹立。
當地時間2022年8月30日，泰國曼谷，泰國代總理巴威參加內閣會議。 澎湃影像 圖
巴育、巴威之間自然、默契的權力切換
憲法法院作出裁決後，巴育第一時間通過政府發言人表示：本人尊重憲法法院的裁決結果，將從即日起暫停履行總理職責，但將繼續擔任國防部長一職。希望人民尊重法院的決定，不要妄議憲法法院的裁決。
根據2020年8月13日內閣決議，一旦總理無法履職，巴威副總理是第一順位繼承人，維薩努副總理次之，之後是阿努挺、朱林、敦、素帕塔納蓬副總理。因此，巴育暫停履職後，巴威副總理出任代總理。
此前，泰國媒體一直炒作巴育和巴威之間的矛盾，傳言巴威希望取代巴育，登上總理寶座，此次巴威以這種方式“取代”巴育，再度引發輿論熱議。巴育目前只是暫停履職，他將以何種姿態來與巴威代總理相處？會否以國防部長身份參加內閣會議？巴威代理總理期間，會否借機改組內閣，讓被巴育革職的塔瑪納和納勒蒙官複原職？巴威會否提前解散議會，舉行大選？諸如此類的問題，占據了近期泰國媒體的主要板塊。
事實上，巴育和巴威二人的權力切換非常自然順暢，完全沒有媒體所想象的那麽複雜。巴育暫停履行總理職責後，立刻切換至國防部長身份。8月29日，他以防長身份主持2022年度防務裝備展覽會開幕式，並饒有興致地參觀了展覽，在多家展廳前駐足試槍。而巴威則以代理總理身份接見了來訪的馬來西亞客人，並且主動致電曼谷市長察恰和阿瑜陀耶府府尹，詢問他們有關水患的問題，安排軍隊爲地方政府提供援助。察恰就此公開給予了贊賞，表示減少了很多冗長公務程序，坊間對巴威此舉也給予了很高評價。
國防部長巴育在2022年泰國防務展上試槍。
最值得關注的是8月30日巴育停職後的首次內閣會議。在此次會議上，威薩努副總理提議，賦予巴威代理總理全權履職權限。根據《1991年國家公務管理規則》第48條規定，代總理與其所代者權力一致。2020年總理府第237/26號令明確規定，代總理有權對總理職權範圍內的人事任命以及預算進行調配管理，但必須先征得總理同意。考慮到巴育暫停履職，上述規定不具備操作性。因此，內閣會議對此作出調整，巴威代總理擁有與巴育總理完全一致的權限，且可回溯至8月24日，確保不出現“權力真空”。此外，內閣還決定由敦副總理兼外長代替巴育前往紐約參加聯合國一般性辯論。
此外，有一些細節很值得玩味。一是巴威專車抵達時，巴育的親信、勞工部長素察帶領大隊人馬恭候車畔。二是腿腳不便、平時走路顫顫巍巍，上下車、上下樓梯都需要年輕人攙扶的巴威，破天荒地自己獨立行走，且步伐矯健。他向記者們解釋：“運心生力”，媒體則大多解讀爲“人逢喜事精神爽”，另外就是巴威試圖向公衆展示健康的形象，爲當前及今後擔任總理奠定基礎。三是巴威主持內閣會議時，並未如外界猜測那般，坐到巴育的位置上，而是依然坐在自己平時所坐的副總理坐席。這反映了巴威不希望讓外界認爲自己急于擔任總理，同時也爲巴育留足了面子。四是巴育本人沒有親臨會場，而是以國防部長身份視頻參會，但全程未發一言。
總之，巴育和巴威二人的表現極爲默契，增加了外界對于二人關系及下一步泰國政治走向的評估難度。
“劍走偏鋒”的憲法法院會如何裁決？
憲法法院要求巴育在8月24日起的15天內就8年任期問題做出書面澄清說明。目前，以維拉·洛乍納瓦少將爲首的巴育法律團隊正在緊鑼密鼓地起草文件。筆者認爲，巴育可能會用足15日時間，以避免被外界視爲他急于加速憲法法院法律流程。待憲法法院收到巴育書面澄清文件後，還有可能會傳喚其他相關人士共同研析。目前不確定的是，2017年憲法起草委員會主席密猜是否在傳喚之列，他的意見對于本案的最終裁決應該具有極其重要的參考價值。因此，做出最終裁決需要周密流程，連法律權威人士威薩努副總理也表示自己無法估計憲法法院何時會公布結果，但相信應該不會特別漫長，估計在兩個月之內便可見分曉。
據說，巴育的親信們8月23日之前便通過多種途徑打聽憲法法院的裁決結果，得到的消息是巴育無虞，令巴育本人信心滿滿。孰料憲法法院9名大法官中，有5名認爲巴育應該暫停履職，打亂了巴育的陣腳。“倒巴派”認爲，這一事實充分說明，超過半數的大法官認爲，巴育自2014年出任總理至今，可能已經滿足了“8年任期”的條件，有理由懷疑自8月24日起巴育繼續擔任總理屬于違憲行爲，巴育前景非常不妙。但是支持巴育者卻樂觀地表示，至少有4名法官認爲巴育根本不存在任何問題，無需中止履職，之後最終投票環節中，只要有1名法官倒向4人陣營，巴育便可順利過關。結合此前憲法法院對巴育多個案件的裁決，這種可能性不是不存在。
事實上，巴育確實已經擔任了8年總理。而且，自2014年申報資産後巴育再未申報，皆因肅貪委員會認爲，巴育是連續任職，無需重複申報。也就是說，肅貪委員會將巴育擔任總理的時間確定爲2014年。
但是，泰國憲法法院的行事風格向來劍走偏鋒，不一定按常理出牌。2019年5月，原新未來黨被訴涉嫌“顛覆君主制”。憲法法院受理此案後，坊間傳言新未來黨“必廢無疑”。但2020年1月21日，憲法法院宣讀裁決結果，認爲新未來黨管理層言行不構成“顛覆君主制”罪名。然而，時隔一月之後，憲法法院以新未來黨黨魁塔納通違規持股爲由，決定解散該黨。因此，巴育被暫時停止履行職責並不代表他未來一定會被判違憲，絕對不能與下台劃上等號。
此外，憲法法院作爲“國之重器”，在裁決如此重要案件時，除了對案件本身是非曲直進行分析外，還需研判此案裁決結果對國家未來所産生的利弊影響，而王室、軍方對于此案究竟持何態度，外人也無從知曉。因此，最終結果如何，我們無從預測，還需等待各派力量的博弈和憲法法院的裁決。
不過，據泰國法律專家表示，憲法法院最終裁決結果並不會明確指出巴育總理任職年限從何年起算，而只是根據反對黨聯盟的要求，作出“巴育應該立刻終止總理職務”和“巴育無需終止總理職務”的是非判斷。
當地時間2019年7月16日，泰國曼谷，時任泰國總理巴育(右)在政府大廈與時任泰國副總理巴威(左)合影。 人民視覺 資料圖
未來的兩種場景與正浮出水面的矛盾
鑒于憲法法院裁決結果無從預測，關于泰國政治下一步走向，我們也只能根據不同的場景分別進行分析。
第一種情形，如憲法法院判巴育任職時間已滿8年，必須立刻終止總理職務，則巴育可直接回歸，但身份由總理變爲“看守總理”，內閣性質也變爲“看守內閣”。根據2017年憲法規定，需“盡快”從2019年大選各政黨提名總理候選人中選舉新一任總理，任期至本屆議會期滿。但憲法並未規定“盡快”的確切期限。若無候選人得票超過參衆兩院一半以上，則參衆兩院半數以上議員可向議長提出申請，待兩院超過三分之二議員同意後，衆議院議員可提名“外人”擔任總理並在參衆兩院進行投票，得票數超過半數者擔任總理。
目前，2019年大選時政黨提名總理候選人還有5人，分別是：爲泰黨的猜甲森、原爲泰黨的素達拉和察恰、民主黨的阿披實和自豪泰黨的阿努挺。素達拉和察恰都已經離開爲泰黨，前者組建了泰建泰黨，後者以獨立身份當選曼谷市長，相信二位不會來湊這個熱鬧。猜甲森在政壇存在感極低，而且爲泰黨候選人本身就無法得到250名參議員的支持，所以也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前總理阿披實2019年因民主黨大選敗北而辭去黨魁之職，並放棄議員身份，近年來民主黨內政治生態較爲混亂，估計阿披實沒有心情臨危受命。
自豪泰黨黨魁、現任副總理阿努挺是目前候選人中最有希望者，一是源于自豪泰黨近年的成功擴張，不僅本黨力量勢頭迅猛，甚至公開在爲泰黨內建立了“第五縱隊”；二是阿努挺本人與巴育、巴威關系都較爲融洽，且交遊極廣，與參議員們私下也建立了不錯的關系。如若巴育-巴威願意成全阿努挺，力促麾下250名參議員投票給他，則阿努挺獲得參衆兩院半數以上票數希望極大。但是，如果巴威不願意讓阿努挺上位，則阿努挺就算有翻天的本領也無法上台。不過，話又說回來，阿努挺對下一屆大選信心滿滿，本屆政府最後的收尾工作，他或許也不見得有太大興趣。
因此，上述候選人可能都無法繼巴育之後，成爲本屆政府的總理。那麽，參衆兩院必須啓動特殊程序，選舉“外人”擔任總理，巴威便成爲了呼聲最高的不二人選。250名參議員是他的底牌，公民力量黨是他的前鋒，光憑借這兩支力量他便可如願以償榮登總理大位。而他一旦正式擔任總理，他的親信們應該會借此千載良機，推動于己有利的議程。巴威將有可能利用執掌大權之機，在剩下的幾個月時間內，理順公民力量黨內的複雜關系，同時刺激經濟發展作爲本黨政績，以挽回該黨的頹勢，在下一輪大選中重拾聲勢。
第二種情形，如憲法法院裁決“巴育無需終止總理職務”，則將會帶來新的矛盾問題。巴育總理任職時間究竟從2017年還是從2019年起算，如果是前者，則巴育充其量只能幹到2025年，無法再完整擔任一屆總理，明年的大選公民力量黨或合泰建國黨還會提名他作爲總理嗎？如果是後者，則巴育還能再幹一屆總理。但是，沒有任何人有權對他的任職起算時間進行權威裁判，只有巴育任職至2025年，憲法法院才會做出新的裁決。
因此，在這種情形下，巴育想要再次成爲總理候選人的願望可能會破滅。畢竟，當前泰國社會反對巴育連任的聲音越來越大，如果巴育強行參選，極有可能引發新一輪的遊行示威，令社會秩序陷入癱瘓狀態。
如此，公民力量黨便無需糾結，直接提名巴威作爲唯一總理候選人即可。而合泰建國黨則失去了其建黨的初衷，極有可能推薦黨魁披拉潘作爲總理候選人。這裏就涉及到一個核心問題：究竟巴威和巴育（包括阿努蓬）之間是什麽關系？
若爲盟友關系，則權力依然掌握在同盟手中，並未旁落，誰當總理事實上關系並不大。但倘若爲競爭關系，各自爲所屬的利益集團奮鬥，則巴育派系失去了巴育這棵大樹，將會如坐針氈。
這裏必須要提一下一直以來在泰國甚囂塵上的公民力量黨與爲泰黨之間的“驚天密謀”。泰國朝野近期熱炒的一個話題是，巴威已經與流亡海外的前總理他信達成協議，下一輪大選後，公民力量黨與爲泰黨聯合組閣，但總理由巴威出任。巴威上台後，會積極促成政治特赦，幫助他信返回泰國。8月上旬，公民力量黨和爲泰黨不約而同地都采取了不參加議會投票的策略，阻止了參衆兩院對于“以500爲基數”計算政黨名單制議員産生方法的三讀進程，導致該方案遭遇流産，被視爲兩黨之間已經開展了實質性合作。
今年潑水節期間，巴威去了一趟英國，被傳與他信會面密謀合作事宜，傳得有鼻子有眼，但巴威一直矢口否認。而巴威的親信塔瑪納也一直往返于泰國與新加坡、瑞士等地，據傳也是在雙方之間搭建橋梁。此外，巴威的胞弟、原警察總監帕查拉瓦上將是他信在警校時期的師兄，與他信關系密切，據說2003年他信任命巴威爲陸軍司令便是帕查拉瓦的傑作。所以，雙方的合作似乎有著堅實的基礎。但是，最近他信在社交平台Clubhouse辟謠，說自己與巴威根本就不熟，而且完全沒有合作的可能。盡管巴威也一直否認這一點，但是巴育的親信們包括巴育自己似乎都對此笃信不疑。所以，巴威擔任代理總理後，如何推動議員産生辦法也是接下來要關注的重點。
最後再提一件事情。8月中旬，巴育親信、合泰建國黨黨魁披拉潘在臉書上不點名地批評巴威縱容手下破壞議會議程，招致公民力量黨副黨魁派汶的反擊，並且公開表示要去起訴披拉潘。披拉潘非但沒有服軟，反而在網上回應：“不服來戰，盡管去告！”可見，巴育和巴威陣營的矛盾也正在逐漸公開化。究竟二人關系如何，或許通過這件事情可略見端倪。
泰國政局接下來會走哪一條路，我們無法准確預測，只能等待憲法法院的最終裁決，相信應該快了。
“暹羅拾珠”是泰國問題研究專家秦翊的專欄，在宏大視野下對泰國政情、民情與外交關系做有料有細節的全方位觀察和剖析。
責任編輯：朱鄭勇 圖片編輯：胡夢埼
校對：張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