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深秋,貴陽。
一夜之間,中華路上出現一些燙著大包頭,穿著花襯衣、牛仔褲,騎著助力單車,潇潇灑灑的年輕人。瞬間,讓山城貴陽的畫風,與電影、畫報上的香港、巴黎接軌。
這些穿著打扮與貴陽人截然不同的年輕人,是從印度尼西亞(下簡稱印尼)歸國的華僑學生。
印尼華僑學生來貴陽的背景,是1959年,印尼政府推行了一整套反華排華政策——經濟上,取消了大面額的貨幣,1000盾、500盾的貨幣作廢,禁止流通,銀行不予兌換,而大面額貨幣,大多掌握在華商手中。這樣的巧取豪奪,使華商在經濟上受到巨大的損失。文化上,禁止使用漢字……印尼政府完全不顧數百年來,華僑對開發南洋作出的曆史貢獻。
1960年7月,印尼華僑學生(下簡稱僑生)在中國第一次撤僑行動中,從雅加達平安抵達廣州。之後,按照國務院的安排,來到貴陽學習、工作、生活。
60年過去,當年來到貴陽的596名僑生,從少年到白頭。他們當中,有的離開貴陽,或是回到故鄉,或是去了國外,也有的在貴陽紮根,成了一名貴陽人。
歲月流逝,白駒過隙。
回望僑生在貴陽的這段曆程,豐富了貴陽的城市生活史。
第一百五十四期
貴陽:印尼來的僑聯主席
2019年12月16日,一名七旬老人,在貴州省水利學校宿舍閑庭信步。
老人頭發花白,五官明顯有福建人、印尼人的特點。不過,老人一開口,是純正的貴陽腔,讓人猜不出他的籍貫。
老人名叫林南生,身上有一半福建血統,一半印尼血統,他在貴陽度過了一個甲子的光陰……
講述人:林南生,77歲,曾任貴陽市僑聯主席、貴州省僑聯副主席
2019年12月的林南生
生在雅加達,根在中國
1960年7月23日下午5點,我在雅加達丹絨不碌港口,乘坐一艘名爲“美上美號”的挪威輪船,和900多名同學一起,離開印尼,向著祖國駛去。
“美上美”號輪船
離開第二故鄉印尼,大家心情複雜。不過,大家知道,只有回到中國,在祖國母親的懷抱裏,才會不受欺侮。
1942年2月14日,我在雅加達出生。我的父親,老家在福建永春縣,這是泉州下轄的一個縣城。上世紀30年代,父親在家鄉的一所小學教書,他在老家發表了支持中國共産黨的言論,1939年被國民黨特務追殺,父親無處躲避,選擇下南洋。
父親一路漂洋過海,來到印尼,在雅加達定居,靠做鹹魚幹爲生。印尼天氣炎熱,人們出汗多,父親做的鹹魚幹,一是給人們當幹糧,二是彌補出汗流失的鹽分,是當地必不可缺的食品。父親經營的小作坊,生意紅火,光顧的客人中,很多都是華僑,正是在這種往來中,他認識一名有著一半印尼血統的華裔女子,把她娶回家,就有了我和弟弟妹妹們。
在家裏,父親一直和我們講國語或者閩南話,他常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我們是中國人。”我常看見父親,在沒事的時候,坐在家門口,望著北方發呆。我讀懂了父親的神情和心思,因爲北方,是永春,是福建,是中國。
得益于在老家教書時的經曆,父親給我們講了很多中國文化知識、生活習俗,尤其是泉州的廟會、傳統的古樂南音、地方傳統戲劇高甲戲等。在父親聲情並茂的講解中,這些故鄉的文化符號,在父親的鄉愁講述裏,一遍又一遍地在我們兄弟姊妹的記憶中,不斷加深印象。
我讀小學這年,也是新中國成立的時候,父親爲我選擇雅加達華僑學校。這所學校,傾向新中國、擁護共産黨。學校規定,在校內只能講國語,不講印尼話。但是,學校的教育內容並非保守,除了語文、數學之外,也開設印尼語和英文,讓學生適應在當地發展。
從小學到高中,華僑學校的老師,一直對我們講述祖國的發展情況。尤其是1955年10月,錢學森曆盡周折,花了6年時間,才從美國回到祖國的消息傳到華僑學校,我們聽老師說,在美國留學的錢學森,在新中國成立時,就想回國,卻屢次遭到美國當局的阻攔。回國受阻的錢學森,一個月瘦了30斤,還被移民局抄家,把他送到特米那島上拘留14天,直到加州理工學院送去1.5萬美金的保釋金,才被釋放。後來,海關又沒收了錢學森的行李,包括800公斤書籍和筆記本,直到美國檢察官再次審查錢學森的所有材料,才證明他是無辜的。
錢學森報效祖國的故事,在老師的講述中,爲我們樹立了方向。不止是我,還有不少同學表示,高中畢業,要回祖國高考,在祖國讀大學,在祖國工作。如果不是出現印尼政府在1959年,武力迫害華僑的事情,我打算在1961年高三畢業後,再回祖國參加高考。
1984年4月16日,鄧小平接見林南生(左五)等歸國華僑
“美上美號”輪船,駛向祖國
1959年11月,印尼政府出台“總統10號令”,規定外僑不得在縣和縣以下地區從事零售業,這項法令對華僑影響極大。當時印尼外僑大多數是華僑,約250萬人,不少人是在鄉間做小生意。“總統10號令”,逼迫華僑關閉商鋪,離開鄉間,遷往大城市。在雅加達,我就看見當地的軍警憲兵,用刺刀押著華僑,說他們違反了“總統10號令”,把這些華僑攆到一個難民集中營關押。
“總統10號令”,造成50余萬華僑流離失所。中國政府向印尼發出照會表示抗議,並決定迅速派船,接運印尼自願歸國的華僑,這也是新中國第一次大規模海外撤僑。
在雅加達,華僑們自發成立“印尼中華僑團總會”,在華僑學校建立接待點,利用學校的禮堂、教室、操場,接待華僑。我所就讀的高中,也叫“巴中”。這個名字的由來,是荷蘭曾經統治印尼300多年,那時雅加達叫巴達維亞,當地華僑稱其爲巴城,我就讀的華校就叫巴城中學,簡稱“巴中”。在“巴中”,學生們都是志願者,還成立了糾察隊,就是在特殊時期,維護秩序,保持穩定,等待中國政府把華僑接回祖國。
1957年,林南生“巴中”的成績冊
林南生“巴中”的物理實驗本
思念祖國,思念從未到過的家鄉。這股思鄉情緒,在學生中不斷蔓延,不知是誰提議,我們就成立了“回國同學會”,由了解祖國情況的老師或是同學,給大家講解祖國發展的情況,以及怎樣辦理回國護照等注意事項。
林南生雅加達的身份證
新中國在上世紀50年代,還沒有一艘自營遠洋商船,在雅加達的第一次撤僑行動中,只能通過租用香港、東南亞和蘇聯的船只進行。1960年2月29日,新中國第一次租派的接僑商船“美上美號”、“大寶康號”、“福安號”、“海皇號”,分別滿載在印尼遭受迫害的2000多名華僑回國。
林南生的回國同學會會員證
中國政府租用的這些國外商船,有的提出苛刻條件,有的國外船員在工作上不積極配合。爲了方便接僑,也借此時機發展我國遠洋運輸事業,國家決心建立起自己的遠洋船隊,從接僑費中撥出26萬英鎊(當時約合90萬人民幣),通過捷克公司從希臘輪船公司買進一艘上世紀30年代英國制造的遠洋客貨輪。這艘名爲“斯拉貝”的輪船,曾是風光一時的郵輪,1959年停航報廢。中方從1960年7月開始,在周恩來總理的支持下,對這艘輪船進行修理,使其達到可以運行的條件。這艘修好後遠航的輪船,命名爲“光華輪”,寓意爲“光我中華”。
1961年4月28日,“光華輪”從廣州黃埔港出發,前往印尼接運僑民,這也是第一艘懸挂五星紅旗的遠洋輪船。面對複雜的海上局勢,爲避免國民黨軍艦侵襲,“光華輪”攜帶了輕機槍等自衛武器,還有一批海軍戰士著便衣,作爲船員執行保護任務。南海艦隊也對“光華輪”采取特殊保護,軍艦在“光華輪”途經區域活動待命。
這些,都顯現出中國政府對印尼華僑的關愛。
我和妹妹,還有同學們乘船離開雅加達的時候,大家的父母都來到丹絨不碌港口送別。船上、岸邊,離別的情緒相互感染,大家的淚水忍不住地往下掉。爲了控制傷感的場面,我靈機一動,用中文唱起蘇聯歌曲《共青團員之歌》:“……再見吧,媽媽!別難過,莫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歌聲引起共鳴,同學們都唱起來,淚水止住,變成了引吭高歌。一曲唱罷,我又唱起《歌唱祖國》:“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麽響亮;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這兩首歌,都是在“巴中”讀書時,華僑老師從中文書籍中看到,教會我們唱的歌曲。
看了宣傳片,選擇到貴州
在蒼茫的大海上,“美上美號”輪船航行7天7夜,抵達廣州黃埔港。早有准備的接待人員,把我們帶到廣州石牌,修整了10來天。那段時間,歸國華僑集中,祖國按照自願和分配的原則,把華僑們分別輸送到北京、上海、廣東、福建等地。
1960年7月23日,攝于“美上美”號輪船的華僑
我隨身攜帶的書包裏,有一個筆記本,裏面裝著“巴中”的華僑同學們互相贈送的一寸黑白紀念照片,照片的背後,除了寫著照片主人和受贈人的名字,主題詞全部是“祖國見”。“祖國見”三個字,蘊含著印尼的僑生盼望著在祖國求學和生活、爲祖國建設出力的美好願望。在石牌華僑補習學校學習的10來天時間,我一直在遐想自己的未來會在祖國的哪一寸土地。
“巴中”同學廖世承在1960年7月9日贈給林南生的照片,後面寫著“祖國見”
“巴中”同學黎航在1960年6月3日贈給林南生的照片,後面寫著“祖國見”
隔了一段時間,貴州省外事辦僑務處的5名工作人員,來到石牌的學校。這時,我們知道,由于回國的華僑太多,好多省份安置華僑的名額滿了,國務院把貴州增加爲安置華僑的省份。貴州的工作人員很會做形象宣傳,除了帶貴州的風景圖片,擺在學校展示,還專門帶來一部講述貴州的電影紀錄片。在影片中,我記住了風景秀麗的花溪。其實,早在“巴中”讀書時,地理老師就給我們講解過貴州,說貴州是“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銀”,有苗族聚居的地方。
工作人員每天運用電影、圖片,充滿感情色彩地宣傳貴州。他們說起貴陽最好的寄宿制中學,是貴陽六中,爲了歡迎我們這批僑生,原本寄宿的貴陽籍學生紛紛回家,專門爲我們騰出寢室。並且,貴州有17所大學,可供我們高考後選擇。面對貴州的盛情邀請,我和同學們聊起,當初想回祖國高考、讀書,就是想在祖國需要的時候,用我們的青春來報效祖國。所以,大家沒有太多的猶豫,569個僑生,異口同聲選擇去艱苦的貴州紮根。
曆經3天3夜,我們坐著專列,在1960年10月來到貴州,在貴陽落腳。初來乍到,我們對貴州的一切都很好奇。
首先是天氣——貴陽已是秋天,一早一晚透露出絲絲涼意,清冷的風掠過皮膚,讓我們感受到惬意,這和雅加達一年只有一個夏季的氣候不同,讓我們對貴州平添一份好感。
其次是好客——我們來到貴陽的時候,國內正經曆了三年自然災害,各種物資都很奇缺。不過,貴州省政府很爲我們著想,在物資短缺的情況下,保證了我們在貴陽六中的食堂有肉吃,這對外界來說,不啻于是一件奢侈的事。
第三是照顧我們的生活習慣——我們在雅加達,清晨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沖涼,下午放學回家的第一件事也是沖涼。貴州省政府撥出專款,改造貴陽六中的洗澡間,讓我們上百名學生都能夠沖涼洗澡。不過,貴陽的天氣比雅加達的氣溫低了許多,不用每天兩次沖涼,但是,通過改造洗澡間這個細節,讓我們看到貴州省政府,對僑生無微不至的關心。
在貴陽,啥都習慣,唯一不習慣的,是解手。我們在印尼解大手,先要把褲子脫下來,挂在牆上,方便完畢,左手提著蹲位旁邊的水龍頭沖屁股。所以,在東南亞國家,是不能伸出左手與人握手的,否則,別人會認爲用沖屁股的左手伸出來,是非常失禮的事。到了貴陽,我們學會用紙揩屁股。
就在我來到貴陽的三個月後,父親在雅加達經營的鹹魚鋪,也因時局動蕩,華僑紛紛回到祖國,難以爲繼,最後關門謝客。父親帶著母親和兩個弟弟,乘坐祖國租來的俄羅斯輪船,在1960年11月,來到湛江,在當地一個叫“奮勇華僑農場”,定居生活。
1967年1月20日,林南生在貴陽結婚
華僑:貴陽街頭風景線
1960年離開印尼,來到貴陽讀書,再到1974年離開貴陽,青春年華中的寶貴14年,成爲劉明鏡日後在香港,常常憶起的片段。
劉明鏡在貴陽六中完成高中學業,考進貴州工學院讀大學,後來分配到貴陽鋼廠工作。這些人生經曆,讓他的骨子裏充滿了貴陽烙印。
雖說到了香港,劉明鏡仍然關心貴州的經濟發展,上世紀80年代,他還引進新加坡美亞集團,到貴陽投資。
講述人:劉明鏡,81歲,香港貴州聯誼會副會長,1960年至1974年期間在貴陽讀書、工作
1960年7月23日下午5點,我和林南生、郭建生等僑生一起,乘坐“美上美號”輪船,回到祖國,在廣州短暫停留後,又來到貴州。
這一年,我21歲,是這批歸國華僑學生團的團長。
貴州省外事辦僑務處的省情介紹,吸引了我們,我們來到貴州後,教育部門按照我們的學習情況、特長愛好,除了把適齡學生送到貴陽六中讀高中以外,還根據僑生的學曆情況,把學生送到貴陽衛校、貴州大學、貴陽師範學院、貴州工學院等院校讀書。
離開雅加達時,我們知道國內的經濟情況不太好,加上父母怕我們在國內,第一次離開他們照顧不好自己,專門給我們買了寬1.6米、高1米的藤包箱。這種箱子的特點是體內容積大,父母把奶粉、咖啡、奶糖、牛油等國內緊缺的物資,塞滿在藤包箱裏。當我們在學校裏,用滾燙的熱水把奶粉、咖啡沖成濃濃的液態,一口喝下的滿足感,成爲不少貴陽學生啧啧羨慕的對象。
確實,一些在雅加達家境殷實的僑生,離開印尼的時候,把在當地買的“三槍”牌助力單車,用兩塊夾板固定住,包裹捆綁好後,隨船托運,最後一直帶到貴陽。當時,貴陽街頭的大都是“二八”加重單車,和線條優美、外觀輕巧的“三槍”牌助力單車相比,相形見绌,因爲“二八”加重單車的外形笨重、線條粗魯,缺乏時尚感。我們隨身攜帶的東西太多,貴陽六中專門騰出教室,堆放我們帶回國的各種物品。
2017年4月,劉明鏡(右)與郭建生在香港
1960年10月的貴陽,有一道風景線:穿著花襯衣、牛仔褲,臉上架著蛤蟆鏡,大包頭的華僑學生,騎著“三槍”牌助力單車,風一般沖出貴陽六中大門,在北京路朝著黔靈山的方向拐彎時,潇灑地拐出一道優美的弧線。見狀,路上的行人指指點點:“華僑的生活就是不一樣!”隨後的30年裏,貴陽人只要看見穿花襯衣、戴墨鏡的人,就愛說:“華僑來了!”這句戲谑的話在貴陽,成了一句贊揚生活高質量的褒義詞。
華生帶到貴陽的不僅有單車,縫紉機也被他們帶來。這些洋氣的生活物資,在貴陽罕見,也成爲貴陽市民了解海外的一扇窗口。
現在,北京路上貴州省政協的位置,在上世紀60年代,有一個華僑商店,專門向華僑供應市面上沒有的牛奶、白糖等物資。父母寄來的現金,我們把它兌換成僑彙券後,就可以在華僑商店購物。這些便利,都是國家對華僑的照顧。
貴陽日報融媒體記者 田堅 李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