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看懂世界格局裏的中國,要往海上看。
中國提出“一帶一路”倡議以來,西方國家沒少忌憚,在新一輪“中國威脅論”裏做文章。以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來說,一些學者認爲“中國人走向海洋是爲了擴張和稱霸”,這純粹是基于西方固有視角的偏見。
其實早在大航海時代到來前,在廣袤的印度洋上,中國與各古老文明已經展開了經濟、文化和政治上的交流。不同于西班牙、葡萄牙以及後繼的英荷等國尋求海上貿易霸權,中國的海洋之路是溫婉的,不具侵略性的。
站在今天回望曆史,想重現數百年前海上世界裏的中國身影,需要到這座城市走上一圈↓↓
泉州是福建閩南地區的一座海濱古城,北承莆田,南接廈門,馬可波羅稱它爲“世界第一大港”。它古樸不施粉黛,因爲看過繁華;又無比年輕,充滿了面向未來的精氣神。
最近朋友圈流行今昔對比照,如果放在泉州身上,這個對比時間應該至少上溯七百多年。1271年,一個叫雅各布的意大利商人來到熙熙攘攘的泉州,大呼這裏爲“光明之城”,說“這是一個不可估量的貿易城市,商業集市繁榮到難以描述”。今天,泉州仍是晝夜不息的“不夜城”,只是一呼一吸間多了一些文藝。
刺桐港昨日重現
“地下看西安,地上看泉州。” 出租車司機總是一個城市生動的名片,載我的司機是個老泉州人,介紹起家鄉得心應手。“我們這是古城,要保存的古迹太多了,所以道路上經常有點堵。”他說。
車窗外林立的高樓間常有“紅牆燕脊”出沒。閩南地區的古建築極具辨識度,朱紅色的牆體在玻璃立面的對比下分外張揚,讓人眼前一亮,屋頂是曲線形的,兩端向上翹起,像燕子尾巴一樣靈動。
司機把我送到富美古渡,一個江濱北路上不起眼的位置,道旁豎著一塊富美古渡的石碑。這個渡口位于晉江下遊、泉州城南,潮水一直延伸到海灣,是古代泉州港的舊址之一。現在這裏已經廢棄了,晉江也早已不再通航,只有空空一排台階沒入江面。
從江邊走到街上不過幾米,街上車水馬龍,與古時往來的渡船在平行世界裏遙相呼應。宋元時期泉州因港口貿易達到鼎盛,開啓了聯結世界的國際化之旅,也因此成爲聯合國唯一認定的“海上絲綢之路”起點。
泉州港又稱刺桐港(因爲城池周圍環植刺桐樹),是古代沿江、沿海岸線興建起來的港口群。廈門大學曆史學系教授莊爲玑指出,刺桐港由“三灣十二支港”構成,也有學者認爲泉州港“先後只有三處,即南關港、石井港和後渚港”。而南關就在富美古渡一帶。
漲海聲中萬國商。十世紀左右開始,一艘艘木帆船通過貨運把泉州接入世界貿易體系中。阿拉伯、伊朗、東南亞的商人從富美古渡口上岸,帶來香料、藥材和珠寶,城內鄰近的街道也因而得名“聚寶街”;而泉州本身就是一個“聚寶盆”,德化縣的瓷器、安溪縣的茶葉和各種手工制品都是外商眼中的“奢侈品”。
Quanzhou was the largest port in China from the Song Dynasty to the Yuan Dynasty (1271-1368), when the country shipped ceramics, tea and other products via ports along its southeast coastal route to Southeast Asia, the Middle East and Europe.從宋代到元朝(1271-1368)期間,泉州是中國的第一大港,當時中國(的船只)沿著東南海岸線向東南亞、中東和歐洲出口瓷器、茶葉及其他用品。
一時間天下商人雲集于此,刺桐港熙熙攘攘,貨物堆積如山,與埃及亞曆山大港並稱于世。刺桐(Zayton)也成爲當時世界對古代東方的稱呼。
當然刺桐港的位置學界說法不一,也有不少人認爲後渚港才是正牌。原因是1974年夏天,這裏發掘出一艘折戟沉沙的宋代古船,船上大量香料藥物證明這是一艘由海外返程的古代商船。目前這艘船珍藏于開元寺裏的泉州灣古船陳列館,重現著700多年前壯觀的商貿場景。
潮水洶湧,海道凶險,能夠重見天日的沉船只是少數。即便在現代船運和航海技術發達的今天,縱橫海洋也是一個充滿未知的旅程。對于詩人,面朝大海是春暖花開,而對漂泊在海上的閩南人來說,這是個無奈的選擇。
樸素的執念
福建多崎岖,山地丘陵占全省90%以上的土地,耕地面積緊俏。爲了填飽肚子,閩南人只能以海爲田,硬生生從海上闖出一條生路。宋代有首詩作了很好的概括:“泉州人稠山谷瘠,雖欲就耕無地辟。州南有海浩無窮,每歲造舟通異域。”
向海求生的漁民對海洋的態度是謙卑的,出海是爲了“討”個生活,叫“討海”。討海的人最怕不吉利,吃魚不能翻,飯碗不能倒扣,有些樸素的執念是人面對大自然的原始力量時本能的反應。
穿行在曲曲折折的小巷裏,轉幾個彎就能與不同宗教文化的廟宇不期而遇。泉州人的精神世界裏,總有幾個值得信賴的神靈。
富美古渡的對面是富美宮,兩者相依而建。遠行的人揚帆出海前從廟宇門前經過,心裏能更踏實一些。而富美宮也定期舉行“送王船”儀式,把各種生活物品裝上作坊新造的船,一番祈福儀式後,王爺船便從富美古渡下水,任由船體隨風漂流。
這是源于泉州的民間信仰,宮廟負責人陳老伯告訴我,王船庇護的不僅是當地百姓,“船走到哪兒,就給哪兒帶去平安”。王爺崇拜在台灣地區也頗爲流行,上百年來,一艘艘承載著美好期許的船只穿越海峽,讓兩岸百姓隔著時空心意相連。
在我和陳老伯交談期間,廟前進香祈拜的人來來往往,換了好幾撥。有幾位上了年紀的婦女,身穿色彩亮麗的碎花布衣,頭上裹著一圈圍巾,上香、唱念祈福詞、進廟裏“請”王爺,再挑著擔子把“神明”請回家。
我站在四周嘈雜的對面,看她們有條不紊地完成充滿信念感的儀式,有點恍如隔世,這座現代化城市日夜奔跑向前,一如江濱路上不減速的車流,但也能給古老的民俗留下足夠空間,把曆史封存在繁華的市區裏。
一條街上看世界
古老與現代,地方與世界,泉州把混搭演繹到了極致,不管什麽元素都能揉碎在一起,無所不包。
就說塗門街吧,短短一千多米的街道上,關帝廟、清真寺和府文廟並排而立,風格迥異的宗教門挨門做“鄰居”。當地人鍾愛的關帝廟前香火不斷,遊人如織;一牆之隔的清淨寺是穆斯林在中國創建的最古老的清真寺,冬日裏寺院內也飄著清幽的槐花香;如果湊巧,移步換景,沒准還能在隔壁的府文廟裏欣賞一曲咿咿呀呀的南音表演。
塗門街附近不過幾公裏方圓內還有泉州天主教堂、佛教廟宇開元寺和祭祀海神媽祖的天後宮……和各路神仙挨個打照面時,很容易讓人有身在何處的困惑。
其實這裏有中國最真實的樣子:有面對未知的勇敢,也有小心翼翼的虔誠,更重要的是,有開放包容的性格。
古絲綢之路爲閩南人打開了新的視野,帶來了阿拉伯、南亞、東南亞、太平洋、地中海文明,“來的都是客”,對于異域文明,心胸豁達的閩南人大方接受,兼收並蓄,自信地把外來文化融進了中華文明。
“The mixture of temples and mosques is an indication of the city’s long and rich history. It also showcases the city’s inclusive nature,” said Zhang Lianzhu, director of the mosque’s office.“廟宇與清真寺的交織體現出了這座城市厚重的曆史,也展示著城市包容的實質。”清真寺負責人張連著說。
來看一個驚豔了西方學者的發現:
基督教尖拱形四翼天使石刻(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藏)
天使翅膀、駕雲飛天、十字蓮花同時出現在一塊石墓碑上,讓人很難分清這到底是天使、飛天還是道教仙人。這是海陸文明交彙的産物,讓我們有機會一睹昔日國際港口的多元魅力。
泉州人的包容不僅體現在宗教上,更是在生活細節中。富美宮附近一帶專門設有“蕃坊”讓外商居住,尊重他們的生活習慣和信仰;外國人也可直接與當地人雜居、通婚,很多阿拉伯人落戶在泉州後開枝散葉,形成大家族,甚至身居要職。
向海而生
“一條大路分兩邊,隨你要走哪一邊;不怕不怕我不怕,我是年輕人;風大雨大太陽大,我就敢打拼……” 這首很魔性的歌《大田後生仔》用方言唱了一個很“閩南”的主題:愛拼才會贏。
從明清開始,越來越多的泉州人選擇走向世界。數百年間,蕩氣回腸的“下南洋”見證了一代代泉州人漂洋過海,“過蕃”謀生的曆史。
據不完全統計,超過750萬泉州籍華僑華人散布在120多個國家和地區,有90%在“海上絲綢之路”相關國家,其中,新加坡、印尼、馬來西亞、菲律賓等地的華僑華人數量均超過百萬。
初來乍到的華人勞工叫作“豬仔”,他們衣衫褴褛,開啓充滿血淚的打拼。在礦山、種植園等惡劣的環境下一鋤頭一鋤頭鑿開立足空間,建造異鄉的新家園。
隨著時光變遷,勤勞能幹的數百萬華工漸漸從出賣苦力中解脫出來,變成了大大小小的生意人,他們做木工、金銀匠、理發師,賣福建炒面,開小商品鋪子,起早貪黑,支撐起東南亞各港口城市的服務業。
紀錄片《下南洋》視頻截圖
我們可以從舌尖上一窺泉州人的生活狀態。在港口碼頭做運輸搬運的工人,需要長期赤腳工作,很容易患上關節炎和風濕,這從營養學上解釋了東南亞“肉骨茶”裏爲什麽有大量藥材、豬骨。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泉州人很愛吃的姜母鴨,烹饪時要把鍋底鋪上滿滿一層姜片,也是因爲靠海工作生活濕氣重、寒氣大,要食補滋養身體。
在海外站穩了腳跟的泉州僑商在南洋編織了巨大的商業網絡,包攬了“爪哇煙葉大王”、“槟城糖王”等稱號,很多人不僅是促進當地經濟發展的主力軍,也熱衷于回國投資實業、興辦學校。南安籍愛國華僑黃仲鹹在一次接受采訪時說:“我掙了錢以後,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回家鄉修建學校。因爲只有祖國強大了,我們才不會被人欺負。”
在不停的漂泊中,泉州人不斷內化著家國意識,通過宗祠、族譜的方式提醒自己來自何方。所以很多僑商即使在海外擁有商業帝國,也惦念著回家尋“根”、慰藉鄉愁。
泉州人在洶湧的曆史大潮中總能抓住機遇,披荊斬棘,勇于闖世界,也不忘反哺家鄉,也難怪泉州的GDP連續20年領跑福建全省。
Quanzhou, with the highest GDP of any city in Fujian for the past 20 years, was named the lead area for the 21st Century Maritime Silk Road. The city has already seen its efforts paying off via closer trade and economic cooperation with economies involved in the BRI.在過去的20年裏,泉州有著福建全省最高的GDP,該城市也在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核心區。泉州與“一帶一路”相關國家緊密的經貿往來和經濟合作已取得了顯著成效。
作爲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泉州是一座有性格的城市。福建師範大學社會曆史學院教授謝重光認爲:泉州是福建最具海洋文化性格的地區,在全國範圍內,也是海洋文化性格最鮮明的地區之一。
這是一種從瘠薄農耕文化上繁茂生長的海洋性格,有夢、敢拼,伴隨著與生俱來的開放和包容。從這裏走出的人民,勇毅地走向世界,並深刻影響著世界。
泉州與世界的互動從來沒停止過,古絲綢之路上“交流、合作、共享”的精神獲得了現代共鳴。11月22日,海上絲綢之路國際藝術節在泉州開幕,來自57個國家和地區的130多個文化團體,1500多名藝術家、國際友人抵達有“東亞文化之都”之稱的泉州,讓這座古城再次見證中外交流的“高光時刻”。
文明因多樣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鑒,因互鑒而發展。當年,中國通過古絲綢之路爲世界帶來了別具一格的東方文化,改變了很多西方人的審美體驗。在今天更廣闊的海絲空間裏,中外文化再一次融合交彙,必將碰撞出更多創新成果。
泉州以自己的方式向世界證明了,中國的海洋之路是和平的、互鑒的,我們可以繪就全球共同繁榮發展的藍圖。
作者:焦潔
監制:柯榮誼 胡美東
審核:何娜 黃恬恬
特別鳴謝:泉州市委宣傳部吳雙龍
圖片來源:泉州影像 泉州晚報
史料來源:泉州博物館 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泉州華僑曆史博物館
英文來源:中國日報徐偉文章Port city revives past glories;Where religions live side by side
參考文獻:
1.《地道風物·閩南》
2. 《刺桐城:濱海中國的地方與世界》
3.《泉郡富美宮志》
4.《閩商發展史·泉州卷》
5. 瞭望新聞周刊:《什麽是泉州人》
6. 央視紀錄片:《下南洋》第三集異鄉家園
來源:CHINADAI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