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往事情深長回望
2002年2月2日,凜冽的寒風撕裂了全家的心,親愛的母親永遠離開了我們!她走的是那麽突然,那麽匆忙,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惟一留下的只是親人們深深的懷念和我們姐妹對她永久的眷戀。母親的生命永遠定格在70歲!
人們常說歲月會沖淡許多記憶,可是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們對媽媽的懷念卻與時俱增。我們的母親是一個極爲平凡而普通的女性,她是一個外表文靜娴淑看似默默無聞的賢妻良母,同時又是一個內心堅毅豁達對工作極端負責的黨務工作者。
我們姐妹幾次提筆,都感覺到母親所遺落的流年碎影在腦海中翻騰,卻不知從何處落筆記載下她多彩人生的點點滴滴。在我們整理她老人家遺物時發現了一本泛黃的筆記本,透過那娟秀的筆迹,質樸的文字,在我們眼前展現出一幅美麗的曆史畫卷……
這幅畫卷中聳立著壯麗神奇的高黎貢山,山腳下有著旖旎自然風光所簇擁的古村落,村落裏高牆深宅大院中的古老家族,無不孕含著獨具特色的騰越文化的濃厚底蘊。
母親的一生沒有史詩般撼人心魄的英雄事迹;沒有風卷大海驚濤駭浪的驚人之舉。她的一生就像一首婉約深情的歌,婉轉悠揚,淺唱低吟,浸透著一唱三歎余音繞梁的真情……
那一刻我們猛然覺醒!原來,母親雖然平凡,但也曾經譜寫過自己青春華年最激動人心的篇章——對信仰的忠誠,對愛情的忠貞。
“自古逢秋悲寂寥!”(劉禹錫語)在江南深秋的夜晚,窗外秋風瑟瑟,秋雨潇潇……我們姐妹打開母親留下的發黃的筆記本,從字裏行間采集朵朵記憶的火花,回眸她從青春少女到女兵、戰士、妻子、母親所一路走過的腳印……
一 、美麗騰沖童年夢
認識母親的所有人都以爲她是四川人,其實她的老家在美麗的七彩雲南,被徐霞客譽爲“極邊第一城”的雲南騰沖(古稱騰越)。湍急的怒江和海拔3000多米的高黎貢山是護衛騰沖的兩道天然屏障。那裏有被稱爲大地構造中熔煉出的琥珀伴隨著地殼運動而形成的火山熱海,有四季如春繁花簇錦的亞熱帶雨林奇觀,還有源遠流長的文化傳承孕育出一批青史留名的文化名人和愛國志士……是一片自然人文景觀珠聯璧合,交相輝映,魅力四射的美麗熱土。
1932年9月22日,母親尹玉華出生在雲南省滇西邊陲一個偏僻小鎮,騰沖縣河西鄉邦讀村(1956年劃歸梁河縣管轄)一個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鄉紳世家。母親的家族在當地算得上名門望族。祖上曾被乾隆皇帝封爲”鄉飲賓”。在她的記憶裏,外公雖然是家中長子,但常年不在家。母親小時侯很少見到父親的身影,她是跟外婆和哥哥生活在一個老少二十多口人的大家庭,由外婆當家。
1941年母親(前排左二)與外婆一家攝于騰沖
外婆阙氏識文斷字,她出生于騰沖縣九保街的阙趙兩姓的開明大戶人家。別看九保街這個彈丸小鎮,很早就設有男女學堂,實行公費教育,青年男女無一不識字知書。在西南地區土司管轄的公學堂,九保是惟一免費入學的地方,這在全國也很罕見。外婆曾經上過私塾,經常在家給子女吟詩誦唱。辛亥革命元勳、民國政要、抗日名人李根源先生的母親阙太夫人就是外婆的親姑媽,外婆和李根源是親堂兄妹。在母親的記憶中,小時侯外婆經常帶她回九保街娘家,有時剛好遇到李根源先生也回家鄉,大家對他很尊重。那時候母親太小,不認爲他是什麽名人。他對孩子們非常和善,喜歡孩子們對他的尊重,孩子們給他磕頭時他會笑著賞些紅包 。每當此時,母親都會非常高興。
1940年,母親到了該上學的年齡,盡管處于戰亂時期,但是外婆還是將她送至學堂讀書。騰沖雖然是邊城,但是因爲李根源先生對于家鄉教育的重視,不分男女都能夠免費去學堂讀書。
當然,對母親人生影響最大的是我們的外公。她對外公的印象是清瘦高大,和藹可親,溫文爾雅,母親非常敬慕他。因外公常年不著家,母親對他早年了解甚少,只是從外婆的口中得知外公的一些情況。
外公尹培燦,字光南(後從事地下工作改名郗保國),1900年出身于騰沖一戶殷實人家,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1921年夏,外公從雲南騰沖騰越中學畢業後,由時任中華民國國務總理的李根源先生推薦,由騰越中學保送到北平燕京大學(現北京大學前身)就讀並取得碩士學位。在燕京大學求學期間,外公接觸了進步思想的影響,于1925年加入了中國共産黨。畢業後,他受黨組織的委派回到了雲南騰沖,以騰越中學數理化老師的身份從事黨的地下工作。後來由于身份暴露,遭到國民黨通緝,外公便不辭而別到了泰國。不久,又被共産黨組織派往東南亞的緬甸、印度尼西亞、新加坡、印度等國,在華僑中從事中國共産黨的海外宣傳和組織發展工作。1927年,外公在印度加爾各答大學以當講師爲掩護,爲華僑宣傳黨的各項政治主張,從事在海外發展黨員的工作,不幸又遭到了通緝。1929年冬,外公以水手的身份潛入國內,再次回到了老家騰沖,擔任南甸、幹崖二司宣慰員。就在這年他和外婆結婚,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三年,收獲了一雙兒女。
就在母親出生的那一年(1932年),外公受黨組織的派遣由緬甸八莫繞道南京准備與聯系人接頭時,因爲聯系人被國民黨殺害,失去了聯系。爲了革命工作需要,外公改名換姓,找到時任南京國民政府司法院院長的居正先生。居正是國民黨元老,辛亥革命領導人之一,主持參與了《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外公在北京讀書時就與他相識,是世交、摯友。在居正先生的引薦下,外公到上海國民政府中央銀行工作。1933年,母親的爺爺去世,身居國府要職的居正先生得知後,特爲其題寫碑文以示悼念:
“蓬樓先生千古,尚有老成,鄉人矜式,有子克家,*事繼志,西沛好音,勿忘家祭。”落款爲中央司法院院長,居正。
1941年5月,騰沖淪陷。在中國共産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感召下,騰沖人民萬衆一心,同仇敵忾,配合遠征軍將士奮勇殺敵,在西南邊陲譜寫了一曲氣壯山河、蕩氣回腸、可歌可泣的抗戰進行曲。爲了支援全國抗戰,滇西人民動員20萬民工,僅花了8個月就修建了一條長達959公裏的滇緬公路,打通了一條運送戰時物資惟一的國際通道,保證了戰時物資的運輸。
騰沖作爲滇西最穩固的城池,家家戶戶自發爲遠征軍運送彈藥糧秣,搶修橋梁道路。年青人上去了,老弱婦孺也沒有閑著。在軍糧供應不上時,當地民衆甯可自己不食或少食,也要將煮好的飯菜和家裏的糧食,冒著槍林彈雨送到前線。少女時的母親就經常跟著外婆,將自家囤積的糧食送到抗日縣政府,支援遠征軍抗戰。
1944年5月,騰沖戰役爆發,身在上海的外公時刻牽挂遠在雲南邊陲的外婆和一雙兒女。不久,他因工作關系從上海到緬甸,由于身份的原因,路過家門卻不敢回家看望,只好帶口信給外婆和三叔公,讓三叔公送母子三人到保山阙家。外公秘密從保山接到家人後,沿高黎貢山崎岖蜿蜒的山路倍賞艱辛地到了昆明,接著又馬不停蹄的坐汽車從昆明輾轉貴陽,一路顛簸曆時十幾天終于到了繁華的大上海,全家人團聚在異鄉。
二、走出邊城去從軍
母親跟著外公來到上海,滿眼的燈紅酒綠,使她眼花缭亂。她這個從邊城來的姑娘,生活是不適應的,外公將她送到了上海著名的民立女中和上海中正中學讀書。剛上學校時,許多同學講的吳侬軟語,她不太聽得懂,同學們笑話她這個偏遠小鎮來的姑娘。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漸漸地融入上海大都市的生活。
學生時代的母親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向全國廣播了接受波茨坦公告、實行無條件投降的诏書。中國人民終于結束了八年艱苦卓絕的抗日戰爭。
1947年,隨著人民解放戰爭的不斷勝利,國民黨統治區的經濟、政治、教育危機日益嚴重。由于國民黨政府把大量經費用于內戰,導致物價飛漲,民不聊生。在中共地下黨的領導下,國統區的學生們走上街頭,進行了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的遊行示威活動。讀書事小,饑餓事大,青年學生首先發出了反饑餓的吼聲。母親所在的上海中正中學高中部同學帶頭舉行了“反饑餓反內戰”的募捐活動。母親受到進步同學的影響,回到家裏告訴外公,她也想參加募捐活動。外公畢竟是地下黨員,二話不說從家裏拿出銀元和黃金交給母親,母親又將平時外婆給她的零花錢和結余的生活費一並捐給了學校,以實際行動聲援了反饑餓鬥爭。
1949年初,經過遼沈、平津、淮海三大戰役,國民黨軍隊損失過半,元氣大傷。我人民解放軍乘勝追擊,將戰線推進至長江沿線。國民黨則節節敗退,成了驚弓之鳥。眼看國民黨統治岌岌可危,蔣介石秘密命令上海和南京的官員將國庫裏的黃金、白銀、銀元轉移至台灣。外公所在的上海中央銀行要求所有的職員撤到台灣,或者到昆明和重慶。外公沒有攜家眷到台灣,而是選擇留在了大陸,一家四口從上海遷往山城重慶。
1949年11月30日,第二野戰軍解放了重慶。不久,二野所屬各部隊及軍大、文工團紛紛招收女兵。母親適逢從重慶通惠中學高中畢業,看到招考信息後,滿懷著參軍讀大學報效祖國的志向,和幾個要好的同學悄悄地瞞著父母跑到解放軍招考處。
母親和同學馮忠瓊興沖沖地來到招考地點,看到報名參軍的青年學生十分踴躍,有報考軍大的,有考文工團的。倆人一合計,覺得唱歌跳舞不太在行,感覺報考軍大不錯,既可以繼續學文化同時還能投身革命大熔爐接受鍛煉,于是毅然決然地報考了軍大。誰知道我們的舅舅那天也去報名想參軍。當母親回到家後,外公外婆已經知道了這事,外公對她的行動鼎力支持,但是外婆卻不能理解。外婆把她叫到身邊,好好地數落了一頓。
外婆說:“女孩子就應該在家裏崇文尚學,讀書積德,將來找一個富裕人家結婚、生子。男孩應該用功讀書,出人頭地,我就你們兄妹兩人,都去參軍到部隊萬一有個閃失,我和你父親怎麽辦?”
母親看著外婆,知道她的用心,他們老兩口就她一個女兒,心中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但母親決心已定,就去搬救兵,央求外公爲她說情,希望他做做外婆的工作,實在不行就叫哥哥留在家裏繼續讀書,她去部隊上大學,一樣是讀書積德,報效祖國。外公拗不過母親,只好答應說服外婆同意她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母親高興地摟著外公,撒嬌地說:“放心吧,我會好好地保護自己,一定有出息的。”
從此,母親的人生翻開了嶄新的一頁!
母親精心保留了67年前由賀龍、鄧小平簽發的革命軍人證明書
三、天南地北紅線牽
1949年12月,母親正式成爲一名軍人,開始了她的軍旅生涯。她被分在第二野戰軍軍政大學三分校四大隊十八中隊當學員。學員大多數都是來自城市的學生兵,有不少人出身于名門望族,有些還是國民黨高級將領的千金。女兵們大都十六、七歲,充滿熱情和朝氣,她們的到來給部隊增添了新鮮活力。經過軍大半年多嚴格的訓練,她們完成了從老百姓到軍人的轉變。
1950年6月,母親從軍校畢業後分配到12軍34師任文化教員。12軍是一支英雄的部隊。從土地革命到五次反圍剿,從紅軍長征到抗日戰爭,屢建奇功,威震敵膽!尤其是在觧放戰爭中,12軍作爲二野的主力,首戰上黨、三出隴海、千裏躍進大別山、逐鹿中原、決勝淮海、強渡長江、解放蘇浙皖、挺進大西南,打了不少硬仗,惡仗,被劉鄧首長譽爲“拳頭中的拳頭!主力中的主力!”母親爲自己能成爲這支英雄部隊的一員而感到光榮。而此時,她尚不知道,命運之神將把她和這支部隊裏的一個英雄營長結下一生一世的緣分……
1950年底,12軍奉命出川開赴華北某地集結,于1951年3月跨過鴨綠江進入朝鮮。母親和大多數女同志留守在重慶。由于當時留守處的戰士和隨軍家屬文化普遍較低,爲了提高他們的文化水平,留守處成立了補習學校,母親擔任教員。
1952年10月,舉世聞名的上甘嶺戰役打響了。我志願軍以英勇頑強的鬥志,用血肉之軀構築了一道鋼鐵長城,創造了以少勝多,以弱勝強,以劣勢裝備戰勝優勢裝備之敵的奇迹。
1952年初冬,時任12軍34師師長的尤太忠從朝鮮回國,進入了重慶北碚區解放軍第七文化速成中學學習文化。母親曾當過尤師長的文化教員,和尤師長非常熟悉。
一天,尤師長看到母親,關心地問:“小尹,有對象沒有?”母親當時臉就紅了,畢竟才20歲,還是第一次有人給她介紹對象,而且還是首長,她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對尤師長說:“我還年輕,沒有談對象。我父母不希望我過早考慮個人問題,怕分散精力,影響自己的進步。”她婉拒了尤師長的好意。
尤師長卻不管她是否同意,爽朗地大聲說:“34師102團有個營長叫權銀剛,河北人,是個很能打仗的英雄,槍林彈雨,九死一生……”口氣堅決而似乎不容她有任何置疑。
母親沉默不語,心中卻在犯著嘀咕:“我也不了解那位營長,也不知父母同意否,長的怎麽樣?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醜是俊?而且他還戰鬥在朝鮮前線,戰爭很殘酷還不知以後如何……”
尤師長見母親不說話,便繼續做母親的工作。“小尹,別看權銀剛年輕,他可是個老革命咧。1938年13歲就參加了八路軍,打仗勇敢不怕死,負過幾次重傷,百團大戰時腸子都打出來了仍堅持戰鬥,上甘嶺戰役一顆子彈又打穿了右手掌。最近,師裏已上報材料給軍裏,推選他作爲英模代表回國參加國慶觀禮……”
聽著尤師長一番動情的講述,母親的心有些觸動了,對這位從未見過面的硬漢營長有了一絲好感和崇敬。她紅著臉對尤師長輕輕地說:“那就先處處看吧。”
從此,兩個從未見過面的年青軍人,隔著千山萬水,開始了鴻雁傳情的兩地書。祖國大後方和朝鮮前線的來回書信成了北方漢子和南方姑娘情感溝通的惟一橋梁。
母親在筆記本上記載:當她收到父親第一封從朝鮮前線寫來的信時,心情非常複雜。難道這就是戀愛了嗎?內容寫得那麽簡單!看來他參加革命時年紀太小,也沒有什麽文化。
父親的來信質樸坦率,簡單明了,主要是介紹自己的大概情況:
我叫權銀剛,1925年10月,出生于河北省甯晉縣耿莊橋村的一個貧民家庭,家中兄妹7個,我排行第三。在華北平原那個貧瘠的小村裏,我家兄妹多,家裏很窮,吃不飽飯。1938年5月,我13歲時沖破了家庭的阻擾毅然參加了八路軍。參軍後編入了八路軍太行軍區1分區10團,當時團長向守志看到我年紀小,個子還沒有槍高,就將我安排在團部當司號員,從此開始了我的軍旅生涯。
自從收到第一封來信,母親就站在初戀的路口,等著要伴隨著她一生的那個人。母親把領導給自己介紹對象的消息告訴了我們的外公、外婆,他們聽說後非常支持,外婆對母親說:“女兒啊,有志向,既然領導給你介紹了一位能打仗的北方漢子,一定不會錯的!”
然而,好事多磨,父母的婚姻也是一波三折。1952年11月的一天,媽媽又收到父親的來信,當她滿懷喜悅地打開信件時,躍入眼簾的卻是一封分手信,她感到茫然了……
這是一封長長的信,看後使她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中!
信中這樣寫道:
玉華你好!我們剛打完金城阻擊戰還未來得及修整,就奉命前往上甘嶺地區,我們要去打大仗了,接替減員十分嚴重的部隊。我已經聽說了友軍的戰況,對戰鬥的慘烈程度也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備,便不定哪天就報銷了,我也許會戰死的,可是這對我沒有關系,當了軍人就准備這一天呀!關鍵是自己能不能從上甘嶺活著回來,怕就怕弄個重傷殘廢,我們散也不是,不散也不是,爲了你的將來,我們所以還是散夥吧……”
母親心裏明白,他違心地寫下了這封信,這不是他的真實想法,而是怕她爲他擔心!是生怕在戰爭中發生什麽不測會影響到她的前程。多好的一個小夥子啊!母親的心裏油然升起一股對父親的敬意,愛情不知不覺從心底滋生……
母親懷著複雜和牽挂的心情,給遠方的父親寫了一封情意深長的信,信中這樣寫道:
你就是我心中的英雄,無論你在戰場上如何,我都會和你在一起。人生,一程又一程,總會有一份牽挂,我就想用一生溫暖你的生命。期待著你勝利平安歸來,在歡慶勝利的鑼鼓聲中和你相會。
母親的信給正在上甘嶺鏖戰的父親以無限的期待和信心!鼓舞著他英勇殺敵,勝利凱旋歸來。
四、戰後相逢話硝煙
鴻雁傳書寄深情!飛躍濃濃硝煙和熊熊戰火從遙遠的朝鮮上甘嶺前線不斷傳來父親的消息,這些素箋中的信息化爲後方留守處母親枕邊的夢境……
父親在硝煙戰火中的英雄形象越來越清晰,卻始終是遙遠而觸不可及的,他們相互之間的思念和牽挂也只能僅僅流瀉于充滿相思之情的筆端,永久地保存在母親發黃的筆記本裏。相比較而言,父親對于母親的牽挂帶有更多軍人的簡單和直率,有時僅僅是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的某種超然和大度。顯然由于身份上的差異,在文化上對于情感的表達還是有細微差別的。
1953年7月,朝鮮停戰協議簽定,經領導批准媽媽來到朝鮮東海岸元山部隊駐地,見到了日夜牽挂的父親。這是母親和父親在書信往來建立戀愛關系後的第一次見面。母親眼中的父親:黝黑的皮膚,清瘦的身材,深邃的眼睛,顯現出軍人的幹練和勇毅。父親也見到了清秀文靜,氣質優雅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的母親。他們相互之間都隱隱感覺到彼此存有差距,但是在冥冥之中又都覺得對方就是自己將要相伴終生的另外一半。共同的理想和精神追求使出身于不同家庭、有著不同經曆的這對年輕人走到了一起,最終走向婚姻的殿堂。這就是愛情的力量所建立的理解和信任。
母親在筆記中寫道:
在戰爭年代,除了是老家原配,像我們這樣的婚姻很多都是組織上安排介紹的,其實都是結了婚,戀愛才開始。我們見面後,相互間才真正的更深的了解,權銀剛對我說:“當尤太忠師長介紹你的情況時,就說你是一個漂亮,知性的姑娘,條件不錯。”
母親來到朝鮮正是美麗的金達萊盛開的季節,滿山遍野的花兒在風中搖曳生姿,但是觸目可見的卻是戰爭留下的滿目瘡痍……面對被戰火燒焦了的斷壁殘垣她感慨萬千,深深感覺到和平的來之不易,也對生命和愛情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母親理解了父親爲什麽要在大戰之前給她寫那封分手信的真實含義。
1953年父母照于朝鮮東海岸
在遠離祖國的異國他鄉,母親深情地傾訴著對父親的思念牽挂之情。而父親卻仿佛很不經意地給母親講那些驚心動魄異常殘酷的上甘嶺爭奪戰。在父親看來,戰士的生命不僅僅屬于家庭和愛人,更多的時候卻是屬于祖國、人民和軍隊,有時候舍身取義,戰死沙場反而鑄就了軍人的榮譽。何況在那場殘酷的爭奪戰中自己還是幸存者,我們享受勝利喜悅的時候,絕不能忘記戰鬥中英勇犧牲的戰士。講到這裏,父親熱淚盈眶……
父親深情地對母親說:“尤師長把你介紹給我,你就是我的福星,給我帶來了好運,使我活著走下了上甘嶺,而且還活得比較完整。”
然而,上甘嶺那28個充滿血與火考驗的日日夜夜令他始終難以忘懷!父親向母親講述了那段驚心動魄的戰史:
1952年冬,我時任志願軍34師102團(原36師106團)副團長兼3營營長,帶領隊伍從金城防禦陣地上換防下來,開赴谷山休整,途中突然接到增援上甘嶺友軍的命令。11月17日晚在夜幕的掩護下我率部趕到537.7高地准備投入戰鬥。然而,整個高地的坑道和戰壕已基本被毀。收複陣地後,我要求全營數百名官兵當夜在各陣地上最緊迫的工作便是修複坑道和挖可以藏身的貓耳洞。
經一夜努力,雖然7條坑道已大致修複,但有些不太牢固。大部分表面陣地的志願軍只能靠貓耳洞藏身……11月份的朝鮮已是天寒地凍,但坑道內很狹小。我派出一個連的兵力向剛失去的6號陣地發起進攻!在米連長和聞指導員的帶領下不到30分鍾的時間裏便全殲敵人一個排的守軍,收複了陣地。 另一個排參加反擊4、5號陣地。由于准備充分,協同嚴密,部隊銳不可擋,當晚三個陣地全部收複。從此,拉開了上甘嶺537.7高地上長達28天悲壯戰鬥序幕,這一幕使我終身難忘。
18日天剛蒙蒙亮,敵人就開始了大規模的反撲。4架轟炸機輪番轟炸,成噸的炸藥傾瀉在陣地上,只見整個山頭彈片、石頭到處飛,陣地上焦土一片。6號陣地上惟一的一條半截子坑道被炸塌,進出口被堵死,8連3排和連指揮所全部被炸毀,連長等20余名戰士犧牲。隨後,敵人又對陣地進行了長達15分鍾的連續炮擊。一天當中狹小的陣地上就落彈兩萬余發,浮土有一米多厚。雖然18日整整一天一個陣地也沒丟失,但卻把第三營第八連整整一個連給打光了。19日淩晨,丟了一個6號陣地,我讓第7連給奪了回來。但第7連也被打光了。20日,6號陣地又丟了,第9連也打光了。共斃傷敵人350余人,敵人一次次被擊退,但是我軍也傷亡慘重。我心情感到分外沉重。
我已經3天3夜沒吃飯,卻抽光了3條“大生産”牌香煙,看3天打光3個連,既傷心又著急,不知如何是好。當晚,2營5連增援上來反擊6號陣地,激戰數小時,傷亡幾十個人,連長朱國法、副連長陳洪範相繼陣亡,而陣地卻未能奪回。21日,營裏領導一合計,決定改變戰法。晚上20時,我們一反常規,不進行攻擊前的炮火急襲,以第5連惟一完整的第3排,由排長胡升高帶領,利用夜暗從448高地出發,悄悄通過1000米的炮火封鎖區。按預定方案,第7班、第8班摸到距敵人僅40米處的位置,這時敵人還沒發覺他們。21時10分,王聚新收到准備完畢的信號,發出沖擊命令。仗打得幹淨利落,從開始到結束,不過10分鍾。殲敵一個半班的人,第5連傷4人,奪回了陣地。這一仗很小,意義卻極其重大。
父親講到動人處飽含熱淚,特別是講到那麽多朝夕相處的戰友犧牲在上甘嶺這個彈丸之地,他的心情異常沉重,眼淚止不住奪眶而出。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父親的悲傷是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體現了一個軍人在粗犷的外表下,內心深處也是極爲豐富細膩有感情的。母親覺得,她對眼前的這個人似乎更了解了,也更有了好感……這或許就是母親說得他們是先結婚,後戀愛吧!
父親繼續給母親講述那刻骨銘心的戰鬥:
那雨點般的炮彈把整個537.7高地炸得地動山搖!6號陣地上聞指導員和一個排的志願軍官兵所在的坑道被敵人的炮火炸塌,全部壯烈犧牲。炮擊之後敵人便整連整營地向537.7高地撲來。僥幸活下來的戰士們被炮火震得幾乎聽不到彼此之間的說話。看見敵人撲來,我們彼此攙扶著從泥土中鑽出來,和敵人進行著殊死的拼搏。敵人一次又一次進攻被擊退,炮火也一次又一次向我高地猛轟,志願軍戰士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但是他們只要還有一口氣,就絕不下陣地,直到戰鬥到最後一刻。 有的戰士甚至在只剩下最後一口氣時,拉開爆破筒滾下山和敵人同歸于盡。狹路相逢勇者勝,其慘烈景象真是泣山河,驚鬼神。從11月17日晚上上陣地到12月15日撤出陣地,戰鬥的激烈,殘酷,前沿陣地的艱辛危險,這是我曆經生死考驗的28個晝夜。
正因爲戰爭是如此的殘酷,所以父親在生死未蔔大戰在即的時候,不敢輕易對母親感情作出承諾,只能采取回避的態度。父親紅著臉對母親解釋著,隨手采集了一束火紅的金達萊花遞到媽媽手中,說:“現在停戰了,我們勝利了,我也活了下來,我們可以迎接嶄新的生活了。”
這時,遠處傳來宣傳隊員演唱的朝鮮民歌《金達萊花》的歌聲:
離開我你會幸福嗎
今後再不要想念你
當初伴著你(我們)生活到如今
可你心裏卻只有她
愛情,沒想到這麽殘忍
連呼吸都好心疼
讓你永遠幸福,我心裏祝福你
用我的靈魂全來祝福你
······
母親捧著金達萊花嫣然一笑,兩人來到戰地照相館拍照。當攝影燈打開的一刹那,父親像變魔術似的變出一個蘋果放在母親的肩上,意味深長地對母親說:“我把蘋果放在你的身上,保我們平平安安地幸福一生!
這張記載著父母美麗愛情的照片,是父親最喜歡的一張,經常拿出來給我們看,回憶那甜蜜幸福的時光……
尾聲:恩愛白頭到永遠
1953年7月3日,爸爸和媽媽就這樣捧著金達萊花走進了婚姻的殿堂。他們的婚禮在朝鮮東海岸的防空洞裏舉行,簡單而又溫馨。尤太忠師長不僅是父母的紅娘,還親自簽發了結婚證書,在尤師長的見證下他們喜結良緣。雖然沒有漂亮的婚紗和喜慶熱鬧的場面,但戰友們和領導的真誠祝福讓他們感到無比幸福和滿足。
作爲軍人,父母親的戰地愛情沒有花前月下的羅曼蒂克,沒有轟轟烈烈的海誓山盟,卻有著天長地久的兩情相悅,朝朝暮暮的心心相印!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婚後他們共同養育了我們兄妹四個孩子,給我們一個溫暖和睦的家。在半個世紀的風風雨雨中,他們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琴瑟相合,用一生的光陰守護著一份真摯的愛情。
2003年2月13日,又是那個春寒料峭的早春季節,在媽媽去世1年零10天後,沉痛的哀樂聲再次撕裂了我們兄妹的心。我們慈祥的父親走完了人生78年的曆程與世長辭,與母親相會在南京雨花台烈士陵園的望江矶功德園,那裏安葬著一批爲創建共和國出生入死的將校們。父親和母親曾說過:活著時,戰友們在一起浴血奮戰保衛家園,死後仍然在一起守護我們的國家。
親愛的爸爸媽媽,時光可以帶走許多回憶,但帶不走女兒對您們無盡的思念!這些年,我們常常在夢中和您們相見,仿佛您們並沒有離開我們。您們已化作那天上永恒的星辰,每個清晨和夜晚都在微笑的注視著我們,呵護著我們,爲我們遮風擋雨,照亮我們的人生……我們依然生活在您們慈祥的目光下!(權偉 權彬)
簡曆:
尹玉華(1932—2002),雲南騰沖人。1932年9月出生,1949年12月考入第二野戰軍軍政大學,分配在三分校四大隊十八中隊。曆任三兵團12軍34師文化教員、志願軍34師102團政治處組織股幹事、西南軍區第七速成中學文化教員等職。1958年轉業到地方,先後在教育、輕工、電力系統做黨務領導工作。2002年病逝于徐州,享年7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