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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終究是個常數,每個人在時間裏,都像是經曆一場曠日持久的無期徒刑。深情的人也過于可憐,因爲過于深情了,時間又往往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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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26年北伐戰爭開始,23歲的馬佩璋獨留上海。一天她收到消息,稱其在前線作戰的丈夫南京陣亡。
馬佩璋不知消息真假,帶上兩個外甥,幾把手槍,立馬趕往前線尋找。上海到南京一路,處處是逃兵、土匪。只要遇到亂兵圍車,馬佩璋掏槍便打。
700多裏行程,她和亂兵交戰21次。抵達南京龍潭時,頭上流彈亂飛,翻越戰壕,沖過封鎖線,等她奔到丈夫白崇禧面前時,時任國民革命軍副參謀總長的丈夫大吃一驚:
你來幹嘛!
馬佩璋說:別人說你死了,我來找你。
後來,這個上得了廳堂、下得了戰場的女人,爲白崇禧生了七子三女,剛好十個孩子。十個孩子,相當于人的十根手指,有粗有細,有高有低,十指連心。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白崇禧就任軍事委員會副參謀總長,參與指揮台兒莊大捷,率部又在廣西昆侖關重創日軍,被稱 “戰神”。也就是這一年,馬佩璋在老家桂林的一個小賓館裏,爲白崇禧生下第八個孩子,是個男孩,取名白先勇。
多年以後,滿嘴跑火車的高曉松,在脫口秀裏聊起桂系軍閥,說:白崇禧的一生最偉大的地方,是創造了他的兒子白先勇。
幼年白先勇與父親白崇禧
02
1944年3月13日,白先勇的祖母九十大壽,白家官邸連擺三天宴席,桂林城五萬軍民齊聚賀壽,蔣介石特使何應欽、桂系將領李宗仁、美國將軍史迪威紛紛登門祝壽。
白先勇這年7歲,患有肺病的祖母疼孫子,把自己的雞湯分出半碗給他。可不曾想,人生逆旅全部源于巧合,就是祖母這半碗雞湯,讓白先勇長期咳嗽。胸片顯示,白先勇肺葉上有一個洞,診斷結果爲肺結核。
40年代,肺結核尚屬不治之症。極易傳染,談之色變。
親戚、家裏的傭人都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著他。白先勇被迫隔絕在高樓上,他再也沒辦法像別人一樣去上學、玩耍、交朋友。唯一被允許的愛好,就是打開收音機聽《紅樓夢》說書,和拿著望遠鏡遠眺窗外。當感到寂寞,他只能獨自爬上高樓的房頂,用眼睛和世界勾連。
窄窄的望遠鏡這邊,是自身如同囚禁的童年命運,寬闊的望遠鏡那邊,是一個完全迥異,並充滿苦難的世界。
嘉陵江發大水時,他通過望遠鏡看到房屋人畜被淹沒,竹筏上的男女老少被大浪掀翻。他不停捶床,恨自己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生命覆滅。
1945年,抗戰結束後,白先勇一家回到上海,但上海的繁華與他無關。他又一個人被送到郊外養病,如同囚禁。他變得越來越孤僻,越來越敏感,醫生看他可憐,送了一只白獅子狗給他當玩伴。他又從路上撿來一只黑獅子狗,替它把一身的虱子捉幹淨,把自己的食物分給它,養出一身黑亮的卷毛。
整整三年,白先勇從沒有過真正的訪客,只有最疼他的三姐,偷偷探望過他兩次。白家一共10個孩子,就像一雙手的10只手指。三姐是白家第6只手指,白先勇是第8只,由于天性相投,這兩只手指挨得最近。小時候他們家有個花園,裏面養了雞。三姐一聽到母雞下蛋,就拉著白先勇飛奔到雞棚,把雞蛋掏出來磕一個小孔,遞給他說:
老五,快吃。
白先勇也疼這個圓頭圓臉、一派天真的三姐,把那只黑獅子狗送給了她。三姐把這只狗當心肝寶貝,給它取名叫它米達。
白先勇全家福
03
白先勇的肺結核,幾乎病掉了大半個童年,萬幸的最終病愈。
1949年,國民黨潰敗。蔣介石于12月10日下午飛離成都,至此兵敗山倒。隨後,李宗仁遠走美國,白崇禧移居台灣,和他一起的,還有國民黨絕大部分黨政要員、高級將領。當地流傳著這樣一句話:
5個人走過來,4個就是國民黨軍官。
到台之後,白崇禧沒想到的是,昔日名將無不被邊緣化。薛嶽擔任行政院政務委員,顧祝同擔任總統府戰略顧問,全都是沒有實權的虛職。孫立人被剝奪一切職務,遭遇軟禁。曾稱霸山西的閻錫山離開政壇,搬到荒山造窯洞,種果樹、農作物,當起一個農民。即便號稱“小諸葛”的自己,也只是落了個伊斯蘭教的會長混日子。
失去兵權的白崇禧,唯一的威嚴是在台灣南部的小學,站在木箱上向小學生訓話。嚴肅的神情,就像當年北伐時,號令千軍萬馬。
1952年,白先勇赴台灣與父母團聚。一家人住在台北市松江路,放眼望去,都是一排排的木屋,看起來像臨時蓋的宿舍。每次台風過境,屋頂就漏雨不止。白家人多,將兩棟房子打通,在附近圈上籬笆,養雞種菜,起名“退思園”。
大門對面的雜貨店2樓,住著3個情治人員,每天對白崇禧進行24小時監控。白崇禧只要出門,就會有一輛吉普車尾隨跟蹤,如同幽靈,直到白崇禧去世,幽靈才自行消失。
當時的台灣,在白先勇眼裏好醜,什麽都破破的,舊舊的,又熱,但是卻那麽有生命力,所有的草都長得那麽高。就像《牯嶺街》裏小四和小明約會的田野,荒涼而彌漫著濃烈的槐花香氣,少年們聚會的西門町電影院,壓抑而充滿南腔北調的熱鬧。
1954年的夏天,白先勇17歲,身處青春期,身體拔節生長。連同一起生長的,還有對性的意識。在台北建國中學的暑假補習班外,他碰到一個叫王國祥的男孩。那天恰巧兩個人都遲到,一同搶著上樓底,跌跌撞撞,碰在一起,從此結識相交。
王國祥和白先勇一樣,青春陽光,幹淨秀氣。兩人去照相,笑容漂亮得如出一轍,只是白先勇更柔和,王國祥更清俏。後來白先勇在《寂寞的十七歲》裏寫道:
我沒想到男人跟男人也可以來這一套。
白先勇(左)和王國祥合照
04
1955年,白先勇最喜歡的三姐,在美國待了三年多後飛回台灣。白先勇和家人一起去接機,那天寒風凜冽,三姐從飛機走出來時,他大吃一驚。三姐整個人都變了形,身體暴漲了一倍,變得龐大臃腫起來。她的皮膚也變得粗糙蠟黃,一雙眼睛目光呆滯,而且無緣無故發笑。
白先勇才知道,三姐在美國的幾年,長久孤獨壓抑,患上了嚴重的精神分裂。
三姐的意識雖然混亂,常常胡言亂語。卻還記得白先勇小時候,送給她的那只小黑獅子狗“米達”,一說起來眼神就滿是興奮。有一天白先勇深夜回家,看見三姐一個人在廚房裏煮糖水雞蛋,見白先勇走過來,她隨手盛了兩只蛋到碗裏,遞給白先勇,說:
老五,這碗給你。
她的語氣,和兒時偷雞蛋給白先勇吃時,一模一樣。即便因爲病痛折磨,可三姐對自己的疼愛卻毫無減少,宛如本能。
十個孩子中,三姐與白先勇最爲要好。爲了三姐的病,白先勇大量閱讀精神病、心理治療的書籍。但越讀越糊塗,所有學術體系都各執一詞,不知該相信哪一方,油然而生的無力感似乎灌到在了他的生命裏,他不無感慨地說道:
人心唯危,千變萬化,人類上了太空,征服了月球,然而自身那塊方寸之地卻仍舊不得其門而入。
直到1958年,三姐的病情才稍稍穩定。
同年,白先勇與王國祥,一起考入台大二年級。翌年,白先勇在學校開始創辦雜志《現代文學》。當時有個畫家朋友,拿來一篇小說《惑》推薦給他。他一看,寫的是人鬼戀的題材,文筆奇特,就刊登在了雜志上。這篇小說的作者,就是後來的三毛。她就是由于這篇小說的發表,從此踏上了寫作之路。
《現代文學》成立一周年時,白先勇在松江路127號舉辦紀念晚宴。16歲的三毛前來參加,穿著一身蘋果綠的連衣裙,剪著一個赫本頭,在人群中,顯得羞怯生澀,好像是一個驚惶失措,需要人保護的迷途女孩。
50年代末,白先勇整個家族度過了幾年閑散日子。父親白崇禧常坐在藤椅上靜思,如果清晨沒有起霧和落雨的話,總是穿戴整齊,沿小路上山,對草木揮手微笑。到了黃昏時刻,舉起望遠鏡朝太平山一帶掃視良久,然後找人下一盤圍棋。
母親馬佩璋除每年一次宋美齡的宴請外,其他應酬都委婉推辭,在家種盆栽。養得最多的,是素心蘭和仙人掌。只是歲月不饒人,她養育十個兒女,一生操勞,到了晚年身體狀況不佳,常常就醫。
1960的夏天,一個清晨,白先勇獨自趕到台北中心診所,血液科醫生出來告訴他:你的朋友王國祥患了“再生不良性貧血”。這種病的治愈率極低,只有百分之五的人會自己複元。
母親馬佩璋與父親白崇禧合影
05
1962年,馬佩璋小病終于累成大病,患嚴重高血壓症,臥床大半年。那年冬天,白先勇去醫院探病,母親若有所思地對他說道:老五,昨天晚上我夢見外公了。
白先勇深知,母親自幼性格剛烈。小時候家人要她纏足,她不同意,去踢祖母的房門,鬧得全家人依她爲止。還沒成年,脖子就挂一串鑰匙掌家,還去參加學生遊行,奶娘拿她沒轍,怕她中暑,提著水壺追在後頭。她一生不肯認輸,這回臥病在床,仍與死神交戰,卻節節退敗。
12月4日,醫生對馬佩璋的病已經束手無策,只能決定開刀,開腎髒。這天清晨,白崇禧領著衆子女,在客廳中一起下跪祈禱,乞求平安。但最終手術中大出血,全盤失敗,馬佩璋當場去世在手術台。噩耗從手術房傳出來時,白先勇一時驚惶失措,這是他一生中所受最重的一次打擊,一下子竟回不過神來。
後來他說:我母親是個生命力很強的人,看她奮鬥一輩子,最後還是失敗了,敗在死亡的手裏。從這以後,我對人生就不再那麽肯定,常常有一種無常感。
母親下葬那天,白先勇在筆記本默默寫道,“我覺得埋葬的不僅是母親的遺體,也是我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白先勇按照習俗走了四十天的墳,到第四十一天,提著行李,赴美留學。
1963年1月,白崇禧在松山機場爲兒子送行。那天,白先勇怕自己當父親面哭出來,特意戴了一副墨鏡,而父親白崇禧則戴著厚厚的毛線帽。
父親執意送他到飛機舷梯下,最後,他沒哭,而父親哭了。當了多年將軍的父親,在風中顯得非常羸弱,已與街頭遇到的老頭沒任何區別。
到美國後,因爲挂念父親,白先勇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給父親寄瑞士巧克力。
1966年冬天,巧克力還沒到,三哥從紐約打來電話:
老五,父親去世了。
白先勇當時人在美國加州,整夜未眠,一個人在黑暗的客廳中坐到了天亮。
白先勇與父親最後一次見面
06
60年代至80年代,是白先生一生最安定的20年,他在大學任教,開始給美國學生講述《紅樓夢》,晚上抽出時間創作小說《台北人》。
愛人王國祥在美國攻讀理論物理。兩人住在聖巴巴拉的一棟別墅,因爲三面環山,林木幽深,這棟別墅就躲在彎彎曲曲的山坡後面,白先勇取名“隱谷”,意爲隱藏起來的家。
那年白先勇先生拿到終身教職,王國祥先生從加大伯克利畢業後,到賓州州大去做博士後研究。他天性善良,待人厚道,不懂虛僞,白先勇笑話他說謊舌頭會打結。
兩人常在花園莳花弄草,也會修籬烹茶。白先勇喜歡茶花,他說茶花高貴,白茶雅潔,粉茶花俏生生。王先生同意,兩個人便在院子種滿茶樹。王先生是浙江人,會做螃蟹,愛喝杏子酒,王先生蒸蟹,全憑手感,時間不多不少,一個夏天兩人便會饕掉數打石頭蟹。
白先勇(右)和王國祥在美國
原來的隱谷裏,有一個秋千,王先生決定種上三棵意大利柏樹。數十年間,三棵柏樹亭亭如蓋,傲視群倫,成爲花園地標。
每年的三四月份,“隱谷”的花便會全部綻放,樹上綴滿了白天鵝,粉茶花更是嬌豔光鮮,春意盎然。
這是白先生一生最幸福的20多年,過了一些平靜人生,也寫出了傳世作品《台北人》,然而平靜之中,卻是一片殺機四伏。
1982年7月,白先勇在台北看望三姐,無意間看到三姐眼睛眼白發黃。送三姐到中住院治療。他以爲三姐染上的是普通的B型肝炎,但醫生告訴他,這是一種罕有病例。
到了10月,當白先勇回到美國,台北來的電話全是壞消息。三姐病情惡化,全天二十四小時打點滴,腫起來的雙手,血管連針都軋不進去。23天以後,噩耗准時傳來,三姐病逝。
三姐最後在昏迷時,如回光返照,撐住一口氣突然不停的叫起媽媽,叫聲淒慘:
路太遠——好冷——
只是五個字,令人無不斷腸。
白家10個孩子,10根手指,三姐是這6只手指,白先勇是第8根手指,6指先斷,8指便孤零零的,無依無靠。白先生常深夜痛哭:
我們家,再也不能“十全十美”了。
到了1989年,更是殺機重重。
有一天,後院三棵意大利柏樹中間那一株,葉尖露出焦黃。幾天之後,便枯焦而亡。兩側柏樹青蒼無恙,中間卻是槁木一柱。
郁結自此而來。
夏天,王國祥咳嗽不止,驗血出來,血紅素比常人少了一半,一公升只有六克多,“再生不良性貧血”再次複發。
白先勇放下手中所有事,四處求醫問藥。獨自去上海、去石家莊、去北京、去杭州,求助于中醫、西醫、偏方、氣功,走投無路的白先生說:
當時如果有人告訴我喜馬拉雅山頂上有神醫,我也會攀爬上去乞求仙丹的。
三年之後的1992年,王國祥55歲生日那天,已經虛弱到連上台階的力氣都沒有了。
而白先勇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生命一點一滴耗盡,王國祥55歲生日這天,白先勇在家裏煮了兩碗陽春面,陪著王國祥過完最後一個生日。
周日傍晚,白先勇開車離開。他不敢看王國祥,透過車上的反光鏡,他看到王國祥站在大門旁揮手告別。兩年時間,一個好端端的人,已經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單薄如紙了。
白先勇開著車慢慢走,突然一腳刹車,將車徑直停在路邊,趴在方向盤上,失聲大哭。
07
夏天,在病床旁,白先勇看著王國祥顯示器上的心髒波線。波線越跳越平緩,二十分鍾後,變成了一道直線。
一切起于17歲那年的夏天,一切又終結于一個夏天。
少年開始便彼此守望相助,一起走過38年。患難與共,全力以赴,最後卻一敗塗地。縱使相信人定勝天,卻常常逆數而行,人生大限,無人能破。
當他回到隱谷,望見枯掉的意大利柏樹,缺口當中,露出一塊楞楞的空白來,他形容這如同天裂。
樹猶如此,人也如此。
王國祥去世的頭一年,因爲悲痛,什麽事都不能做,他像一個病人,完全無法集中注意力,常會痛哭,腦中記憶庫裏的過去記錄,突然崩裂掉。他與外界不再聯系,即便親友也是了無音訊。
王國祥去世之後,人若有情,樹有感應,一年之中, “隱谷”園中花木黯然失色,茶花枯病,只剩奄奄一息,整個園中,也無端成了廢園一座。
白先勇把王國祥的骨灰護送返台,花了一兩年時間,才救活株株枯木。
草木跟人一樣,受了傷須得長期調養,樹木終究比人幸運,樹木尚可醫治,而人卻無法醫治。
後來,白先勇把這段人生統統熔進了一篇《樹猶如此》中,11403字,如泣如訴地把一生講完了,從此決口不提自己愛人,只爲照顧愛人尊嚴。
只是有一次李碧華去參加香港聚會,那天,張國榮在場,有人突然提起《樹猶如此》。張國榮不吃不喝,立馬找來去讀,讀罷,他蹲在牆角,幽咽不止。在場的人,都能看到他的肩膀如同觸電一般,不停顫抖。
時間終究是個常數,每個人在時間裏,都像是經曆一場曠日持久的無期徒刑。深情的人也過于可憐,因爲過于深情了,時間又往往薄情。
想想,白先生也已經是80多歲的人了呀!
部分參考文獻:
[1] 白先勇《八千裏路雲和月》
[2] 白先勇《白先勇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