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是一句閩南語都學不會的,除了一個字——“車”。
聲音夠大,所以每次跟祖母出去,叫車的都是我。站在街口邊,火眼金睛,只要看到那個顛顛搖搖的帳篷,就會大大聲喊“chia!”(編注:閩南語“車”)
(1961年.圖源:新聞藝術部)
從我們大馬路黑街口(Bugis)踩到劍橋路去,三輪車車費最初也只是四角錢或五角錢而已。
別看這一角錢差別,祖母還是很有耐心討價還價的,她整天說“你別忘了,五角錢已經能夠看兩部廣東片”,話雖沒錯,但從小坡黑街踩去劍橋路?(編注:劍橋路在竹腳婦幼醫院、諾維娜附近)
(1985年元宵節,祖孫坐三輪車去廟宇上香。圖源:Ronni Pinsler)
路途還真不容易;從黑街穿出去,一直往北,二馬路、三馬路、四馬路、五馬路 …… 一直去到後來叫實利基的七馬路,從麗士戲院前面穿入小路,再從英軍電力站出來,越過對面,拐過花拉公園遊泳池,進了諾福路,然後才能到劍橋路。
劍橋路是父親家,他與小媽及弟妹住在以前信托局(建屋發展局HDB的前身)那種屋子裏。我小媽隔天就要到店鋪三樓裏做家務,但她是搭鄭古悅巴士公司的14A路巴士,車票一角半,到了美芝律才從連城街走過來。
(1950年代,在丹戎巴葛川行的鄭古悅巴士公司的巴士。圖源:F W York)
雖說三輪車屬于小市民的,但那其實也算是小市民的一點點奢侈,因爲一碗魚丸面才三角錢,一碗牛肉粿條才四角錢,巴士車費也就五分或一角,買張兩角淺綠色的票那是可以去很遠了,巴士那時最貴也就四角錢,我小時很少見過四角錢的票,也不清楚是什麽顔色。
五六十年代,怕曬的師奶想到附近不遠串門、購物、逛街,三輪車是很方便的選擇;也見過有送貨的,抱住捆著的大盒子顛顛巍巍停在交通燈前。
(1980年,載滿紙皮的三輪車。圖源:Ronni Pinsler)
叫人側目的是夫妻兩人坐著,前面還有兩個小孩蹲著,一車載四人。戲院上映的悲情電影散場,門口就停滿了三輪車,美女們哭到兩只眼睛腫如青蛙,當然需要三輪車了。
我坐三輪車,有三個情形;一是隨祖母到劍橋路進行突擊檢查;二是發燒生病了,要去勞明達街的重慶藥房看阿斌醫生,或到大坡車牌館看林衛民醫師;三是狂風暴雨,爲了照顧我這個國家未來棟樑,讓我坐三輪車上學。
不過坐三輪車其實也很難避到風雨的。上車之前,冒著雨,就已經被澆濕了一些。見你坐好,車夫就連忙挂上防雨簾子。那簾子有個我至今熟悉的氣味,那是雷雨迎面掃過來的熱帶潮濕味,我很懷念的。
(圖源:東南亞研究所)
風雨裏坐三輪,簾子就只能擋住前面身子,雨水會從旁邊進來,還會從背後那片被大風吹起的後簾那裏噴進來。
我很難忘這個風雨裏顛顛搖搖的感覺,尤其當我眼睛不其然地看到身邊其實還有一雙如同就在暴雨裏涉水的腳,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周而複始地踩著,馬路上毫不間斷的雨水淹來,車輪子也毫不氣餒地劃水而過。
有時我就偷偷拉下一點簾子,看看路途已經到了哪?一個仍不谙世事的初中生,雖想不出所以然,但心裏卻把這情景一直地記住。
在三輪車最盛行時期,它們絕對也有自己一片風景的;綠色的車身配著銀白色的鐵架,帳篷是卡其斜紋布的黃褐色。車夫的著裝在初始時也有固定的顔色;藍布工人裝上衣,戴一頂越南狩獵帽。
但每輛三輪車又是不同的,就在座位下方的木板上,每輛車都繪有不同圖案:春到人間、富貴花開、金玉滿堂,後來大概覺得繁瑣,後來的就沒有再畫了。
(三輪車現在已是旅遊觀光項目。圖源:Trishaw Uncle)
三輪車後來變成一種旅客的遊街車隊,大概也是爲了力圖生存吧,原因我不清楚。
只記得在七十年代,黑街在它沒落前的最瘋狂時光,就有水兵抱著變性人一邊坐車一邊呼嘯來回于黑街與柔佛街之間,那時三輪車也是一連串的車隊式,現在這種形式的車隊是否就從那時開始?真的不清楚。
(在Bugis活動的變性人與顧客。圖源:Groyn88)
我最清楚記得還是耳朵裏全是嘈雜的雨,然後眼睛看著身邊那個雨水裏的輪子。
《仔魚時光》
本文取自《仔魚時光》一書,原篇名爲《離枱三尺》,感謝作者吳偉才授權轉載。
吳偉才(1951年-),新加坡本地作家、畫家,曾背包旅遊多年,目前專注繪畫。
在他年紀很小時候,父母便離異,吳偉才由祖父母和姑姐們帶大。他祖父開金鋪,店屋二樓住著一批打金師傅,吳偉才小時候愛吃魚,又像魚一樣在大金師傅身邊遊來遊去,得了“仔魚”這個外號。
(童年時代的吳偉才)
吳偉才《仔魚時光》用說書人通俗的手法,書寫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童年日常,側寫新加坡的曆史和那個年代人們的價值觀。
(《仔魚時光》簽售會)
吳偉才1979年開始專業寫作,曾在《明報周刊》寫專欄“泥土手記”,在香港結識金庸、倪匡、亦舒、林振強等人。
《聯合早報》報道,金庸從前每年要到新加坡住幾天,吳偉才幫忙張羅機票住宿。吳偉才曾經請教:“查先生,小說怎麽寫才好看?”金庸就用他帶有上海口音的廣東話說:“很簡單的嘛,最重要是好看。”怎麽個好看卻沒說清楚。後來再問,金庸讓吳偉才好好思考“怎樣才好看”,最後吳偉才翻了翻金庸小說才想通:原來是章回小說裏說書人的傳統!其實就是他自小愛看的中國古代小說。
(《仔魚時光》分享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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