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文的開頭,首先有必要讓讀者明白,作者的講述絕非完全可信。
我在意大利住了十多年,又是媒體記者,這次意大利疫情爆發以後,很多媒體都來找我,甚至有人願意出豐厚的稿費,希望我講述意大利的抗疫故事。
但我是否就對意大利的疫情擁有足夠的了解?就好比你們每一個人,是否又對經曆過的中國疫情擁有足夠的了解?災難發生的時候,人們總是希望在最短時間內有個大致性的了解,迫不及待想要建立一套簡潔明了的理論,但我對這樣的“解讀消費”感到格外警惕。
新冠病毒能夠造成如此巨大的危害,其威力並不完全在于其“毒性”,而在于它強大的僞裝。或許這才是大災難本身的特性。
除了聲明我所寫的並不完全可信,我還希望大家盡力放松心情——我的心情是放松的。剛從外面遛狗回來。我和兩條狗每天上午和晚上分別出門一次。
上午,托斯卡納3月的陽光無比燦爛,我在公園廣場看到大約十來個人,彼此保持著至少十米距離。有兩個常年在公園長椅上過夜的流浪漢,見我過來,很遠就開始嚷嚷。
兩條狗狗開始在枯樹葉上拉屎,我對流浪漢說,你們真是百毒不侵,去年冬天到現在,我已經病過好幾次了,而你們每天都在這裏曬太陽。
“因爲你不喝酒。”其中一人回答。
午夜再去公園廣場,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遇到,也沒有車。流浪漢沒有在長椅上過夜。
突然覺得,夜晚的佛羅倫薩很美。然而我卻要寫一篇十萬火急的文章。
1
意大利的防疫災難是如何形成的,我們首先需要了解意大利的公共醫療體系。
這次四川醫療專家團來意大利,談到了30年前意大利援建四川急救中心、2008汶川大地震參與救援的往事。在很多人印象裏,“意呆利”是個令人發笑的國家,意大利人總有太多浪漫不守規矩的舉動。
他們卻不了解,盡管擁有不小的貧困地區和數量不少的貧困人口,意大利卻是世界上最長壽的國家之一,他們的公共醫療水平在全世界也排前列,急救更是意大利的醫學強項。
我身體還算健康,來意大利前幾年對該國醫療體系接觸不太多,卻接觸到另一個未曾想象的事情:無論去健身房還是參加業余球賽,都需要醫學檢查證明,根據運動類別還需要不同的證明,例如踢足球需要嚴格的心髒檢查。
這是意大利醫學界引以爲豪的一項舉措,可以最大限度避免運動猝死的發生,檢查費用都是國家買單。
最近幾年,家中添丁,我們終于對意大利的公共衛生和醫院有了更多了解。像我們這樣的外國人,正常納稅,自動就被歸入他們的公共醫療體系,當地衛生部門把醫保卡寄到家裏。平時找家庭醫生看病、做常規檢查、買藥産生的費用,可以在繳個稅時沖抵。
遇到需要入院的情況,例如生小孩,或是前一段女兒生病,全程不需要花1分錢,而且手續、程序格外簡單,簽字都是護士把表格帶到病房裏。同時意大利醫院還給病人提供可口的夥食,也是免費的。
公立醫療好不好?對于需要幫助的人,當然很好。醫療水平有保證,而且病人沒有後顧之憂,不會治病治到一半因爲錢不夠被趕走。
在大流行病(Pandemic)面前,公立醫療和國民之間的關系卻成爲一個軟肋。太多意大利人無所謂生小病,實在情況不妙,不就是往醫院病床上一躺?
根據我的觀察,這種心理傾向在疫情爆發後表現最明顯。2月下旬隆巴底科多尼奧小鎮剛“爆點”,立即出現了幾個輕症自愈的患者,他們迫不及待地告訴公衆,這病就是“小感冒”。而根據早期統計,輕症和無症占感染人數的80%,難怪意大利著名病毒學家吉斯蒙多也發出烏龍怪論,“就比流感厲害一點點”。
意大利經濟嚴重依賴第三産業,“大號流感”論出來,當即得到很多政客站台,例如極右領導人薩爾維尼,他的黨派在北部控制了多個地區。薩爾維尼在2月底幾乎只會說一個詞:“開!開!開!”——剛剛才拉響警報,立即又慶祝重新開業,米蘭城甚至搞了“米蘭不會停”主題派對慶祝。
可以說,意大利北部成爲重災區,和這個地區經濟最發達、人口最密集、醫療條件最好有一定關系。重症入院、輕症居家吃藥,本身也是意大利公立醫療平時的做法,人們對醫療資源崩潰完全缺乏概念,更不知道新冠重症患者占用床位時間遠超過其他一些急性病入院患者,絲毫不顧衆多醫學人士的大聲反對和警告。
2
我是否爲意大利的死亡率居高不下感到擔心?我想提供截止到昨天的數據:意大利新冠平均死者年齡超過80歲,目前只有2個50歲以下的死者,其中1個正在治療癌症,另1個是肥胖症和糖尿病患者。
同時,意大利人看似生性散漫,某些地方的腳踏實地卻令人佩服,抗疫不是爲了拿獎牌,死亡率相對其他地區更高,在意大利醫學界看來,更多是統計方式的差異。
新冠病毒一個特點是容易激發體內其他慢性疾病,目前已知包括糖尿病、高血壓、癫痫等病症。不少急病死者送到醫院不久即已去世,意大利也會給死者測試紙,如果是陽性也納入統計。對死者也嚴加檢查,是因爲醫護人員在搶救一些肺炎症狀不明顯的病人時,並不一定采取全套高規格防護,如果死者是陽性,醫護人員就需要回查流程並決定是否立即隔離。
根據病毒和流行病學專家們的研究,新冠肺炎1月下旬開始就在意大利流行了。意大利是最早宣布全國緊急狀態的歐洲國家,爲什麽卻沒有更早查出?試想,如果提前一兩周發現隆巴底的爆點,疫情控制效果是否會更好?
這個疑問有司法調查爲根據。意大利的公立醫療水平高,和對流程的嚴厲控制有關系。疑似流程出錯造成後果,就會自動引發司法調查。例如2年前佛羅倫薩隊長阿斯托裏在睡夢中死去,曾爲他提供醫學檢查許可的醫生便面臨牢獄之災,因爲根據檔案記錄顯示,阿斯托裏心電圖上有一部分異常,醫生卻忽略了。
這次意大利疫情最初的兩個爆點——科多尼奧鎮和沃鎮的急救中心都被啓動司法調查,結果顯示,醫生們並沒有犯錯。
既然老早宣布全國緊急狀態,意大利政府其實知道新冠會傳過來。但他們沒有提高預警和監測標准,堅持應對傳染性流行病的TOCC(Travel旅遊,Office工作,Contact接觸,Community社區)原則,要有接觸史或旅行史才測試紙。這樣可能就錯過了比“1號病人”更早的病例,
“1號病人”得以現身,需要感謝科多尼奧急救中心一位女麻醉急救師的直覺,她當時有了強烈的懷疑,于是堅持追問病人家屬,問出病人之前曾和一個中國回來的經理人吃過飯,這才有了測試紙的理由——意大利疫情終于浮出水面。
事實上,這位被當作“0號病人”的經理人是陰性,而且也沒有抗體,不是傳播者。根據病毒學家們的研究,意大利的病毒是從德國巴伐利亞傳過來的。也就是說,巴伐利亞最早發生歐洲人傳人的疫情之後,盡管德國人立即采取了嚴厲的措施,但傳播早就開始了。
3
大約一周以前,在法國、葡萄牙、西班牙疫情初現的時候,我突然冒出一個感覺:在不遠的將來,意大利將逐漸被遺忘。這些國家將搶占新冠疫情的頭條。然而約翰遜還是夠猛,他的“牧群免疫”理論將是未來幾周甚至幾個月世界輿論激辯的重點。
意大利醫學界對英國的做法反應非常激烈,有人直接指出這是一種野蠻行爲。
中國網絡對意大利防疫的一個批評,是說意大利醫院任由老人自生自滅見死不救。這是誤解。
意大利每天會公布一個完整的各大區疫情數據,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自行計算,意大利的入院率是很高的。同時,意大利防疫有點像意大利足球的防守,險象環生卻總是能找到出路。例如用直升機在各大區甚至全國範圍內轉移重症患者,合理調配現有重症病床存量,最遠甚至有患者從北部疫區貝爾加莫運到南部西西裏島的巴勒莫。
現在距離意大利疫情爆發已經過去快1個月時間。在最嚴重的隆巴底大區,醫院仍然在開辟新的重症病床,同時並未因爲新冠疫情停止對其他病患的救治。不得不說,意大利人其實做得不錯。
那麽,抛棄老人的謠言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可以肯定地說,如果意大利政府或是下屬部門要求醫院優先救治年輕人,他們會立即在民憤中被迫辭職。事實並非如此。
這個謠言的根據,是意大利麻醉/急救師協會給成員的一份疫情期間的指導意見,建議可以對病人進行選擇,不必嚴守先到先治的順序,而是優先考慮急救預期和救活以後病人的存活期。
指導意見並不來自政府機構,也不來自醫院,而是專業人士的行業協會;指導意見也不是法令,目的只是在疫情爆發、工作高強度的背景中,保證急救的效率和急救師自身的心理狀態。一位急救師就講述過,一些新手往往情緒容易出現波動,實際上,平時的急救同樣會有類似的原則,急救不是無限度使用醫療資源和手段去尋找“奇迹”。
米蘭薩科醫院是收治新冠病人最多的專業醫院之一,這裏的負責人加利醫生表示,不存在挑選病人的說法,“放棄病人”則純屬醫學操作,“例如,一位病人遭遇多種基礎性疾病並發,這種情況下你朝任何一個方向去搶救都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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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讓我們聊一些讓人看到希望的內容。
中國醫學界對意大利分享了托珠單抗有助于抑制新冠肺炎的研究成果。意大利醫院的臨床試驗效果非常好,托珠單抗有望立即進入意大利全國新冠醫療方案。
意大利此前就已經試驗過的瑞德西韋,對于抗病毒也得到很好的臨床反饋。
現在真正缺少的,是一種可以保證多數輕症患者服用以後不轉爲重症的藥物。只有這種藥物被找到,人類生活才會恢複常態,新冠正式變成一種流感。
親愛的讀者,請原諒,作者忍不住又對醫學不懂裝懂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