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一生至少該有一次/爲了某個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結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經擁有/甚至不求你愛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華裏/遇到你。”——徐志摩
“幾十年來,負我者無數,而我此生,只負表妹一人矣!”劉海粟口中的“表妹”,正是“亂針繡”創始人楊守玉。自17歲把“瘦玉”改爲“守玉”,她便將一腔愛意守在心裏,一生默默關注從不打擾。
安靜的世界裏,她寄情于刺繡,“以情指揮針,以線表達意”。愛無須說出,懂的人,自然會懂。
才有梅花便不同
1902年落雪時節,院中的老梅樹發芽了,鵝黃淺染,暗香浮動。正跟著母親念詩的劉海粟走神了,忍不住拿起畫筆沖出門去。吮吸著沁人心肺的冷香,6歲的他忘情地畫著。不知何時,身邊多了一位小女孩,看著他筆下臘梅栩栩如生,她不由贊歎:“像,真像!”
他們是表兄妹,只相差幾個月。他排行第九,她叫他“九哥”;她學名楊韫,字瘦玉,依她乳名祥雲,他稱她“祥妹”。劉楊兩家都是江蘇常州武進縣的書香世家,因住得不遠,祥妹常常跟著母親到舅舅家玩,一邊跟著表姐學刺繡。
看出劉海粟的繪畫天賦,家中請了家庭教師,讓祥妹和他一起學畫。他悟性極好,進步飛速,看似隨意亂塗,卻別具風格,令她佩服不已。而她蘭心蕙質,同樣筆底生花,才華盡顯。
後來,她的父親和他的母親相繼去世,兩家人從此互相依傍。相憐相惜的兩位少年,也從青梅竹馬走向情窦初開。
有一天,他從窗下走過,看到祥妹正伏案描畫,她是那樣專注,他不禁看呆了。許是他的影子驚擾了她,她忽地擡頭。四目相對時,她的兩頰一片飛紅。倏忽之間,他才驚覺,祥妹已是娉娉袅袅,亭亭玉立。
14歲,劉海粟去了上海,在周湘主持的背景畫傳習所學畫,剛剛傳播過來的西方繪畫技法令他興趣大增,雖然年齡最小,卻才氣最高,作業常令周湘驚喜連連。除了學畫,他還接觸到了新思想,蔡元培著的《中國倫理學史》翻了一遍又一遍,一些西方哲學名著倡導的民主和自由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
與此同時,聰慧的祥妹也不甘示弱,《芥子園畫譜》裏的八哥圖,經她巧手刺繡,呼之欲出。
半年後,劉海粟回到常州,效仿周湘先生,15歲的他在家裏辦起了圖畫傳習館。
囿于封建禮教,那時的女孩很少走出閨閣,爲了支持他,祥妹不避嫌疑,率先報名,且一直是畫館的佼佼者。西洋畫中的立體、透視讓她産生無限遐想,畫畫時,她是那樣心凝形釋,常常吸引著劉海粟的目光。父親來看過後,也尤爲喜歡,特意叮囑他:“祥雲是我們的至親,你要多幫助她!”
朝夕相處耳鬓厮磨,一起讀書學畫中,美妙情愫逐漸氤氲彌漫。親上加親順理成章,長輩的眼神也暗含默許,他們滿心歡喜地期待著。
果然,不久後父親把劉海粟叫到跟前,說要給他提親。半羞半喜著,他期待那個令他心顫的名字。然而,父親說出的,是一位林姓千金——他與祥妹八字不合,他們有緣無分。
猶如霹雳當頭,劉海粟懵住了。怒氣填胸,他飛跑去祥妹的家,可是迎接他的,是冰冷的鐵鎖。半個月前,得知這個消息時,痛徹心扉的她就和母親一起離開了。楊家極重聲譽,回避是最好的辦法。
那時的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料到,再見面時,已是70年後。
細雨梅花正斷魂
1911年10月的一天,細雨蒙蒙中,劉家大門上貼出了紅色的喜聯,“鸾鳳和鳴,鴛鴦福祿,天作之合;三星在戶,百年琴瑟,關睢志喜。”唢呐聲聲鑼鼓喧天,一派喜氣中,唯有劉海粟被悲哀籠罩。
熱鬧是別人的,新娘的花轎進門時,他一個人悄悄躲進了後院。老梅樹的葉子已經凋零,淒清一片,正如他此刻的心境。
在父親恩威並施下,劉海粟無奈作出讓步,條件是,以三鞠躬代替三跪九拜。新婚夜,他雕塑一樣站在窗前,望著院中臘梅,腦海中不斷變幻的,是祥妹的倩影。聽說她去了上海,他要去尋她!
遠嫁來的新娘熟睡了,他毅然決然走進夜色中。
第二天,劉海粟出現在了上海好友烏始光的家門前。冷靜下來,他決定接受現實,既然愛情無望,那就去美術中尋找慰藉。老師周湘轉讓傳習所時,他和烏始光接手下來。
1912年11月,“上海美術專科學校”誕生了,不到17歲的劉海粟出任首任校長。聘教授,招學生,籌資金,他躊躇滿志,用事業療情傷。
得知他致力于藝術時,祥妹也考入武進女子師範學校圖工班,只要同在繪畫的天地裏,他們的心靈就不會遠離。這一年,她把自己的字由“瘦玉”改爲“守玉”,並立志終身不嫁。
有西洋畫的基礎,會刺繡,人又勤奮刻苦,楊守玉深得老師呂鳳子的喜愛。畢業後,呂鳳子聘請她到自己創辦的正則女子職業學校任教。
行在兩條平行線上,她與劉海粟並駕齊驅。
他開風氣之先,首用人體寫生,實行男女同校,在藝術的路上披荊斬棘,得到蔡元培的欣賞和支持;而她教學相長,不斷嘗試,不斷創新,把西洋畫的素描、色彩運用與傳統刺繡完美結合。新型繪繡《老頭像》完成時,其油畫般的立體感令呂鳳子大呼神技,將其命名爲“亂針繡”。
呂鳳子還特意爲她畫了一幅《淩梅若玉》,以贊賞她的高潔品性。
對刺繡的熱愛逐漸撫平了愛的傷痕,楊守玉心如止水。正當她埋頭挑戰新繡法時,從不循規蹈矩的劉海粟卻被無邊的黑暗包圍。
幾年來,“模特兒事件”“人體習作展覽”從未平息,且愈演愈烈,先是女校校長說他是“藝術叛徒”“教育界之蟊賊”,後來報紙發難稱他“禽獸不如”,社會各界群起而攻,不僅畫室被搗毀,甚至還被孫傳芳通緝,世俗的議論令劉海粟成了衆矢之的。
“人體美,爲美中之至美”,九哥沒有錯。盡管他早已結婚生子,與她的生活再無交集,但楊守玉還是決定默默聲援。
以手中的針線爲武器,她依據油畫作品創作了《美女與鵝》《出浴》,這兩幅裸女題材的作品以豐富的色彩和充滿生命力的神韻令觀者贊歎,一經展出便引起轟動,被評價爲“千針萬線,繡出氣象萬千”,後來還獲得江蘇省教育廳嘉獎。
藝術寄托著深情,在這條攀登的路上,她與他心靈相通,遙相呼應。
情來無影,去卻留蹤,他的消息,總是令她的心湖漾起微瀾。在蔡元培幫助下,他兩度赴歐考察,畫展屢獲好評,法國評論家稱他爲“中國文藝複興大師”,她爲他欣慰,爲他驕傲;他結婚、離婚、再婚,她爲他傷感,爲他惆怅。
少年往事,已是天上人間,她只點燃一盞心燈,耕耘在方寸之間,亂針繡法也更加成熟、完善。
只有梅花吹不盡
抗戰爆發後,楊守玉撤退到重慶,被國立藝專聘爲教授,專門教授亂針繡。教學之余,她繡出了《羅斯福像》,後來作爲國禮,贈送給美國。由于右臂長期用力,肌腱勞損,1947年,她回到常州靜養。
新中國成立後,應蘇州市政府邀請,楊守玉參與創辦了蘇州刺繡學校。適逢亞太和平會議將在北京召開,懷著敬仰之情,她創作出了《斯大林》《毛澤東》兩幅繡品,作爲大會獻禮。作品完成後,苦于沒有呈送途徑,于是托人捎給交遊甚廣的劉海粟。
打開繡像,劉海粟贊歎不已,他欣然提筆,寫信給郭沫若,盛贊楊守玉的繡法:
“以針爲筆,以絲爲丹青,使畫與繡法融爲一體,自成品格,奪蘇繡湘繡之先聲,登刺繡藝術之高峰,見者莫不譽爲‘神針’。”
兩幅作品如願獻給大會,接受著世人驚歎的目光。之後,《斯大林》被贈送給了蘇聯。
自16歲分別始,這是他們第一次聯系。這年,他們已經56歲了。
不久,楊守玉收到一封寄自無錫的信,是劉海粟寫來的,上海美專與另兩校合並爲華東藝專,他擔任校長。信中,劉海粟邀請她出任繪繡科主任,信末,他說:“睽違四十載,難忘少時情誼,時常念及。”
簡短的問候,令楊守玉潸然淚下。可是,前緣早斷,那些記憶,那些守望,已成胸口朱砂。他有家有室,且當年是爲她逃婚,如果共事,該如何相處?
楊守玉左右爲難,回信撕了又寫,寫了又撕,幾經考慮,她還是以“體弱多病,恕不能勝任教學工作”爲由,婉言謝絕了。
她的苦心,劉海粟當然理解。想到幾十年來,祥妹因愛而傷,一直與孤寂爲伴,而自己沒有盡到絲毫照顧之意,他不禁慨然長歎:“幾十年來,負我者無數,而我此生,只負表妹一人矣!”
年華易逝,知音難求,無法把握的愛成爲動力,在各自的領域,他們繼續著精彩和輝煌。劉海粟蜚聲海內外,成爲新美術運動的拓荒者、現代藝術教育的奠基人;而楊守玉,一生甘于清貧,只致力于傳承“亂針繡”,被視作中國刺繡史上的一座豐碑。
少年夢早已零落成泥,可是有一點執念卻始終在劉海粟生命裏揮之不去。1980年,他回常州參加一個活動,提到“亂針繡”,提到楊守玉,他迫不及待要去見她。
那個風和日麗的下午,他來到楊家大院,像當年那個16歲的少年一樣,約見曾經的愛人。簡陋的房間依稀是舊時模樣,眼睛掃過五鬥櫥上的照片時,他頓時淚光閃動,一動不動看了很久。臘梅樹下的記憶紛紛湧現,照片上的女子,端莊秀美,正是年輕時的祥妹。
可是祥妹並沒有迎接他,86歲的她躲在另一間小屋裏,任憑家人如何勸說,只是擺擺手,臉色古怪而緊張。因爲愛,所以怕,她怕蒼老的容顔打破他美好的夢。
劉海粟無奈離開後,楊守玉也陷入痛苦。糾結三天後,她主動提出見面。去見他前,僅有的幾身衣服換了又換,路上,由于緊張和激動,她不停地整理衣服、頭發,指導學生刺繡時的威嚴和淡定全然不見。
終于看到等在賓館門口的九哥了,恍然若夢。兩個小時的見面,大多是他在說,她在聽。與他的談笑風生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不時顫抖、流淚,並不斷用手整理衣領。告別時,她抖得更厲害了。
原以爲心似枯井,豈料依然埋藏著愛的火山,70年的情感在瞬間爆發,被灼傷的,仍是她。
回家後,楊守玉不發一言,拒絕進食。後來開始說胡話,偶爾清醒,只不斷重複一句話:“我不該去見九哥的。”兩個月後,她離開人世,沒有留下一句遺言。
“深沉地愛過,長久地等過,孤苦地活過,絢爛地繡過”,俱往矣。去往天堂的路上,唯有梅花,馨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