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日,成都市龍泉區的龍威大廈大樓,也是川威集團目前的總部所在。本版攝影/新京報記者 李雲琦
10月30日,川威集團成渝釩钛的貨場區域。該區域的環境問題曾在9月被投訴,後來整改鋪上防塵網。但仍能看到區域內有紅褐色的鐵水,部分礦粉未被覆蓋完全。
法院稱“未找到可執行的財産”引質疑;超10家公司計提相關壞賬;川威集團方面稱絕不賴賬
11月1日,四川成都川威大廈內,只有一些裝修工人在這個十幾層的大樓裏忙碌,不久後這裏將迎接四川天府新區管理委員會的入駐。建設大廈的川威集團,是四川的第二大鋼鐵廠。
2014年年初,旗下有兩家上市公司的川威集團,還計劃打造“千億”川威。但2014年3月起,川威集團資金鏈開始出現緊張,7月川威集團債務危機徹底爆發,開始重整。在政府和銀行的幫助下,川威集團2017年下半年開始逐步恢複生産經營,2018年,公司計劃突破年産值“500萬噸”的目標。
在逐漸複蘇的川威集團背後,高額的負債仍然是將要面對的問題。根據威遠縣人民法院法官透露,目前川威集團面臨金融負債超過200億元。
近日,債權人之一江西城建方面告訴記者,在公司向法院提交對川威集團實施執行時,遇到了困難,認爲川威集團有錢不還。並且在申請法院強制執行的時候,得到了法院“未找到可執行的財産”的回複。11月2日,新京報記者采訪川威集團時其回應稱,公司在2017年度的營收達到了400多億元。2018年,集團計劃突破年産500萬噸的目標。川威集團宣傳負責人表示,川威絕對不會賴賬,只是目前沒有一次性還清的能力。
從邁向“千億川威”到“上百億負債”
根據川威集團的官網介紹,川威集團的前身是始建于1929年的威遠鋼鐵廠,至今已擁有89年曆史。1997年,威遠鋼鐵廠瀕臨破産,三十多歲的王勁被任命爲廠長。
1998年3月,四川省經貿委等批複同意威遠鋼鐵廠改制,威遠鋼鐵廠成爲成渝釩钛,王勁等再組建成立四川省川威鋼鐵集團有限公司。天眼查數據顯示,王勁目前直接持有川威集團15.71%的股權。但當時王勁以什麽樣的方式參與到改制之中,並未有詳細記錄。川威集團宣傳負責人告訴新京報記者,當時改制之初也是由于威遠鋼鐵廠即將破産,當時的王勁並沒有資金。
2005年,川威集團就已位列全國企業500強,排名第332位。2009年,川威集團旗下的中國鐵钛在港交所上市。
2014年2月,川威集團召開了“百年川威、千億企業”發展規劃評審會。在此時,川威集團已經“擁有總資産400億余元、員工2萬余名,有中國鐵钛、新加坡盛世兩家境外上市公司。”
但一個月後的3月21日,王勁突然在川威集團會議上向公司高層及核心管理骨幹宣布公司資金鏈出現困難:寒潮已經來了!突如其來的危機下,川威集團債務危機在2014年7月全面爆發。7月7日,川威向法院提交了司法重整的申請。
在當時,川威集團瀕臨破産受到關注。根據經濟觀察網報道,在2014年7月川威集團的銀行融資約265億元,涉及國開行、工行、中行等20家銀行,信托融資近11.5億元,加上其他各種融資金額,集團總負債高達323億。
新京報記者10月根據裁判文書網統計,與川威集團相關的裁判文書超過200個,其中大多是借款糾紛或者是合同糾紛。與川威集團涉及訴訟的企業,包括中信銀行、興業銀行等各大銀行,也有大型國企中國中冶旗下子公司中冶賽迪等。
根據天眼查數據,川威集團涉及的自身風險有387條,所投資公司涉及的風險共有1343條。通過天眼查記者看到,川威集團在2015年以來就有被列爲失信人的情況,狀態大部分都是“未履行”,僅有個別屬于“部分履行”。
十余家上市公司成“川威系”債主
“川威系”債務危機的背後,有超過10家公司陸續對“川威系”的應收賬款或預付款計提壞賬准備。
2014年,浙商中拓(原物産中拓)子公司四川中拓和重慶中拓預付給川威集團子公司成渝釩钛1.39億元的采購款。危機爆發後,這筆款項也不斷被計提壞賬,其中2015年年報中表示,“目前成渝釩钛仍在維持生産,按30%的比例計提4169.05萬元壞賬准備。”
2018年4月,浙商中拓發布2017年度計提資産減值准備的公告顯示,公司在2017年年底報告期末,對成渝釩钛的預付款還有1.34億元。浙商中拓稱,2017年度成渝釩钛生産經營正常,因此本年不新增計提壞賬准備。
2018年10月31日,新京報記者致電浙商中拓了解成渝釩钛的還款情況,公司接線人員告訴記者,自己對該事情並不了解,並稱幫記者了解。11月1日,記者再次致電浙商中拓,電話無人接聽。
受到影響的還有中國中鐵旗下的中鐵八局。中國中鐵公告顯示,2015年7月,中鐵八局集團現代物流有限公司因爲買賣合同糾紛在2015年7月將成渝釩钛科技有限公司、內江市嘉瑞建材貿易有限公司告上法庭,涉訴金額爲1.34億元。2016年8月,成都鐵路運輸法院受理該執行案件,但後來因未找到可供執行的財産,終結本次執行。
加上利息,這筆債務涉及1.69億元的資金,在中國中鐵對中鐵八局的股權收購方案中,成爲上交所關注的問題之一。10月17日,中國中鐵在回複上交所及更新的收購草案中稱,截至2018年6月30日,中鐵八局集團現代物流有限公司與成渝釩钛、內江市嘉瑞建材達成一致意見,通過向內江市嘉瑞建材公司指定的供應商規模采購沖抵預付款。且截至2018年10月17日,已輪候查封成渝釩钛位于內江工業園土地兩處。
新京報記者注意到,中鐵八局在2018年1-6月的前五名供應商名單中,第二大供應商名爲“威遠鴻廣貿易有限公司”,中鐵八局對該公司前6個月的采購金額爲1.94億元,占公司當期采購總額的4.48%。該威遠鴻廣的地址,同成渝釩钛一樣,正是在威遠縣連界鎮。
記者注意到,成爲“川威系”債權人的公司超過10家。根據五礦發展的2018年半年度報告,對成渝釩钛有應收賬款4900萬元,其中壞賬准備220萬元,計提比例爲4.07%。五礦發展稱,該筆應收賬款是,“有保險且簽訂還款協議並按還款計劃還款”。
在上市公司永清環保2018年半年度的營收狀況中,對成渝釩钛的應收賬款爲1845.5萬元,其中壞賬准備爲76.9萬元,計提比例爲4.17%。
上市公司安源煤業(*ST安煤)在2018年半年度報告中也顯示,子公司江西煤業所屬銷售運輸分公司就應收成渝釩钛貨款368萬元向四川省威遠縣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並勝訴。2016年8月30日,江西煤業銷運分公司向威遠法院申請強制執行判決,“但由于被告涉訴案件多、金額大,執行難以到位,公司對此款項全額計提壞賬。”
此外,還有江蘇神通、陝鼓動力、三維絲、大西洋、中化岩土、金自天正、特銳德、中科電氣等公司都曾在定期報告中對成渝釩钛的預付賬款或者應收賬款進行計提壞賬准備。
有錢?沒錢?“未找到可供執行的財産”存疑
與中國中鐵曾經遇到的法院強制執行中“未找到可供執行的財産”,以及安源煤業遇到的“被告涉訴案件多、金額大,執行難以到位”相似,江西城建在面對“川威系”的債務時,遭遇討債難。
今年10月底,江西省城建建設集團有限公司廈門分公司的副總經理李發明,再一次來到內江市威遠縣討債。
根據裁判文書網信息,2012年江西城建爲川威集團子公司成渝釩钛進行新老廠鋪網工程。截至2015年,成渝釩钛仍有1.2億元的工程款沒有向江西城建結算。2015年後,江西城建將成渝釩钛、川威集團等告上法庭。2017年9月,最高院作出判決江西城建勝訴。
2018年1月,江西城建向四川省高院申請強制執行成渝釩钛的欠款。3月,四川省高院下發執行裁定,要求內江市中級人民法院執行。這一起執行案件,最終由威遠縣人民法院執行。
李發明告訴新京報記者,在最初的申請法院執行中,自己得到了威遠縣人民法院“未找到可供執行的財産”的回複。李發明認爲,在成渝釩钛恢複生産並産生收入的情況下,公司不可能找不到可供執行的財産。今年8月,李發明及律師還提供給法院財産線索,請求法院對成渝釩钛倉庫中的鋼材、與中鐵建産生的應收賬款進行查封。
10月30日,記者以江西城建工作人員的身份,跟隨李發明及律師前往威遠縣人民法院。在法院一樓的調解室中,見到了威遠縣人民法院的法官張明(化名)。張明在調解中稱,在執行過程中與成渝釩钛進行溝通,但得到的電話回複爲:成渝釩钛和中鐵建沒有貿易往來;在川威鋼鐵廠的庫房內存放的鋼材爲成渝釩钛代加工生産,不歸成渝釩钛所有。
10月30日上午,新京報記者來到內江市威遠縣的川威集團老廠區。在連界鎮,川威集團幾乎占據了大半個小鎮。在小鎮中穿行,幾乎隨處能看見川威集團的倉庫或者生産區域。
記者在一處庫房上,能看到“中國鐵建西南區域采集中心庫”的倉儲中心,這也正是李發明認爲成渝釩钛與中國鐵建有貿易往來的原因。記者看到該倉庫外的介紹稱,爲了促進中國鐵建物資采集中采購供應工作紮實開展,西南公司探索物資集中采購供應新模式,與成渝釩钛達成了以倉儲租賃爲載體的新的戰略合作模式。
倉庫內,放置了很多鋼筋和鋼圈,每一捆上都貼有“川威”和“成渝釩钛”的商標簽。隨即記者走訪了多個川威集團倉庫,隨時可見各種貨車來往,車挂內裝著的基本上都是鋼筋或者鋼圈。
一位司機告訴記者,同自己一樣在川威拉鋼材的車輛很多,有時候時間都花在了排隊上,有時候一車貨需要各個倉庫輪流轉,一車貨的裝貨加辦理手續下來已經花了十幾個小時。他說著,從王梅(化名)手中接過一張産品質量說明書。王梅是川威集團的老員工,現在倉庫外的辦公樓裏替運輸人員開具産品質量說明書。王梅稱,這些司機拉走的鋼材爲成渝釩钛生産,隨著2017年下半年以來川威集團的業務複蘇,“一天能拉走五六百車”,員工要24小時輪班。
記者在多位司機從王梅手中開具的鋼材産品質量證明書中看到,該産品質量證明書顯示爲“成渝釩钛科技有限公司産品質量說明書”,並在左上角標有“川威”的標識。質量說明書中顯示,制造廠屬于成渝釩钛,需求方各不相同,包括威遠興帆貿易有限公司、泸州智同物産實業有限公司、四川省金藝純貿易有限公司等。
11月3日,新京報記者致電川威集團宣傳部負責人。該負責人說,關于爲什麽找不到可供執行的財産,“這個就要問法院了”。
川威集團宣傳負責人告訴記者,川威集團內部目前會有一筆專門用來化解債務的資金,並強調,川威絕對不會賴賬,只是目前沒有一次性還清的能力,“我們要是一下子拿出這麽多錢來還債務的話,企業就關閉了,沒辦法”。該負責人介紹,在川威集團危機時,銀行方面提出的是暫不收貸、對最新的項目繼續放貸。在這樣的幫扶下,川威集團慢慢回血。“我們客戶這一塊兒也是積極地在化解。有的客戶會跟我們繼續合作,在企業發展之後慢慢進行兌付。”
法院稱要通盤考慮川威債務問題
事實上,法院也認可,川威集團不是分文都無法支付。法官張明在10月30日的調解中稱,川威集團今年的生産目標是500萬噸,“你們應該能算到能夠産生多少的效益,確實會有利潤”。
“作爲我們威遠法院來講,川威和成渝釩钛的債權人不少,在我們這裏的執行案件都已經是160多件,今年是接近20個億。我們肯定要通盤考慮這個問題。”張明說,“打個比方,江西城建的立即支付了,那麽我另外的100多起案件,應不應該立即支付了?”
張明透露,目前川威集團僅金融負債就有200多個億,“對成渝釩钛的鋼材采取強制執行只是‘下策’,拿到鋼材之後還有很多其他的程序,拍賣也不是一天兩天。最好就是雙方達成一致意見,所有問題迎刃而解。”
記者了解到,已經有部分債權人與川威集團達成一致意見,“打折”處理債務。張明透露,通過“打折”處理債務的企業,已經有110戶,但是基本上金額都較小,“現在剩下的50多個案件,都是大金額的,都是200萬元以上或者有國資背景的,打折處理起來很難。”
不接受“打折”的李發明此前多次要求,成渝釩钛一次性還4000萬,剩余債務的還款時間可以再行商定。在溝通無果後,李發明提出,成渝釩钛每個月還1000萬,5個月內還款5000萬元,剩余還款金額再行討論。
張明稱,這個還款計劃可以說是按照四分之一的債務還,“我們要站在他們整個的盤子來考慮這個問題”,“如果整個都按照這種比例來還的話,估計到頭來會損害所有債權人的利益”。“企業能夠繼續在,大家的債權才能夠保障得到。如果大家都一起擠兌,那麽其他沒有優先權的債權人,可能造成最後血本無歸。”
11月4日,新京報記者從李發明處了解到,公司目前與川威集團仍未達成還款的統一意見。
政府曾牽頭對川威進行“金融幫扶”
值得注意的是,川威集團在高負債下存活至今,受政府及銀行幫扶。
2014年7月,面對瀕臨破産的川威集團,四川省政府就開始想辦法解決川威集團的負債。當月,四川銀監局、四川省銀行業協會分別拿出幫扶川威的具體方案。四川原省長魏宏(2016年2月,因嚴重違紀受到撤銷黨內職務、行政撤職處分)批示,要求相關領導抓緊召集專題會,明確各相關方面的工作、責任及幫助措施。
不到一個月,四川省政府金融辦、人民銀行成都分行、四川銀監局、內江市人民政府、22家相關債權金融機構負責人就形成了“金融幫扶一致行動方案”,川威集團成立了“川威集團債務重組工作組”。
記者從川威集團內部的20周年圖片展上了解到,2015年10月,時任四川省副省長劉捷主持召開“研究川威集團幫扶及風險化解工作”會議,參與會議的有內江市人民政府、四川省法院、四川省經濟和信息化委員會、財政廳、省國資委、省政府金融辦等。
川威集團的業績也有所轉變。川威集團宣傳負責人告訴記者,公司在2017年度的營業收入超過400億元。但具體的債務情況,其並沒有透露,只是表示,“目前公司的負債率並沒有下降多少。”
“川威系”現狀:環保問題待解,中國鐵钛虧損
雪上加霜的是,川威集團還面臨環境汙染問題。
根據2018年9月27日威遠縣環保局“12369”環保舉報熱線投訴處理信息公告,有投訴人反映:連界鎮獅子山堆放塊礦,白天、晚上都在運輸,汽車噪聲和粉塵擾民。
威遠縣環保局的查實結果是,該問題屬于“大氣汙染”。威遠環保局稱,2018年9月26日,執法人員現場檢查發現,該企業的塊礦場正在裝卸物料,目前幾日下雨,裝卸料時揚塵不明顯,汽車運輸時道路揚塵較嚴重,“我局執法人員現場責令成渝釩钛加強道路灑水降塵,塊礦堆場非工作面覆蓋防揚塵,夜間禁止裝卸作業減少對周邊居民正常生活的影響。”
10月30日,記者走訪川威集團鋼鐵廠時發現,川威集團存放原材料的場地中,一些原材料的遮蓋並不完全。除了有露天放置的煤炭外,還有一些炭粉裸露在外。
11月2日,川威集團宣傳負責人回應記者稱,記者看到的露天堆放的原材料,是工作區域,由于工作需要把防塵網揭開。其余地方都已經放置防塵網。
川威集團的環保問題早在幾年前就有。根據威遠縣2017年12月12日發布的“關于啓動威遠縣重汙染天氣Ⅲ級預警的通知”,其中內江市重汙染天氣應急減排重點工業企業名單(威遠縣)排名第一位的,就是成渝釩钛。
2015年,環保部對內江市開展環保綜合督察,把內江四個企業(園區)列爲挂牌督辦案件,其中就包括川威集團。2017年8月至9月,成渝釩钛一連接到4份環境保護局的行政處罰決定書,其中分別爲公司球團主引煙囪超標排放大氣汙染物、燒結機排放口超標排放大氣汙染物、原料堆場未采取有效措施防治揚塵汙染、水沖砂堆場未采取有效措施防治揚塵汙染的問題。
川威集團宣傳負責人告訴記者,公司先後投入整改資金2.25億元對環保問題進行了治理,完成相關驗收,2017年9月實現了達標並摘牌。
2017年11月,威遠縣環保局再次發布2017年威遠縣省控土壤汙染重點監管企業名單,其中也包括成渝釩钛。在2018年度的威遠縣2018年重點排汙單位名錄中,成渝釩钛的水排放涉及汙染,列爲重點排汙單位中的第一位。
川威集團宣傳負責人回應記者稱,隨著川威集團的生産經營步入正軌,將繼續推進企業環保治理和環境提升工作,“川威集團今年計劃投入資金2億元實施32個重點環保提升項目,現已開工29項目,投入資金1.7612億元。”
在川威集團爆發危機時,旗下在新加坡上市的盛世企業迅速轉型。根據盛世企業2017年年報,公司在2014年剝離其遺留的鋼鐵業務下屬子公司。2015年,盛世企業收購中鐵隆,中鐵隆的收入迅速扭轉了盛世企業的虧損局面,同時盛世企業退出傳統的鋼鐵業務。2017年,再出售81%礦業服務業的股權。
另一家港股上市公司中國鐵钛的虧損持續增加。數據顯示,中國鐵钛2016年、2017年、2018年上半年的營業收入分別爲18.34億元、13.18億元、5.53億元,淨利潤分別爲-7.74億元、-3.49億元、-4億元。公司截至今年6月底的總負債爲15.8億元,股東權益合計爲9.4億元。
新京報記者 李雲琦 四川報道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