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我不是先知,只是在一個無可奈何的時代,劃了一根火柴,不想到它忽明忽暗之後,燃出一堆篝火。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1980年,張泛、潘正鐳和我們一群前南洋大學同學在發展銀行禮堂辦了《二月草綠》詩樂演唱會,把源于南大詩社的詩樂推向社會之後,有余響。余溫尚存之際,我們的談話不免觸及詩樂的未來——那時南大被關閉了,南大詩社隨之煙消雲散。
那個低氣壓的年頭,華校在體制中江河日下的崩塌氛圍異常濃郁,而生活的現實讓我們很快明白,過去的章節已不可挽,便翻了過去。對格局不大、一手栽活的詩樂,卻不忍它遺棄荒野。畢竟它已探出頭來,色澤嫩青。
當時最原始的心態,只是想唱唱自己的歌,動機單一。偏偏時乖命蹇,一陣台風便荒蕪了曠野。心情郁悶啊,我們還是剛投入職場的菜鳥,爲口糧奔忙之余,前思後想,便有了將陣地轉移到初級學院中文學會的念頭。
于是八零年學年結束前,我與國初中文學會的同學談來年計劃,帶著一些詩作,抛出了搞自創歌曲的議題。
寫本文時,林慧瓊來電告知顔黎明追悼會的事。我們聊回過去,她說當時我與同學談論把詩譜曲的構想時,大家有點懵。我當年沒說出南大人當下的落寞,只是把南大詩社的經驗簡述一遍,希望能劃出譜歌寫曲的星火。
這場1980年底的歌約,慢熱。多虧了林幼霞等學會骨幹,願意撐起來年由中文學會做一台自創歌曲演唱會的重任。
我做的其實不多,因爲同一時段我在籌備《四月風》詩樂民謠演唱會,忙得風風火火。幼霞們承擔著國初自創歌曲的組織工作,從物色同學寫曲填詞到尋找歌手與伴奏,都是陌生的苦差。最難的是歌手難求,被咨詢的同學多表示缺乏舞台經驗,要不就因新學年是會考年,有備考壓力而作罷,確實很爲難。
頒獎禮定于81年7月,對中文學會的老幹部而言,那是畢業班投入考戰的關鍵時段。十月初畢業考七月底演出有點主次不分。刨書之外,不做他想,停止一切活動才是那時段該有的狀態。考前半年得三天兩頭撥冗練歌,沒熱忱幹不了這活。
81年頭幾個月,在校園裏遇見幼霞們,總是沉重的書包文件夾在身,行色匆匆,遇見我盡是感歎寫手歌手難尋。
我與張泛斟酌,覺得有必要校外支援,協助同學舒解重壓。他當下表態能客串唱它三兩首,也可找新加坡工藝學院的“水草三重唱”(許環良、許南盛、黃元成)共襄盛舉。我把相關信息告訴了幼霞們,他們眉頭稍解,像似有了底氣。之後我問起可物色到了校內歌手,她告知顔黎明與吳錦泉已經答應拔刀相助。
幼霞像星探一般在校園裏打獵,她在國初戲劇節的演出發現了兩顆新星,一是顔黎明,女;一是吳錦強,男。他們是國初首屆“自創歌曲發表會”的主要歌手。幼霞還從國初合唱團挖了黃循道過檔相助。
顔黎明是來自立化中學的女生,模樣清純,身型嬌小,說話神情讓人覺得她是可以接受困難的女孩。
聽她哼兩句,有台灣校園民歌手幹淨的嗓音。吳錦強在學院裏被昵稱“劉文正”,他的聲線有舒服的鼻音。
黎明辭世隔天,我和正鐳在公園裏閑走,聊起37年前國初第三講堂流淌的音符,損友仍清晰記住黎明與錦強的聲線特質——兩人都好——這是當年他在母校講堂聽學弟學妹唱歌的印象。
當年演出之前,我曾交代中文學會理事,務必安排寫手報道這項活動從籌備到演出的具體情況,連同所有詞曲一並發表于學會刊物《晨曦》上,留個記錄供日後參考。
近日我重讀這些三十年前留下的材料,有演唱會結束後同學采訪顔黎明的片段。訪者問她,何以願意犧牲備考時間參與演出,她回應唱歌是她的第一嗜好,當幼霞邀她下水時,她不加考慮就答應了。
顔黎明是那年爲歌而將考試擺一旁的勇士之一,也是那批小青年之中就此投入以歌爲業的嘗試者。她是那種從我身旁走過,會匆匆落下一句“老師我很怕唱不好”就走人的女生,我從沒把話當真。
國初第三講堂是她起航的地方,當時一襲連身白裙上台,搭配甜不膩的嗓音,定格了她的歌者形象。顔黎明的音質,很輕很盈,正好與她的名字合拍。大地黎明,是蘇醒的前奏。
黎明的天色有點朦胧,有點微涼,有對未知的飽滿期待。這應該是當初要上路時,林幼霞、吳錦強、張美美、思沁、林慧瓊、黃循道、孫永堅、黃宏焜、廖麗芬、吳任鎮等校園音樂人的心情寫照。
1981年7月25日下午一點半鍾,國初第三講堂傳來吉他流出的音符。台下坐滿來自各中學的年輕學子,琴弦歌韻彌漫,他們感知,一顆種子落地了。像黎明時刻,葉片上的水珠墜地,沙土上浮現了一個濕潤的小圓點。
1981年《四月風》甫結束,我便投入阿裕尼文學會籌辦的“面對我們的文學史”這項大型展覽中去,黎明們在國初校園的發表會後,即刻投入應試火線。會考一結束,我們便和顔黎明商量,可否兩三個月後到“面對我們的文學史”的詩樂演唱會上陣?她當下答應。
史展的“詩樂民謠演唱會”呈現了19首歌,國初人的作品有四——吳錦強演唱《別了,憂郁》;顔黎明獨唱了《惜》和《如何對你說》,還有兩人合唱的《往日的懷想》。這幾首歌都是國初自創歌曲發表會受歡迎的作品。
從校內講堂走向新加坡大會堂,這應該是他們跨出去的一個小碎步。第三講堂初試啼聲,引起了電視台與電台的興趣,它們來訪,顔黎明開始有了媒體曝光的機會。
我的認知,國初的自創歌曲發表會連辦三年而止,前後創作發表的歌曲有三十余。這群歌壇菜鳥邁出步子,校外的許環良、黃元成提供了不少助力,他們與黎明和幼霞有了良好互動。
頭一年“水草三重唱”友情支持之後,許環良對這群校園音樂新兵是關照的。我近日翻找到發黃的油印歌紙,在張美美譜曲的《告別這裏》簡譜下端,有“和弦及修改者:許環良、黃元成”的字樣。
第二屆發表會中,許環良與黃元成發表了三首歌,其中兩首是國初同學寫的詞。這條新辟的本土歌曲路,在最初的一段,已有互助互補的痕迹。1983年牛車水聯絡所青年團呈現的《沙漠 . 足迹——自創歌曲演唱會》便有了跨校合作的影子。
“面對我們的文學史”之後,我離開了校園,陷入更深的生活漩渦裏,情懷不再,旋律離我越來越遠,與顔黎明們斷了線,再遇已過三十年。
回首前塵,我不能確定國初自創歌曲的第一批創作者,這群少年十五二十時寫歌唱歌者的心情是否也有點沉重,有點破土而出的躁動?
那時華校高中壽終正寢,黎明們是末代華校初中畢業生,正過渡到以英文爲主媒介的教育體制中去。我們是兩代不同的華校人,在轉折處擦出了丁點火星,片刻交彙,在大面積的留白處遺下一抹朱紅。
陽光暖和時,顔黎明走了,早了些,但她是新謠的前行歌手,這點就值了。
鄧寶翠拍攝《我們唱著的歌》紀錄片時,用心爲顔黎明安排了一個驚喜鏡頭:讓我與她三十年相見歡。我事先知道橋段,黎明不。感覺出她很意外,三十余寒暑未曾謀面,她已年庚半百,不見當年的青澀;我早就過了花甲,淡出文化江湖。人生是一壺茶,沖泡多遍,那點余味,仍在舌尖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