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敢地區大部分是山地,2003年前遍植罌粟,「山花爛漫」。禁毒後,基本換種了甘蔗。
戰火重燃前夕的果敢
一位20多歲的婦女坐在賭桌前,手裡攥著一沓10元、20元皺巴巴的人民幣,焦急地等待著發牌員擲骰子。背上2歲多的孩子突然哭鬧起來。
婦女解下包袱,把孩子放在了地上,抓起發牌員用牙刷撥過來的5張撲克,緊張地搓開。
這樣的場面在果敢首府老街連綿相依的大小賭場裡,很常見。
2月9日這天,曾經的「果敢王」——85歲的彭家聲率領的「緬甸民族民主同盟軍」在緬北其它民族武裝組織的配合下,對他的老家發動了突襲,平靜了5年的果敢,再次陷入戰火,繁華的老街重現了2009年八八事件時的情形——空城了。
2015年2月初到2月8日,鳳凰網記者在一周的時間裡,遍訪果敢地區的賭場、商店、夜市、學校、鄉鎮、口岸,拾掇了果敢戰火重燃前夕的一些歷史碎片。
北緬「小中國」
果敢地區儘管屬於緬甸聯邦,但更像是一塊中國的「飛地」。
這裡的20多萬人,95%以上是漢族血統。明朝以降,各種勢力先後控制過這一地區,各種中央政府,如中、緬、印、英等對果敢均「統而不治」。同化不了,消滅不得,造就了果敢大亂大治的歷史輪迴。
鳳凰網記者坐車從北緬的臘戍,經由清水河口岸進入果敢自治區後,iPhone手機上的緬甸電訊信號突然切換成了「中國移動」,時鐘也從緬甸時間變為了北京時間(緬甸與中國有1個半小時的時差)。
到了果敢首府——老街,中國移動提供的4G上網信號甚至比內地大部分地方還要通暢。在老街的鬧市,到處都有手機店,賣著華為、中興、小米、金立等大陸品牌,這裡的座機號碼,區號和雲南臨滄市一樣。
無論是賭場還是其它商戶,果敢的通用的貨幣是人民幣,記者在仰光換的緬元,在這裡幾乎花不出去。
順豐、圓通、國美這些大陸人熟悉的品牌,在老街也能見到,果敢最大的醫院叫「人民醫院」,走街串巷,能碰到好幾家「沙縣小吃」。
商家的招牌基本都標註簡體中文,行走在老街,跟走在中國內地的小縣城裡,並無二致。
賭場除外。
博彩業是果敢的經濟支柱
「現在博彩業的財政收入占政府總收入的70%,彭家聲時代能占到80%,」2月8日,果敢自治區新聞局副局長何峰告訴鳳凰網。
生於1967年的何峰,2000年的時候就在果敢的政府部門工作了,他也曾在果敢的同盟軍軍校擔任政治教官。
目前果敢的博彩業以及其他商業,90%以上的經營者來自中國大陸。
以博彩業為例,規矩是經營者從實際控制果敢政權的當地豪門家族(之前是彭家、目前是白家)那裡獲得許可,以部分經營收入「上供」為條件。
果敢大部分賓館旅社入住都不需要任何證件,賭場也一樣。拿著人民幣現金,最低10塊錢就能下注,童叟無欺。
「這裡是中國大陸那些想隱姓埋名者的天堂,」何峰說。
此外,還有內地官員的代理人在這面搞博彩、開公司,內地的黑錢、贓錢,在果敢轉悠一圈,白了。
在果敢的街頭,能看到所謂「反洗錢」的警示牌,但這種警告,同果敢「環保與森林局」的「禁止販賣野生動物」告示差不多,沒有多少實際約束力。
果敢的賭場,最常見的玩兒法是所謂牛牛台和百家樂。發牌員和服務員幾乎是清一色的小姑娘。
「12、3歲的孩子經過簡單培訓就到賭場上班,很普遍,家裡人甚至還挺支持,這些孩子的工作甚至成為家裡的經濟支柱。」果敢的一位老師說。
與其它行業不同,在賭場上班的女孩,絕大部分都來自果敢,尤其是偏遠山區。
教育:「比內地落後一百年」
37歲的楊德強在果東學校任教8年,目前擔任該校的的教務主任。
楊德強是雲南永德縣人。目前該校17名教職員工中,有15人都來自中國內地。
「果敢的教育水平比內地落後一百年,」,2月6日,楊德強告訴鳳凰網。這個說法似乎誇張,但或部分反映了這裡的教育現狀。
在山區,存在大量「小學畢業教小學,初中畢業教初中」的現象。
果東學校每個學期的學費250塊。教材是從中國內地複印的。「沒有鄉土化教材,很尷尬。比如課本上還是偉大祖國的首都是北京,有960萬平方公里等,得向孩子們解釋這是說中國而不是緬甸。」
果敢地區的家庭,重男輕女的現象很普遍。傳統的家庭有5個以上的子女(年輕夫婦生育觀有所變化,以三個孩子左右的家庭居多),很多都是因為要男孩而不得,只好不停地生。
這或可解釋老街賭場為什麼會有那麼多12、3歲的女孩子在打工。
據當地人透露,邊境對面的雲南臨滄市,這些年裡,有數萬的果敢女子以各種方式「嫁」了過去。
「這些女子雖然跟中國男子辦了結婚手續,但幾乎無一例外,無法取得中國國籍,人太多,當地根本解決不了,這是邊境的一個大問題。」楊德強說。
這也包括楊的果敢籍妻子。
「中國國籍可比美國的綠卡還珍貴,」何峰如此評價。
目前果東學校的辦校資金很緊張。600多學生,政府每年的撥款只有5千塊,另外白所成主席的大兒子白應能(民間叫「白大少」)個人出資1萬元。
資金缺口要靠該校最大的金主——當地龍頭企業福利來公司的老闆劉正琦來填。
劉每年向果東學校注入30到50萬的辦學資金。該校作為回報,也為福利來集團提供員工培訓,辦掃盲班,近來年來為該集團的386名員工提供了文化培訓。
「對外叫基礎文化培訓班,就是為了好聽點,其實就是掃盲班,」楊德強說。
楊就是在培訓班上認識他現在的妻子的。妻子是福利來參加培訓的員工,來自果敢山區。
楊德強的婚禮是在學校辦的,福利來的老闆在婚禮結束後,不聲不響把婚禮的費用全結了。
「劉董事長對教育事業的重視讓我非常感動,本來好幾次都想離開,但看到他對學校,對我這麼支持,真不好意思開口,果敢教育事業要有突破的話,我最看好他,」楊德強說。
雲南臨滄市的僑辦以及教育機構也給了果敢一些必要的支持,比如11年和12年,臨滄師專和果東學校合作培養了42名果敢籍師範生,這些從果敢各個鄉鎮挑選出來的學生畢業後跟政府簽訂了合同,服從分配3年。
無法迴避的緬華民族衝突
果敢民間有一種說法,2009年八八事件前,這是還算是民族自治,八八事件後,變成了偏緬化的「自治」。這也成了彭家聲發動「光復果敢」軍事行動的一個看似符合邏輯的由頭。
有當地官員表示,這裡的民族對立情緒是客觀存在,「畢竟幾十年來(緬族和果敢族)一直在打打殺殺。」
何峰以前辦過孤兒院,有4、50個學生。「其中有2、3個是緬族孩子,還是軍分區司令的親戚,在這裡學習漢語。為了一些小事兒,別的孩子都針對這幾個緬族孩子撒氣,不得不承認,緬華對立是根深蒂固的,不太容易調和。」
「老緬有時候的確有些大民族主義,」何峰說。
當然,緬甸政府是非常想在果敢做出點成績,這樣對緬北其他一些少數民族也有了說服力。緬方的資金人力這幾年主要投入鄉村建設,打井、修路,拓寬山民的經濟收入來源,比如扶持山民養鴨養魚等。
果敢也有所謂「老緬一條街」。近幾年來,從緬甸其他地區到果敢做生意的「老緬」增加了不少,據當地人透露,他們能比在下緬甸的老家掙得多幾十倍。
這些緬族人聚居老街一隅,與果敢原住民的交流很少。在緬族區,基本沒有說中文的人,流通的貨幣也是緬元,這裡的通訊網絡也由緬甸的電訊公司提供服務,成了果敢特區中的「小特區」。
緬甸中央政府派來監督果敢特區工作的主官叫秘書長,一般2、3年換一次。素質良莠不齊,八八事件後的第二屆的秘書長,之前在緬印邊境工作過,對果敢情況很不熟悉,語言也不通,對華人也不太友好。有當地官員說,他看到果敢地區的道路比較差,就直接把責任推給大陸運甘蔗的大貨車的碾軋,要中方承擔修路費用。
果敢的每個政府機構都配有「老緬」官員。但一般不干涉具體工作。主要是收集情報。
「老緬的情報工作是非常厲害的。作為英國的殖民地,是英國人手把手教出來的。」一位本地官員說。
老緬的官員的等級觀念很強。以前緬甸政府要員到果敢地區,排場很大,除了軍方的護衛隊,還有學生儀仗隊。緬甸議長吳瑞曼2013年視察了果敢地區,「他這個人比較實在,不講排場。還專門避開了官方的安排,他跟白主席說,不去視察了,但後來避開眾人,去了125工業園區以及南傘邊境了解情況。」
吳瑞曼在果敢自治這個問題上,傾向於借鑑中國中央政府與香港的關係。
「果敢的很多地方法規也是直接照搬香港的成文法,尤其是關於自治方面的內容,」何峰告訴鳳凰網。
果敢政府下屬的「果敢周報」,開設了緬甸撣邦果敢新聞中心- www.kokangnet.com 這個網站,至少在2015年初這段時間,這個網站在不同地區點擊的結果是不一樣的。在果敢行政區內正常,在緬甸其它地區則會跳轉到別的網址,比如在仰光,一般會跳轉至色情網站,而在中國大陸,該網站時好時壞,成功顯示頁面的幾率並不太高。
曾經的「金三角」腹地
果敢以前名聲最大的,不是賭場,而是毒品。這裡出過幾位傳奇「毒梟」,羅星漢、坤沙,還有後來改變政策,力主禁毒的彭家聲。
毒品一度是這裡的土特產。
2003年,彭家聲主政的果敢地區宣布徹底根除了罌粟種植。而這之前,這個金三角腹地,到處「山花爛漫」。
種植罌粟一度是果敢山民最主要的生產生活方式。
因政治原因突然要禁絕罌粟種植,山民們亦付出過極大代價。
果敢歷史上罌粟種植面積最多時達到了15萬畝左右。
2004年,被剝奪大煙種植權的一些山區老百姓的溫飽都出現了問題,12000多人得了痢疾,死了200多人。
種植和利用煙土是當地山民固有的習慣。別說人,連這裡的牛羊都習慣了吃罌粟嫩苗。
「大約是打破了一種生態平衡。以前有疫情時,山民們可能用煙土泡杯水服用就能抑制住,」何峰分析說。
中國方面,為了斷絕果敢的毒品來源,也做出了一定的努力。
比如,中方征地,讓果敢地區原來的罌粟種植改為種植甘蔗。這兩年蔗糖價格下降,但中方還是儘量保持收購價格的穩定,避免果敢地區的蔗農遭受損失。
中方在果敢設立了辦事處,派技術人員指導種植,提供化肥,還包括水利灌溉的培訓,對於特別困難的農戶,還提供貸款。
彭家聲的出走
2009年的8月7日,緬甸警方以查毒為名查抄彭家聲位於中緬邊境的兵工廠,遭到彭的拒絕。
隨後,官方頒布了對彭家聲等人的通緝令,緬甸政府軍開始向果敢集結。
增援的緬軍進駐老街,與彭家聲的民族地方武裝對峙,逐步將同盟軍擠出了老街市區。
政府軍的部隊配備了AK47,M16,還有一些微沖,但後來才知道,基本沒裝子彈,就是想以優勢兵力造成對老街的實際占領,當時並不想開槍。
真正的衝突於8月28日下午5時左右爆發。被逼退到老街外圍的觀音山上的同盟軍退無可退,最終槍響。造成的局面與今年2月9日極其相似,果敢百姓逃亡入雲南,老街幾成空城,經濟和邊境貿易陷入癱瘓,此後用了一年才勉強恢復。
當時同盟軍的裝備非常差,很多槍都打不響。除了軍工廠自製槍枝彈藥,還有些裝備是中越戰爭遺留下來的老式裝備。
老街一位楊姓計程車司機回憶說,他的一位朋友是同盟軍的營長,這位營長告訴他,由於彈藥常年擱置,大部分失效,都看到炮彈落入政府軍陣地了,沒有爆炸,「如果說炮彈造成了對方傷亡,那不是炸死的,是砸死的。」
不少果敢當地官員認為,2009年時,是彭家聲個人的一再誤判,造成了局面的不可收拾。
2009年3月份的時候,中方就多次建議彭家聲要與緬方坐下來好好談,但彭不太在意,每次都是派他的兒子彭德仁(彭大順)去談,雖然當時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都默認彭德仁就是彭家聲的接班人,很快會成為果敢地區的實際領導人,但彭的這個態度還是讓緬方覺得受到了輕慢。
中方的外事辦、公安部門以及臨滄市政府也多次從中斡旋。2009年7月28日,中國駐緬大使館的一位武官前來與彭交涉。指出有47條槍枝是從彭家聲的軍工廠輾轉流出,甚至到了中國新疆。
「這是非常嚴重的事情,因為剛剛出了75事件,中國軍方一位少將都出來找彭談了,但他依舊沒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果敢當地的一位官員回憶說。
彭與中國淵源很深。
6、70年代,彭家聲在果敢的自治武裝曾得到過中國中央政府的支持。
儘管之前是英國殖民地,但當地人反映,目前果敢地區基本來自沒有美國、英國的影響。
果敢地區的傳統是親中的,「不管是彭主席還是白主席,對中國的民族情結很深,不願意跟西方走近。彭家聲就曾多次說過中國是我們的大後方,相當於我們的延安。」當地一位官員介紹。
多年前,彭曾在內部會議上警告手下,「叫你們不要做毒品,你們偏不聽,你非要做,也不能從中國走啊,就不能走泰國?」
何峰當年在果敢軍校給學員們上政治課是就反覆強調,不管你們如何期待,中國是不會把果敢這個地方要回去的,文化生活可以和中國融合,但國界是早就確定,也得到中緬雙方和國際社會的承認。
彭家聲掌權時,曾大力打造果敢軍事學校。第一屆80多個,基本都是特區高官的子女,是為培養接班人,第二屆250多人,第三屆900多人,第四屆達到了2千多人。
現在果敢政府各個機構的負責人,基本都是從這個軍校里出來的。當時為了避免引起爭議,對外的名稱叫果敢特區民族幹部培訓班。
很多果敢官民都認為,彭對老百姓很好,跟很多幹部不同,他架子不大。「有時候就在路邊攤上吃碗米線。這對果敢特區的普通幹部來說都算很沒面子的事情。」
不過,彭家聲爭強鬥狠,他最怕的是,自己會失去果敢軍政大權的絕對控制。
2009年,很多高級幹部,包括當時的副司令白所成都建議彭家聲把權力移交給他的兒子彭大順。據果敢地方幹部回憶,在一次高級會議上,又有高官提及這一動議,彭家聲一下子就火了,「我還沒有死!」
這年的8月25日,何峰打車去了127國界界碑附近,在那裡見了彭主席最後一面。「兵荒馬亂的,這段路平時拉一個人也只要10塊,這次三個人拼車還要了我一百塊。」
彭勸他們回去,說自己要借道邊境投奔他女婿去。當時周邊還有中國邊防的車,何峰還以為彭是受中方保護的。
當時南傘中國邊防的人找到彭的部下,說雲南省公安廳一位副廳長出面,邀約彭家聲討論如何解困時局。彭沒有親自出馬,只派出了他的親信。
不過,後來的信息顯示,彭的逃亡有緬軍護送。緬甸中央政府並不想抓彭,畢竟抓了這位「果敢王」,無疑是攬下了一個燙手的山芋。
果敢當地官員告訴鳳凰網,中緬雙方達成了默契,睜隻眼閉隻眼,彭家聲得以逃出生天。
八八事件後,流亡的同盟軍潛回果敢地區搞過一些小的動作,比如在偏僻的地方製造過爆炸事件,但目的不是為了傷害老百姓,而是給現政權製造一些麻煩,提醒緬方和白所成「光復果敢」的武裝力量的實際存在。
「如果真把老百姓炸死幾十個,那老百姓對彭家的尊重就結束了,彭經營了這麼多年的口碑自然就沒有了。」果敢一位官員告訴鳳凰網。
彭時代的果敢政府官員都配槍,也可以自己買。雖然不允許民間持有槍枝,但實際上基本家家戶戶都有。
白所成時期,對民間實行禁槍,收繳了大部分槍枝。但這也造成了一些後果。尤其在山區,山民的槍枝被收繳後,搶劫事件激增。
後來政府給民兵配了300條槍和相應的彈藥,也默許部分山民持有槍枝。
據當地人透露,目前果敢山區里確實還有不少彭家聲的舊部,「村村寨寨的,受過彭家恩惠的也很多,不支持彭家,面子上也過不去。」
果敢自治區的本地官員對老緬還是存在很大戒心。沒有本民族控制的軍隊,老百姓顧著個人生計,可能一時還不太在意,官員們反而有些失落和擔心。
「果敢人平時看著是順民,到了撕破臉的時候,老緬也怕,摩擦是不可避免的,最好談判,各自退讓。政治互信?目前看來沒有可能性。」
2月8日下午,在接受鳳凰網採訪時,白所成主政的「果敢自治區領導委員會」的一位重要成員如是說。
這距離第二天彭家聲部發動「光復果敢」突襲,不到24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