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采訪周其仁,是在2015年的深秋。那次他利用來上海出差的空隙,跟我在新天地聊了一下午。5年多後再次采訪,則是利用我去北京出差的機會,約在了北京飯店。
或許是疫情防控的關系,飯店略顯冷清。我們在不供應咖啡的咖啡廳裏,喝著一壺綠茶,聊了一個上午。年逾七旬的周其仁,被視爲睿智而勤奮的經濟學家。去年以來,他去各地考察的步履,並未因疫情而放慢。聊天中,他笑著說已做了8次核酸檢測。
2020年,這個世界因疫情而呈現“百年未有之大變局”;2021年,中國則開啓了第十四個五年規劃,上海更是處于發展的“轉折時刻”。作爲長期關注中國經濟體制改革與發展的學者,作爲上海市決策咨詢委員會委員,那個上午周其仁觀世界、看中國、談上海,對不少社會關切的問題闡述了他的思考。
人物檔案
周其仁:1950年生于上海,經濟學家。1982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經濟系,20世紀90年代獲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矶分校經濟學博士學位,現任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
“主動開放”是最優選擇
高淵:對浦東而言,今年是它又一個30年征途的起點。回顧過往30年,你認爲浦東留給世人最大的啓示是什麽?
周其仁:我覺得比較重要的一條,是不把開放當籌碼。這不僅僅是浦東的經驗,也是中國開放的普遍經驗。
從最初四個特區,到浦東開放,中國都是主動決策,看准了開放對自己發展有利,就堅決從封閉轉向開放。浦東也好,先前四個特區也好,中國決定開放就開放,並沒有要求其他國家也對等開放,並沒有說日本、韓國、新加坡或者歐美等國,也要答應什麽條件,我們才開放。
別人的外貿外資體制政策是別人的事,我們認准開放對中國有利就開放。在曆史順序上,中國是先行開放,再完成入世談判,而不是倒過來,先簽上一堆條約,才實施開放。
孟雨涵 攝
高淵:當年,正是主動的單邊開放,讓中國抓住了機遇?
周其仁:確實如此。當然主動單邊開放的做法,也參考了新加坡的經驗。回頭看,二戰後全球開放體系是由小國率先驅動的。小國內部市場小,關門保護沒有經濟意義。新加坡就幾百萬人口,七八百平方公裏國土面積,也沒什麽特別的自然資源,若是搞高關稅替代進口,能搞出什麽名堂?
新加坡只有區位優勢,扼馬六甲海峽要道,東亞經濟很多進口物資都要經過新加坡港口。當時別國都實行高關稅,他們摸索出一套反其道而行的辦法,搞出口加工區,主動大幅降低關稅,讓各國企業有興趣把一些加工、制造項目放到新加坡的“關稅窪地”裏來。小國哪有什麽對等籌碼,但是沒籌碼反而成爲一個新支點,人家都是高關稅高壁壘,它足夠低,資本技術就業機會反而會過來。
1978年底,鄧小平訪問新加坡,李光耀陪他考察了裕廊工業區。這給鄧小平留下了深刻印象,回國後他專門講了新加坡經驗。其實他已經看到了,如果後發國家在建立強大主權之後,實行主動開放,是對自己發展極其有利的新戰略。
高淵:但現在全球通行的是“互惠體制”,就是通過雙邊或多邊談判達成貿易協議,它的源頭在哪裏?
周其仁:2019年底,我去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待了兩個月,就是想了解美國搞貿易保護主義的來龍去脈。在那裏我問過薩默斯教授一個問題,爲什麽美國總統有這麽大的權力,可以說加征關稅就加征,說加多少就加多少?他建議我去看看美國貿易政策的演變。
說起來,美國的貿易保護主義源遠流長。美國建國之初,設立關稅主要是爲聯邦提供稅源,維持政府運轉,那位開國財長漢密爾頓,早在第一個關稅法案辯論時,就已把關稅設置、政府獎勵政策與保護美國制造業發展聯系到一起。到了南北戰爭之後,北方勝利了,貿易政策的主要目標變成限制進口保護特定本國産業,結果就是應稅進口産品的平均關稅率從20%上升到50%,並維持了幾十年。
保護主義的結果是互害的,美國要保護自己,別國就不要保護自己嗎?高關稅路線一條道走到黑,到20世紀30年代美國遭遇大蕭條,才知道走不下去了。1934年美國國會終于通過《互惠貿易協定法案》,授權美國總統通過與其他國家談判,求得降低關稅的互惠(reciprocity),以緩解嚴重的需求不足。
直到今天,美國貿易政策的基本框架還是所謂“互惠”,就是讓總統和行政官員對外“砍價”,我降什麽換來你降什麽,或者你升什麽我也升什麽。雖然國會保留了最後批准貿易協定的權力,但總統和他的行政班子可以主導達成協定的談判過程,這就爲特朗普這樣的總統濫用行政命令提供了體制基礎。
由此可見,美國從來沒有實行過自由貿易政策,頂多是有選擇的開放,而且把開放當籌碼用,也讓全球貿易進程受累于美國國內不同既得利益的集結,甚至受美國國內政治變化的牽制。
高淵:以新加坡爲代表的小國“主動開放”,和由美國最先倡導的大國“互惠體制”,誰更高明已經明擺在那裏了?
周其仁:現在看,“主動開放”比美國人的“互惠體制”要高明很多。我們已經體驗到,進入“互惠”這個框架,事情就變得複雜無比,政治、外交、意識形態等等都和貿易攪到一起,行政官僚忙得要死,而市場、産業、企業和消費者只能等那些完全不確定的談判結果。這就在市場不確定性之上,又增加了行政權力的人爲不確定。全球化的交易成本,無端上升了不少。
中國當年學習新加坡,是大國主動學開放小國,回頭看這在整個世界曆史上都非常有意義。過去大國習慣比照大國,大國之間互相較勁,看不順眼甚至打起來。小國市場狹小,也沒有稱霸野心,倒是一門心思要把經濟搞上去。
當然,大國的規模優勢也無須放棄。所以當年中國分開來處理,政治、軍事、外交當然還是集中于中央,但經濟包括外向經濟,主動在大國裏劃出一些地方率先開放,從幾個經濟特區開始,然後沿海城市、浦東開放,再沿著可複制可推廣的路線,走向全面開放。這個經驗對全球化,特別是大國融入全球化,是一個了不起的創造。
高淵:從你的角度看,“主動開放”依然是中國當下和未來的最優選擇?
周其仁:還是先看美國的教訓。爲什麽這個世界第一大經濟體會陷入貿易保護主義?可能的一個原因,是在“互惠”框架內那些受到保護和關照的既得利益者,隨著全球化深入,越來越缺乏在世界市場上的競爭力。全球競爭終究是無情的,靠保護和關照,而不是靠調整與適應,終究是保護不了的。特朗普折騰了那麽大動靜,天下消費者包括美國的,還不是該買中國産品的繼續要買?
所以,該考慮擺脫美國主導世界多年的“互惠體制”了。從市場的角度看,中美不應該脫鈎,也不可能完全脫鈎,但是全球化應該擺脫美國人發明的那套互惠框架。國與國之間的貿易,在本質上和村與村的貿易沒有什麽不同,村莊之間不該設置障礙,國家之間也一樣。貿易本來是以人爲本的行爲,大家發揮比較優勢,在盡可能低的交易費用的約束下連成一個市場,爲什麽要走入互相設置障礙的死胡同?任何經濟體要想強大起來,不能靠保護政策,只能靠開放,在開放中比較,在開放中競爭,在開放中選擇和改變。從根本上把事情想清楚,“主動開放”都是上策。
解放日報
馬斯克爲什麽要來臨港
高淵:2020年,上海已經基本建成國際經濟、金融、貿易和航運中心,這對上海意味著什麽?
周其仁:世界上對中心城市有各種各樣的指標。我看到GaWC的評選指標很有意思,是看先進的生産服務機構的數量與密度,包括銀行、保險、咨詢、廣告和會計等,其實就是看一座中心城市能給別的地方提供多少服務。根據GaWC的排名,倫敦和紐約排在全球第一檔,上海、香港、新加坡、北京、迪拜、巴黎和東京排在第二檔。
上海要成爲卓越的全球城市,就要在更大範圍內爲其他城市、鄉村、産業和企業提供高品質服務。從這點出發,上海在未來發展中一定要謀求更大範圍、更高強度的輻射力。這不是僅用GDP總量就可以完全衡量出來的,還要看創造了多大的經濟能量。
孟雨涵 攝
高淵:在你看來,上海下一步的關鍵是什麽?
周其仁:我們訪問上海港時得知,這裏的集裝箱吞吐量早就位居世界第一,但港口金融服務的一些指標,卻讓吞吐量很少的倫敦港排到前面去了。這裏面,不僅僅是單一的港口中心,也不是單一的金融中心,而是複合的、高度融合的服務中心。
所以現在恐怕不好說,上海作爲國際中心城市的潛力已經挖到頭了。在主動開放、更高水平開放的要求下,上海引領開放還大有文章可做。從體制架構來說,要看到現在跟浦東開放早期有一個很大不同,就是今天全國性法律比過去多得多。在此前提下繼續主動開放,上海要對標香港、新加坡、迪拜、東京等都市,爭當全球一流中心城市,就要好好研究“授權開放”,也就是由中央授權,在程序許可的條件下突破現行體制政策,如果實踐證明行得通,再修改相關法律法規。
高淵:去年上海引進外資200億美元,創了曆年新高。爲什麽在疫情中,上海對外資的吸引力越來越大了?
周其仁:這肯定是個好消息。當然我們也要看到,因爲疫情這樣的短期因素,很多經濟體不同程度停擺,而中國疫情控制得好,外資進來多一些,等全球疫情有效控制後,還可能擺回去。
更要看到,現在上海對全球資本的吸引力,確實在穩步提高。比如引進特斯拉,並在一年內就實現量産,實在是打了一個漂亮仗。這說明,全球化要分層面看,國別層面因爲保護主義擡頭而受挫,但市場層面、産業企業層面的全球化依然頑強。美國總統挑起貿易戰,馬斯克偏在如此敏感時段到上海來投資,他就沒有壓力?總有的吧。但人家還是來了。上海配套服務等多方面能力也爲中國爭氣,在特殊時刻向世界呈現中國優勢。特斯拉如果不來臨港工業園,如果不能盡快量産下線,全球投資人對它哪裏會有那麽強的信心?
上海的關鍵是來來往往
高淵:最近上海提出,今年將大力發展創新型、服務型、總部型、開放型、流量型經濟,“五型經濟”是上海都市經濟的發展方向。你認爲,其中的核心點是什麽?
周其仁:這裏的關鍵,還是重新認識大都市的經濟功能,核心就是不能關門自己玩,而是開放,在更大範圍爲別人服務。上海是全球網絡中最重要的工商金融科技節點之一,現代財富是在來來往往過程中創造的,在大大小小的節點上積聚,再向整個網絡輻射、服務。世界級城市從來就不能只有本地人活動,也不能只爲本地生産、本地生活服務。上海要爲長三角、全國、亞太乃至全世界提供服務,追求在更大範圍更高質量的輻射。
高淵:從網絡和節點的視角看,上海市域範圍內關鍵要做好哪幾個節點?
周其仁:最頂端來看是兩大節點。一個是面向長三角的虹橋綜合樞紐型商務區,另一個是面向海洋的洋山港和臨港新片區。上海建好這兩個頂級節點,就能在打通外循環與內循環的未來發展中,占據一個外聯內通的戰略地位,有助于爲全國作出上海應有的貢獻。
比較而言,上海的外聯基礎似乎不如內通的堅實。洋山港集裝箱吞吐量世界第一,但港口功能還是單薄了些,與陸地連接僅靠一座30多公裏長的公路大橋,還不是一個綜合型交通樞紐。曾經的世界第一大港鹿特丹,雖然吞吐總量被上海拉開好遠,但那個地方把內河、海運、鐵路、高速公路還有航空港,密集地組合到一起,是歐洲經濟的一流綜合性節點。
無論如何要有條鐵路通往洋山港吧?那個位置本來就在浙江,再過去是岱山和舟山本島,以今天中國的基建能力,在海上把這個大灣連起來,技術上應該做得到。那時候,長三角的地理概念就不但包括長江下遊這塊富庶的沖積平原,還包括海上一個大灣,洋山港的腹地就是多方位的了。
最直接的好處,就是帶旺臨港新城。現在臨港工業區很火,但臨港新城人氣不夠旺,無論洋山港還是臨港工業園,到上海市區的通勤人口和通勤時間太多。這幾年全球化遇挫,不看好海外發展的大有人在。但我認爲,現在恰恰需要逆向思維,在冬天裏下注,冷的時候投資,到熱起來時就用得上。當然,臨港城發展還面臨體制限制。上海決咨委辦公室組織我們去調研,企業反映強烈的就是管理和技術人員落不了戶。大上海太招人啦,敞開大門做不到,但可不可以試試設計一個“臨港戶口”,只能落戶在臨港城,不能(或若幹年內不能)落到上海城區?這其實就是把臨港城看作一個獨立于上海城區之外的新城市。江蘇靠近上海的城市如昆山等地發展得非常好,最基本的一條,就是人去了可以落戶。當然這只是一場思想實驗,先空想一下總無大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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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淵:說到底,上海要爲全世界的英雄提供用武之地。
周其仁:對啊,來來往往的人口是最有生産力的人口。美國的科學家、工程師、能工巧匠,還有大批不惜遠渡重洋求發展的優秀勞工,還不都是移民去的?我出生在上海,小時候看到上海人拿著尺子在布店裏左量右量,表演以最少布料做最多衣服的本領,覺得蠻庸俗的。後來才想明白,上海人的精明是在開放年代形成的,後來封閉了,開放年代的精明沒了用武之地,只好把才幹用得很小裏小氣的樣子。
所以,從長曆史經驗看,對上海來說,最重要的不是戶籍人口,也不是常住人口,而是來來往往的人口。這些人不斷來,又不斷走,其中一部分轉化爲戶籍人口和常住人口,這或許也是全世界所有大都市的共同秉性。上海要成爲全球網絡的重要節點,就要搭好台,讓天下有才幹的人來一展風采。
高淵:上海要建成國內國際雙循環的重要節點,你覺得將以什麽爲標志?
周其仁:我想,標志很可能是到哪裏都能看到一點上海的元素,不論商業、金融、物流、科技還是文化,不管在哪裏看到好東西,追問下去,裏面多多少少有來自上海的元素。反過來想,要是上海哪項服務因爲什麽原因停擺了,難受的不光是上海市民,而且還有許多看似“不搭界”的地方都受影響,那也就從反面證明上海貢獻的不可或缺。前幾年日本福島發生核泄漏,我們不少電子企業就跟著停擺,因爲若幹關鍵元器件斷了供。那條新聞,教會我換一個角度看中心城市,包括看大上海。
欄目主編:陳抒怡 文字編輯:陳抒怡 題圖來源:邵競 制圖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邵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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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作者:高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