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菁
來源:《三聯生活周刊》
三聯生活周刊201140期封面
13歲那年遠渡重洋去檀香山的經曆,使得孫中山第一次對西方文明、西方制度和西方曆史有了了解。革命爆發前的最後兩年,孫中山有超過一半時間都是在美國度過的。在整個東南亞不受歡迎後,他在北美找到了一個棲身場所。在所有西方國家中,他了解最多的,正是美國。這裏既是他革命之路的起點,也是他革命源源不斷的動力之一。
1911年10月12日11點左右,在旅館吃完早餐的路上,經過走廊報攤時,孫中山順便買了一份報紙。他打開一看,上面赫然印著這樣一條簡訊:“武昌爲革命黨占領。”他緊盯著報紙仔細看了兩遍,才最終確信這個消息。
武昌起義的第一槍響起時,孫中山正在前往美國科羅拉多州丹佛市的旅途中。《孫中山全集》裏記述,十幾天前,他在途中接到黃興從香港打來的電報。可是,“因行李先運送至此地(丹佛),而密電碼本則置于其中,故途上無由譯之”。
10月11日晚上,孫中山與隨行人員黃芸蘇到了丹佛,住在丹佛市布朗宮殿酒店321房間—100年後,這個房間至今還被完整地保存著,酒店工作人員介紹說:“當時是一個套間,房號是321,後來我們特意保留下來,並改成了會議室。”在這間房間裏,還懸挂著原始登記記錄的複印件、孫中山的照片及“天下爲公”的題詞。
當時在酒店,孫中山從行李中找出密碼本翻譯出黃興的電報:“居正從武昌到港,報告新軍必動,請速彙款應急。”之後,孫中山擬電:“時予在典華(丹佛),思無法可得款,隨欲擬電複之,令勿動。惟時已入夜,予終日在車中體倦神疲,思慮紛亂,乃止。欲于明朝睡醒精神清爽時,再詳思審度而後複之。”可是,還沒等他第二日發出這份“令勿動”的電報,革命勝利的消息已經從大洋彼岸傳來。多年夢想終于變成現實,孫中山驚喜交集的心情可以想見。他馬上先給黃興發了一封電報,“申說複電遲延之由,及予以後之行蹤”。
接下來一個重要問題馬上擺在面前:下一步,應該做什麽?表面上看,馬上回國,投入革命第一線,似乎是最合理的選擇——如果他即刻動身坐船,20日左右便可抵達上海,“親與革命之戰,以快生平”。可是冷靜下來,孫中山決定暫留國外。在他看來,在這關鍵時刻,西方列強對新政權的態度極爲重要,所以外交活動是“可以舉足輕重爲我成敗存亡所系者”——如果在中國駐有軍隊的西方大國爲維護從清政府手中獲取的特權,幫助清廷鎮壓革命,則可能重蹈太平天國的覆轍;反之,如果列強能支持這場革命,則勝利的把握就更大。
以孫中山對當時國際形勢的判斷,“列強之與中國最有關系者”,有6個國家:美、法、德、俄、日、英。其中,美法二國,“則當表同情革命者也”,德、俄二國,則是反對革命的;“日本則民間表同情,而其政府反對者也;英國則民間同情,而其政府未定者也”。
孫中山于是取消了原定的旅行計劃,立即馳往華盛頓。途中看到報上載有“武昌革命軍爲奉孫逸仙命令而起者,擬建共和國體,其首任總統當屬之孫逸仙”的文字,孫中山意識到,中國革命已爲世界所關注。爲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在途中格外謹慎,避免會見一切報館訪員。可是10月15日途經芝加哥,那裏的華僑已迫不及待爲他舉行了頗具聲勢的“預祝中華民國成立大會”,把孫中山當做促成這場革命發生的英雄來歡迎。美國報紙上不斷刊出文章,預言孫中山將當選未來共和政權的總統。會後,有十幾家西方報紙想采訪孫中山,但都被他避開。盡管如此,“孫逸仙”這個名字已經頻頻成爲這段時間外電報道的重點對象。其中英國《每日電訊報》的一篇文章是這樣寫的:“孫逸仙博士的信徒設在紐約的總部,昨晚擠滿了人。據稱,幾乎每一個出席者都會講流利的英語。牆上懸挂著孫逸仙博士的巨幅油畫肖像,還有其他穿著革命軍軍裝的士兵和海員像。大家都在談論革命。”
其實,早在1911年5月21日,孫中山就到過華盛頓,希望谒見美國國務卿諾克斯(Philander C.Knox),被拒絕。當時美國標榜“嚴守中立”。這一次,革命已然成功,孫中山希望美國態度有所改變。10月18日,他再次寫信給諾克斯:“我曾經于上次訪華府時,嘗試拜訪你,但沒有如願。今冒昧再致信你,希望和你作一次秘密會晤。”諾克斯認爲孫中山是“欲推翻現存政府的領袖,不願與之接觸”,也拒絕接見孫中山的軍事顧問荷馬李(Homer Lea)。並且,當1911年11月孫中山在倫敦謀求西方援助時,諾克斯還曾指示美國駐倫敦的金融機構,不要向孫中山提供貸款。
失望之下,考慮一番之後,孫中山決定立即歸國。1911年12月25日9點45分,“地灣夏號”郵輪緩緩靠岸。在黃興、宋教仁和陳其美的迎接下,孫中山走下輪船。此前,很多媒體都在猜測這位常居海外的革命者帶來多少資金回國——《申報》就數次報道他購買戰艦、兵艦帶回的消息。所以孫中山一上岸,許多記者就紛紛詢問他:“您這次帶了多少錢來?”孫中山回答說:“予不名一文也,所帶者革命之精神耳!”
13歲少年的新大陸
夏威夷是美國著名的度假所在地,其州府所在地火奴魯魯(Honolulu),因爲火奴魯魯早期盛産檀香木而被華人習慣稱爲“檀香山”。檀香山國際機場候機大廳裏,有一個仿照嶺南園林建築風格設計的中式花園,小橋流水,亭台樓閣,公園正中央,矗立著一尊孫中山雕像。因爲孫中山的關系,這一舉世聞名的旅遊勝地,與中國結下了不解之緣。在孫中山誕辰140周年的2006年,夏威夷市政府將中國城旁的一座公園命名爲孫中山紀念公園,裏面還有香港著名雕塑家朱達成創作的孫中山銅像。2011年初,夏威夷檀香山市全體市議員一致通過,今年爲檀香山“孫逸仙年”。
1879年,一位穿著長衫、頭上盤著辮子、戴著紅頂綢布瓜皮帽的13歲中國少年,怯生生地下了船,以好奇的眼光打量周圍。這就是剛從蒙昧中國走出來的、地地道道的鄉村少年孫中山。
孫中山的出洋,與其兄長孫眉關系甚大。比孫中山整整大12歲的孫眉因家境貧寒,只讀了4年書便辍學做工。16歲,孫眉隨同鄉親友赴檀香山做工,經過幾年打拼,經營的農牧業因成效顯著而受到夏威夷政府的青睐。那時,夏威夷糖業生産發展迅速,急需大批勞力,孫眉因此得到了夏威夷政府的特許狀:“多招華人來檀香山大興墾務。”1878年,孫眉回到家鄉,與同鄉姑娘譚氏結婚,准備招一批鄉親們前往檀香山。孫眉設立了移民事務所,與人合股接管一艘航海巨船,作爲移民之用。
孫中山也想隨哥哥一起去國外闖蕩,遭到父親孫達成的堅決反對。孫達成的兩個弟弟均死于海外淘金,不願意小兒子也走上這條充滿艱辛之路。
第二年,孫眉的同事雇一條約2000噸的英國鐵殼汽船“格蘭諾克號”,到澳門載運中國僑民。再三懇求下,父親終于同意。這年5月2日,13歲的孫中山隨母親,先乘帆船到澳門,再由澳門乘英輪赴檀香山。孫中山後來在給別人的一封信裏提及此行對自己的影響:“13歲隨往夏威仁島(注:當時譯名),始見輪舟之奇、滄海之闊,自是有慕西學之心,窮天地之想。”
這時的夏威夷還是一個君主制國家,叫夏威夷王國(Hawaiian Kingdom)。1894年7月4日,夏威夷共和國(The Republic of Hawaii)成立,歐瓦胡島上的火奴魯魯爲其首府。這裏處于中西方文化交流與碰撞最前沿,也給少年孫中山帶來最初、也是最強烈的思想振蕩。
到檀香山不久,思家心切的楊夫人先返回故土,孫中山則被安排到孫眉在茂宜島茄荷蕾(Kahului)開設的商店當店員,學習記賬、珠算和當地楷奈楷人的方言。孫中山很快發現自己對呆板的買賣毫無興趣,遂向哥哥提出上學的想法。孫眉雖然只在家鄉讀了4年私塾,僅粗通文義,但他對教育極重視,因而對弟弟的請求欣然應允。
這年秋天,孫中山進入火奴魯魯英國基督教聖公會主辦的意奧拉尼學校(Iolani School),入校時的名字還是父母爲他最初起的——“孫帝象”。創辦于1862年的意奧拉尼學校是夏威夷曆史上最早的一所,如今也是夏威夷最有名的私立學校。意奧拉尼學校原本的目的在于栽培原住民,特別是王室或部落酋長等貴族的子弟。由于西方人、中國人、日本人大量移入夏威夷,這所英國與美國傳教士所辦學校,很自然也招收部分移民者的小孩。孫中山1879年9月入學,同年有10位中國學生在該校就讀。學校教師幾乎全爲英國人,收費也高于其他學校,每年學雜費150美元,在當時是一筆很大的數目。孫中山在這所學校讀了3年,連同生活費用自然是筆不小的開支。
孫中山入學時,課已開過了兩星期,並且他完全不懂英文。細心的老師將他安排在課堂裏旁聽一段時間,並單獨輔導他英文字母和語法知識。孫中山很快就可以讀英文課本和用英文寫作文了,他對數學也很感興趣。
3年後中學畢業時,他獲得全班英語語法第二名。1882年7月27日,學校在聖安德魯大教堂舉行了隆重的畢業典禮,當時夏威夷的國王卡拉卡瓦(King Kalakawa),王太後愛瑪(Queen Emma)和公主莉莉奧庫蘭尼(Princess Liliokalani)皆出席,孫中山在典禮上接受了國王親自頒發的獎品。這也被當地華僑視爲一個極大的光榮。
意奧拉尼是所教會學校,《聖經》是必修課,早晚兩次祈禱,星期日則要去聖安德魯教堂做禮拜。孫中山受基督教影響很大,從中領悟了許多道理,這對他日後提出平等、博愛、天下爲公等思想有深刻的影響。而西學教育和當地良好的社會秩序,在少年孫中山的人生觀形成中播下了民主思想的種子。
意奧拉尼學校的讀書經曆,是孫中山對西方曆史及西方制度的第一次體驗。在意奧拉尼學校的大教學樓前,還有一座少年孫中山銅像。學校也以出了孫中山這樣一位偉人爲榮,校方說:“我們很願意和學生講孫逸仙博士的故事。”
從意奧拉尼學校畢業後,孫中山先回到大哥的店鋪幫忙。幾個月後,又按捺不住繼續求學的心思,經孫眉同意,1882年秋天,他再次去火奴魯魯,進入美國人辦的歐瓦胡學院(Oahu College, Honolulu)的大學預科班。孫中山在這裏讀了兩個學期,學校至今還保留著他當時繳納的55美元學費的記錄。
進入歐瓦胡學院時,孫中山仍使用“孫帝象”這個名字,以至在後來很長時間內,學校並不知道孫中山是他們的傑出校友之一。“也是最近幾年,我們才知道,孫帝象原來就是孫中山。”校方人員介紹說。有趣的是,出生于火奴魯魯的現任美國總統奧巴馬就讀過的普納荷學校(Puhahou School),前身即歐瓦胡學院。而孫中山當年讀書時的兩層小樓至今仍在使用。“孫中山在這裏讀書時,普納荷全校只有158個學生,他所在的班級共有32人,其中有3名中國人。”孫中山的同學中,包括當時的夏威夷王子庫伊奧(Kuhio)。
普納荷校園裏有一棵酸子樹,如今已長至兩層樓高。果實的外殼似花生,但比花生大。剝開,裏面漆黑發黏,其味酸中帶絲甜意。當年孫中山就是坐在這棵樹下,把酸子當零嘴吃。回國時,他將其種子帶回鄉,種在自家院前。如今種子已長成大樹,葉密蒼翠,仍守候在故居旁。
叛逆的17歲年紀的青少年孫中山,很自然地與兄長孫眉發生沖突。在意奧拉尼讀書期間,孫中山就在長期的潛移默化中被基督教影響,很虔誠地參加各種教會活動,有了受洗禮入教的念頭。但這遭到孫眉的強烈反對。孫中山還將孫眉挂在廳裏的關帝畫像扯下來,告訴農場職工,關雲長只不過是三國時代的一個人物,死後怎能降福于人間,消災治病呢?生了病應該請醫生治才是。氣惱的孫眉于是暗地裏通報父親,要把弟弟送回家,嚴加管教。1883年7月,未滿17周歲的孫中山心有不甘地從歐瓦胡學院退學回國,結束了第一次海外學生生涯。
在檀香山的4年多的西方教育,已經在這個少年心靈深處,埋下了日後爲民族前途奮鬥的萌芽。孫中山在夏威夷的同窗鍾工宇1932年曾向《紐約太陽報》記者戴維斯介紹了這樣的情況:“我們在課外常用方言交談……他告訴我,他想知道,何以英美政府和人民相處得這樣好?……有一天晚上,他問我:爲什麽滿清皇帝自命天子,而我們是天子腳下的螞蟻?這樣對嗎?我當時無法作答。”
從13歲到17歲,正是一個少年價值觀與世界觀形成的最關鍵時期。孫中山在廣州嶺南學堂講演時曾這樣提到這段經曆:“憶吾幼年,從學私塾,僅識之無。不數年,得至檀香山,就傅西校,見其教法之善,遠勝吾鄉。故每于課暇,辄與周圍同學諸人,相談衷曲,而改良祖國,拯救同類之願,于是乎生。當時所懷,一若必使我國人人皆免苦難,皆享福樂而後快。”
革命的起點
從檀香山回國後的幾年,孫中山輾轉于香港和廣州之間,學醫、從醫,結交有志青年,熱議國事;而上書李鴻章失敗後,他對清政府抱有最後一絲希望的改良夢想,也消失殆盡,從此,他頭也不回地走上革命之路。而他毫不猶豫地選擇檀香山作爲他革命之路的起點。
在鄭觀應的幫助下,1894年10月,孫中山從上海踏上駛往檀香山的航船。此時的他28歲,再也不是那個負笈求學的懵懂少年。再次去檀香山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爲了“擬向舊日親友集資回國,實行反清複漢之義舉”。對此,美國曆史學家史扶林分析:在檀香山,“他可以依靠他的哥哥的影響和財富”,除此之外,在檀香山的廣東人很多,“對他來說,這個社會是不需要介紹的”。
這次距他上次離開檀香山,已經9年,當地也發生了很大變化。夏威夷1893年發生革命,王後被逼退位,君主制已變成了共和制。那時夏威夷數萬華人中絕大部分來自廣東,廣東人中又有八成是中山人,他們之間直接或間接都是孫中山的親友鄰坊。盡管如此,當時的革命宣傳工作極爲艱難。有一次孫中山在華埠路過,有華僑指著他的背影叫他“瘋子”。孫中山後來在回憶中也不無痛心地說:“不圖風氣未開,人心锢塞,在檀鼓吹數月,應者寥寥,僅得鄧蔭南與胞兄鄧德彰二人,願傾家相助,及其他親友數十人之贊同而已。”他很清楚,革命需要一個組織,便利用自己的醫術邊爲人治病,邊宣傳革命的意義。陳少白後來說:“孫先生那時候革命思想很厲害,碰上一個人就要說這些話,就是和一個做買賣的人,也會說到革命。”
1894年11月24日,孫中山及其支持者聚集在檀香山卑涉銀行華人經理、基督教教友何寬的家中,舉行了“興中會”成立大會。出席會議的有何寬、李昌、劉祥、鍾宇、程蔚南、鄭金、黃亮、許直臣、宋居仁等二十余人。孫中山爲會議主席,他提議將這個以反清爲目的的組織定名爲“興中會”。
據《檀山華僑》描述,當那些入會者由孫中山帶頭,各以左手置于一本打開的《聖經》上,右手舉向天時,一個受過較好教育的會員李昌便朗誦誓詞:“聯盟人×省×縣人××,驅除鞑虜,恢複中華,創立合衆政府。倘有貳心,神明鑒察!”值得注意的是,這份誓詞中用了“合衆政府”一詞,而不是後來孫中山常用的“共和”。“合衆”,即“聯邦”或“聯合”之意,在美國曆史學家史扶林看來,這一提法很顯然是以美國的共和形式的政府爲藍本,“因爲有理由認爲孫中山是在夏威夷最先受到美國的影響”。
成立興中會的一個重要功能,是爲將來的中國革命籌款。爲此,組織者們煞費苦心地設計了兩種籌款方式,一是規定每位會員要捐5塊銀元;另一種是發行股票,每股10元,承諾革命成功後每股償還100元。可是人們對此的反應並不像預期那樣熱烈。客觀而言,很多華僑本身就是去美國謀生的,條件並不寬裕,說服他們掏腰包支持在那時看來還虛無缥缈的革命,實非易事。
興中會創始人何寬的曾孫何宇錦至今還生活在檀香山。出生于1950年的何宇錦並未見過自己的曾祖父,但這並不妨礙他對曾祖父的研究。何宇錦說,何寬是通過孫中山的中學同學鍾工宇而相識孫先生的,兩人一見如故,由此成爲孫中山革命最爲忠誠的追隨者。1931年何寬在夏威夷去世,孫中山的兒子孫科特意向何寬的墓地敬獻了花圈。
作爲興中會的創始人之一,同時又是在銀行供職,爲人誠實守信的何寬,自然成爲孫中山最爲可靠的“財政大臣”,興中會的一些支票,都要由他跟孫中山共同簽字方可生效。據何宇錦介紹,從1894年11月24日到1895年9月2日,先後有112人陸續加入了興中會,這些人的名字和繳納的會費,都被何寬保留在了“興中會會員及收入會銀時日與進支數簿”中。根據賬本記載,興中會成立一個多月後,共籌集1388美元,在此關頭,此前一直對弟弟的革命活動有諸多阻撓的孫眉慷慨解囊。孫眉以極低的價格賣掉了一部分牲畜,並以當地華人首富的身份,帶動了周圍20多人,捐贈了5000美元。
雖然檀香山的華僑們在提供資金上的反應令人失望,但是他們中的一小部分政治熱情被激發。這部分華僑大部分是商人、店員、農民和工匠,他們曆來處于傳統的中國政治舞台之外,這一次,他們把自己的名字和孫中山的事業聯系起來,也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
這群人中,鄧蔭南是其中一位。他本是當地的一位商人兼農場主,在介紹了14位成員加入興中會後,他更是變賣家産,捐出資金,隨孫中山回國參加革命。另一位華僑宋居仁也將自己的餐館變賣,帶著兩個有夏威夷血統的兒子回國參加起義,並爲國捐軀。
爭奪陣地
1903年10月7日,檀香山的英文報紙《早報》在頭版刊登了一則新聞,標題爲《著名革命家悄悄抵埠》。副標題是“此人想推翻慈禧太後和她的政府”。
這是孫中山第五次造訪檀香山。時隔7年,這裏的形勢又發生了很大變化。自從梁啓超到檀香山後,他宣揚的“保皇與革命原屬同流”,使很多人都受蠱惑,大部分興中會會員都轉向保皇黨。盡管康有爲詛咒過那些領導群衆起義的“叛徒”、“土匪”,但是保皇派們要恢複權力,保證自己的政治前途,唯一的希望就是借用孫中山的策略——在華僑中募捐。梁啓超顯然很好地完成了這一使命,獲得許多華僑捐款,不僅如此,他們還出巨資,贊助出版保皇黨的機關報《新中國報》,這張報紙大肆鼓吹保皇,攻擊反清革命。在保皇派的猛攻下,興中會成員減少到只剩下10人,幾乎被徹底摧垮。
孫中山看到這種情況,決定再一次征服這個群島,向梁啓超的宣傳才能及他作爲西方政治理論獨一無二的解釋者的身份挑戰。在檀香山逗留期間,孫中山在群衆大會上向成千華僑發表演講,闡明他的革命和共和目標。數千華僑頭一次發現了孫中山的演講才能,孫中山也引起了西方記者的注意,他們在第二天的報紙上就刊登了演講的消息。美國作家夏曼(Lyon Sharman)在《孫逸仙》裏這樣記載:“英文報紙的記者被那位穿著一身亞麻布衣服、剪短了頭發的演講者的洋化了的外貌吸引住了,他的聽衆都穿著中式服裝,留著長辮。在這些新聞記者看來,孫中山不像個狂熱者,而是一個給人以深刻印象的演說家,他用有力的手勢來強調他說的話。”夏曼把孫中山描繪成一個“天生領袖”,當他譴責清政府、說到要竭力效法美國的共和制和選舉總統時,聽衆都爲之欣喜若狂。
這一次,孫中山還生平第一次利用報紙攻擊他的政敵——他把一家老式的中文商業性報紙《隆記報》改爲興中會的黨報,本人親自做主筆,寫了《駁保皇報》一文,和《新中國報》展開論戰。此時的民心也在發生微妙變化。1900年漢口密謀的失敗,此後又沒有任何勤王的起義,這些都削弱了華僑對梁啓超的信任。與此相反,孫中山轟動一時的惠州起義的嘗試和史堅如的奇襲廣州衙門,都讓華僑對革命的支持態度更轉向明確。
孫中山與梁啓超的關系于是也再難修複。1903年12月17日,孫中山在《複某友人書》中指斥梁啓超:“康尚有坦白處,梁甚狡詐,彼見風潮已動,亦滿口革命,故舊金山之保皇黨俨然革命黨”,“今日之計,必先破其戾謬”。他認爲梁啓超“以一人而持二說”乃是“首鼠兩端”,“其所言革命屬真,則保皇之說必僞;而其所言保皇屬真,則革命之說亦僞矣”。
興中會與保皇黨,實際上開始了在華僑中爭奪政治影響和經濟支援的嚴厲對抗。當時一家報紙提及:“康同璧女士(注:康有爲之女)及歐某至各埠遊說運動,務以拒絕革命黨爲事。而孫逸仙醫生亦遍遊各埠,意在解散保皇會,並欲籌饷50萬金雲。”
那時孫中山的名望仍然比不上他的對手——1904年底,康有爲穿著紫色袍褂來到美國。在華盛頓,他獲得西奧多·羅斯福總統的接見。在費列得爾菲亞市,穿著藍色漂亮軍服的保皇會兩個連的候補士官生,手持黃龍大旗和美國星條旗做他的隨從護衛,雇用的軍樂隊爲他開路,沿途保皇黨徒大放鞭炮,夾道歡迎。不過,在孫中山的猛攻下,保皇派對檀香山3年之久的壟斷終于被打破。孫中山展現出來的革命氣魄和個人魅力,也爲他本人和革命運動贏得了更多的尊敬。
秘密社團
舊金山唐人街新呂宋巷36號,是一棟稍顯破舊的3層小樓,門口的台階逼仄得僅能容納一人上行。很少有人知道,這座不起眼的小樓,當年卻與遙遠的中國革命有著不可小觑的關系。這裏便是五洲洪門致公總堂,它的前身是洪門致公堂。
1896年6月18日,30歲的孫中山獨自一人從檀香山乘輪船抵達三藩市(舊金山)。這是他首次踏上美國本土。他向所遇到的華僑繼續積極鼓吹反清革命,但他的宣傳未獲得積極響應,歡迎革命的,每埠不過數人或十余人而已,而且很多人認爲孫中山“謀反”是大逆不道,“視爲蛇蠍”,甚至連籌措旅費也遭到了華商們的拒絕。一舉一動受到監視的孫中山察覺了自己的危險處境,停留了3個月後,他遠赴英國。
可是,這一次美國大陸本土之行,也讓孫中山有了另一個收獲——他發現美國有一個曆史悠久、規模龐大的民間社團,這就是以“反清複明”爲宗旨的洪門會館,也就是俗稱的致公堂。孫中山的舅舅楊文納很早就到美國淘金,熟知這裏華人情況的他向孫中山建議,北美系保皇會發源地,“倘不與洪門人士合作,勢難與之抗衡”,力勸孫中山加入洪門。
致公堂大佬黃三德,也是美國華人的一位傳奇人物。出生于1863年的黃三德是廣東台山人,15歲時到美國謀生,1893年被推舉爲三藩市致公堂盟主。舊金山致公堂是美洲各埠洪門分堂的總部,其在華人中的影響力不容小視。黃三德後來著有《洪門革命史》一書,據其自述,1903年,由他先寫介紹函,寄到檀香山的洪門組織——國安會館,允許孫中山加盟。1904年1月8日,通過興中會元老鍾木賢作保,孫中山在檀香山國安會館宣誓加入洪門,並被封爲“洪棍”(洪門稱“元帥”爲“洪棍”),跻身洪門致公堂的要職。夏威夷國安會館曾保存了孫中山入會日期的檔案和保薦人的數據,這份珍貴檔案卻因近些年數度搬遷而不慎遺失。
如今,在五洲洪門致公總堂內,依然完整保留著孫中山的書房。陳列有孫中山曾經使用過的桌椅、印泥、保險箱等物品,以及他與致公堂大佬黃三德等人往來的信件等。鮮爲人知的是,除了孫中山之外,當年還有大批仁人志士曾經秘密加入洪門致公堂。據致公總堂會長周國祥介紹,這其中就有孫中山的革命盟友黃興,以及大名鼎鼎的蔡锷、蔡廷锴將軍,而黃花崗72烈士中,有68位是洪門兄弟。
加入洪門不久的孫中山馬上就得到了很現實的幫助。1904年3月31日,孫中山搭乘“高麗號”,再次離開檀香山前往舊金山。早在1882年,美國議會通過“排華法案”,禁止華工入境,華人沒有必要的證件不能進入美國。爲了能在美國推廣革命活動,孫中山不得不設法取得美國護照。1904年3月,在他第二次前往美國本土的前夕,由哥哥孫眉、舅舅楊文納這些親友作證,申領了一份夏威夷出生證明——1866年出生于香山翠亨村的孫中山,稱自己是1870年11月4日在夏威夷出生;11月13日,在向法官宣誓後,他領到了一個美國島屬居民所持之護照。
經過一周的海上漂泊,4月6日,“高麗號”到達舊金山。可是孫中山一上岸便被美國海關以手續不符等理由扣留。個中原因,一種說法是與孫中山激烈論戰的保皇黨擔心孫中山一旦抵達美國大陸,會給那裏的同黨帶來更大的麻煩;另一種說法是清朝皇室貝子愛新覺羅·溥倫率團到美國參加聖路易斯世博會,清官員擔心孫中山“鬧事”,因此令清廷駐舊金山領事何祐阻撓。何祐立即照會美國海關當局:以保全清、美兩國邦交,請禁止將于某日抵埠的中國亂黨孫某入境。當海關查知孫中山所持的是夏威夷出生證,表示按照法律難以禁止的時候,他們又極力說明孫中山是廣東香山縣人,所持護照,必是僞造。這樣,孫中山便被困在碼頭上的木屋裏,等待處理。
小木屋簡陋,與外界完全隔絕。有一天,孫中山無意間從他人那裏借到一份僑報《中西日報》,見上面寫有“總經理伍盤照”的字樣。他猛地回憶起1895年從香港逃離時候,基督教教友楊襄甫、左鬥山兩人,曾特地寫信給舊金山《中西日報》總經理伍盤照,請他念同教的友誼,對孫中山予以照顧。這封信孫中山暫時沒用上,仍留在皮箱裏,他立刻根據報上地址寫了個便條,讓一位西洋小報童送到《中西日報》。伍盤照收到信後,馬上按信封英文地址趕到木屋去,那時,伍盤照還兼任清廷駐舊金山領事署顧問,領事何祐經常向他請教對外事務。伍盤照一方面正告何祐:孫中山系革命黨,不能指爲亂賊,請勿激起衆怒;另一方面,又去拜訪舊金山致公堂大佬黃三德、英文書記唐瓊昌。
危急時刻,黃三德立即組織營救。他先以自己的名義拿出500美元做保證金,保釋孫中山,又花5000美元聘請當時檀香山著名律師何利爲孫中山上訴。據黃三德在《洪門革命史》中回憶,官司一直打到華盛頓最高法院,經過17天的審判,最終獲勝訴。1904年4月28日,美國政府工商部電告舊金山海關,批准孫中山在美居留。使孫中山索性甩開了各種顧忌,在美國公開從事革命活動。
孫中山脫險後,向黃三德表明:此次來美目的,是要發動華僑捐資支持革命運動。黃三德表示全力支持,並親自陪同孫中山到全美各埠發表演講。1904年5月24日,孫中山與黃三德從舊金山出發,開始赴美國各地對洪門會衆進行注冊和宣傳活動。據中國社科院所編的《孫中山年譜》,所到之處,黃三德必“開台演戲”(洪門稱招收會員拜盟行禮爲“開台演戲”),孫中山則發表演說,闡揚反清革命宗旨,駁斥保皇謬論。每到一處,黃三德必介紹孫中山與各埠的華僑領袖相識,以擴大革命影響,建立孫中山的威信,其中,美洲另一華僑組織安良堂的僑領司徒美堂就是在黃三德的介紹下認識孫中山的,從此,司徒美堂也成爲忠實追隨孫中山的華僑領袖之一。
不知爲何,1911年武昌起義成功後,孫中山與黃三德的關系卻日漸疏遠。有學者認爲,是黃三德自恃功高,數次向孫中山跑官要官,孫中山沒有應允從而引發矛盾。也有研究者稱,革命成功後,黃三德希望將洪門致公堂在國內立案,注冊登記成爲一個公開的合法組織,進而參政議政。當時孫中山並沒有答應,這使得兩人漸行漸遠。再後來,黃三德聽從建議,同意成立致公黨。不過孫中山在日後否認洪門與革命的關系。
爲革命籌款
“在孫博士壯年的絕大部分時間裏,募集革命資金的工作,明顯地成了他的主要職業。”研究孫中山的美國曆史學家韋慕庭對孫中山做了這樣的評價。武昌起義爆發前,孫中山本打算親自赴南洋各國去籌款,但因從事革命,許多國家都拒絕他入境,使孫中山在南洋一帶難以立足。加之,此前南洋各地華僑革命黨人多次爲革命起義捐獻大筆款項,“大有接應不暇之勢。出錢者因多歎元氣之未複,勸捐者亦殊黨開口之爲難也”,所以孫中山只得將籌款重點放在美國。辛亥革命前,孫中山曾四度到美國本土,爲革命奔走呼號,並在華人華僑中積極籌款。
爲了籌款,孫中山也設想了好多形式。韋慕庭在《孫中山——壯志未酬的愛國者》裏寫道,其中一個計劃是建立一個總部設在舊金山的中華實業公司,“這個公司打算籌集資本100萬元,以1萬股爲限,每股百元”。孫中山許諾,中國的投資者在“將來革命成功後,專承辦開礦,專利十年”。可是這個計劃最終失敗。
在洪門的幫助下,1911年7月,就在孫中山最後一次來到美國本土期間,黃三德與孫中山聯手成立了洪門籌饷局,幫助孫中山一路打通海外籌款的通道。根據章程,不管是誰,凡是在革命成功之前捐助的,皆得列名爲“優先國民”,他日革命成功,概免軍政府條件之約束,而入國籍。籌饷局的成立,使得海外籌款活動掀起了一個新高潮,僅僅幾個月,便籌款接近15萬美元。當時,孫中山仍屬于清廷通緝的要犯,黃三德在洪門內部下達密令,要求致公堂各分堂全力保護孫中山的安全。而辛亥革命爆發那天,陪同孫中山一起去丹佛的黃芸蘇,正是致公堂另一位負責人。致公堂當年發出的籌饷公告中還提道:“現經印就捐冊,寄呈各埠,後派演說員兩隊,孫文大哥、黃芸蘇爲一隊,周遊美國之北。”
值得一提的是,孫中山當年爲了革命活動方便,而謊稱自己出生于夏威夷的經曆,最近一段時間被不少媒體熱炒,甚至有人撰文聳動地稱,辛亥革命後,中國人選了一位“美國人”做總統。實際上,孫中山獲得的美國公民身份並沒有維持太長時間。1908年,孫中山偕胡漢民等人從新加坡前往曼谷,在華人華僑中宣傳革命。當時的暹羅(即泰國)當局迫于清政府壓力,要將他驅逐出境。孫中山以自己是美國公民爲由,在會見美國駐暹羅公使漢米爾頓·金時,要求保護。漢米爾頓·金隨即將此事電告當時的美國國務卿盧特。1909年3月11日,美國國務院電複漢米爾頓·金,認爲孫中山不符合美國公民資格,不能取得美國護照。所以可以肯定的是,在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時,他是地地道道的中國公民。
孫中山主要的、不斷的資金支援來源,就是海外華僑,其中就包括爲革命幾乎耗盡家財的兄長孫眉。在夏威夷以經營稻米起家的楊然,是當地的百萬富翁,民國成立後曾捐巨款幫助孫中山。其子敬仰孫中山,將自己的名字改爲楊仙逸,他立志航空救國,積極幫助孫中山向世界各地的華僑募捐,購買了12架飛機(其父捐獻了4架)。回國後還親自動手裝配了第一架國産飛機,以宋慶齡的英文名字“羅莎蒙德”(Rosamonde)命名。宋慶齡不顧生命危險,親自登機試飛,揭開了中國航空史的第一頁。被孫中山譽爲“中國航空之父”的楊仙逸後在奉命東征叛軍陳炯明時不幸遇難。此類感人的華僑支持革命的故事不勝枚舉。據曆史學家研究,辛亥革命之前,在五大洲的華僑人數約800萬,他們在世界各地遭受的歧視和不平等待遇使得他們迫切希望祖國強盛,願爲推翻清朝統治,民主救國不遺余力。所以,孫中山曾不無感慨地說:“華僑是革命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