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林楓,是在工廠的會議室裏。
那天是周五,按照慣例,第五事業部的外貿業務員都要從位于珠海保稅區的總部乘車到位于中山坦洲鎮的工廠來開溝通會議,順便到工廠的生産線上學習,我因爲住在工廠附近,可以直接去工廠,沒必要坐一個半小時的車到珠海保稅區和那些業務員彙合,再坐一個半小時的車返回工廠,因此可以比往日多睡兩個多鍾頭,甭提有多高興了,直到手機鈴聲響起,我才知道壞事了:我竟然睡過了頭,沒有准時趕到工廠開會。
“劉富貴,你他娘的在哪裏?限你十分鍾內趕到工廠會議室,不然的話看我怎麽收拾你!”電話那頭是我們第五事業部老總蘇兆熙的咆哮聲。他雖然從美國留學歸來,喝了不少洋墨水,且身材高大,長得一表人材,英俊潇灑,舉手投足間那股自然流露的紳士風度更讓他顯得卓爾不群,但是脾氣卻暴得很,動不動就暴粗口,把人罵得狗血淋漓。
“老板,我馬上過來,五分鍾內趕到!”我挂了手機,胡亂穿好衣褲,也顧不上洗臉刷牙,穿好鞋子跑到樓下招手叫了一輛出租摩托車,風馳電掣般趕到工廠,在會議室門口大聲喊了一聲“報告”就往裏走,卻被站在講台前的蘇總叫住,回頭對站在他身旁的一位女孩說道:“Flora, this is Sky Liu, he also is your leader.”接著轉過身來對我說道:“Sky, this is Flora Lin, she will be your team member. Please take care of her well.”
我還未來得及說話,只覺眼前一亮,站在蘇總身旁名叫Flora Lin的女孩邁出一步,向我伸出了右手,說道:“It is a pleasure to make your acquaintance!”純正的倫敦音。
我一聽,心裏咯噔一下,竟然不知道她這句話的意思。按照我們所學過的教材,初次見面,用英文打招呼不都是:“How do you do? I am fine, thank you, and you?”嗎?這Make your acquaintance是什麽意思?這根本不按套路來啊!
我來不及多想,握住她伸過來的右手,用我高中時郭老師所教的特有的鴨公式嗓音英語回複道:“Nice to see you, Flora!”因爲我猜想,初次見面,在聽不懂對方的話的時候,回複一聲很高興見到你,是萬全之策,後來我回去一查字詞,證明我的猜測是對的,她說的正是:很高興能認識你!是一種比較正式文雅的說法,有點象漢語中久仰的意思。
我高中時的英語老師姓郭,名新根,他雖然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並且培育出了不少的清華、北大學子,可是一副嗓音卻不盡如人意,猶如那鴨公的聲音,透著嘶啞,高中時朝讀課,我常常學他的聲音來朗讀英語課文,由此種下了禍根,導致後來我花了近一年的時間才把發音糾正過來。
當年來廣東討生活的時候,我的隨身物品只有一只挎包,裏面放著兩套換洗的衣服,還有一套《新概念英語》和一本厚重的《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除此之外,別無它物。
那套《新概念英語》是安徽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的,也是迄今爲止中文翻譯最好的一版,由和我高中同學四年考上了南開大學中文系的劉光輝千裏迢迢從天津南開大學幫我背回到泰和。他如願以償,考上了既是985又是211的南開大學,如夏天當空的驕陽,發出了耀眼的光輝,而落榜的我,卻沒能享受到榮華富貴,只好背井離鄉,到廣東去討生活。
那時候的廣東,沒有大學文憑又沒有關系的男孩子都很難進廠,我在廣東碾轉了很多地方,甚至還到了深圳的松崗鎮,找在皮鞋廠的嚴伏卿幫忙,看能否介紹我進廠,和她同在一個廠裏的還有張春萍和李小芳。她們三人當中我獨獨找嚴伏卿幫忙,不僅僅因爲她是我們班的班花(李俊語),而是因爲我和她比較熟,畢竟她和陳莉也就是現在的陳老師當年坐在我的後排,我們偶爾會聊聊天,我回家返校的時候偶爾也會帶些家裏種的紅薯給她們吃,一來二去就熟悉了,出門在外,免不了就會想到她,因此來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進廠,只可惜她們廠都是集中到內地招工,不在當地招散工,我的願望自然落空,于是在她歉意的微笑中離開,再次踏上尋覓的征途。那時候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養活自己,不再給家裏添加負擔,哪怕再苦再累也願意,只可惜兜兜轉轉了兩個多月,眼看盤纏都要用完了還沒找到工作,只好打道回府。
一九九六年的正月,過完元宵,我跟著同村的親戚,來到了廣東中山市的坦洲鎮,他在一家名叫聖馬丁的台資企業裏當一名車間幹部,是老板大哥手下的得力幹將,和那些台灣幹部比較熟悉,饒是如此,那些台灣幹部也沒有答應幫他的忙讓我進廠,說是公司暫時不招男工,要等機會,我于是只好等待,每天上午到工業區各工廠門口看一下有沒有招工廣告,然後回到聖馬丁的廠門口,坐在馬路對面的路沿上看環衛工人在馬路兩邊的人行道上挖孔種樹,同時有一搭沒一搭地背誦隨身攜帶的《新概念英語》第二冊,以此消磨時光,等待工廠下班,等待我的那位親戚把從工廠裏打來的飯菜給我送過來。總算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我將《新概念英語》第二冊背到最後一課的那天,聖馬丁的品管課要招一位品管員,在我的那位親戚的幫助下,我終于進了品管課,由于很珍惜這份來之易的工作,進廠之後,便拼了命地學習,最後,憑著背熟了的《新概念英語》第二冊96篇課文,我被蘇總從坦洲的工廠強行調到了珠海保稅區總部的外貿業務部擔任外貿業務主管,手下都是英語專業八級的一本畢業生,也算是祖墳冒了青煙,但每天都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就象此刻,一句It is a pleasure to make your acquaintance!就讓我額頭冒汗。高中和一本,中間雖然只差四年,但卻是一道巨大的鴻溝。我很清楚這一點。
或許是看出了我的窘迫,她尾隨著我走下講台,挨著我坐下,輕聲笑道:“我的中文名叫林楓,你呢?”
“我叫劉富貴。”我回以一笑。
“榮華富貴,好名字喔!”林楓剛要再說什麽,蘇總敲了敲講台道:“開會了,大家安靜點!”
蘇總是台灣人,姓蘇,名兆熙,英文名Justin Su,美國留學歸來,工廠的人叫他蘇總,業務部的人叫他Justin,我則叫他老板。
在老板掌管第五事業部之前,我在工廠生産車間做業務員,負責報價、接單、下單、安排驗貨出貨諸事宜,曆經的事業部主管有王董,李副理,洪經理,李經理和老板,算得上是五朝元老,這一切,都要感謝帶我來到坦洲並介紹我進廠的那位同村的親戚。
我先進的是品管課,後來因爲公司實行ISO 9000需要一位文件制作管理員,在品管課長內定了人選的情況下,我被主管品管課的曾慶霖副理指定直接調到了寫字樓擔任文件制作管理員,進了新成立的資料管理中心,而在ISO 9000品質管理系統建立起來後,又被兼管電線加工課的王董指派調到了電線加工課去負責樣品制作,和我的同村親戚在一起了,那時他任采購員,負責電線加工課所有物料的采購,我們每天一起上班,下班後就和辦公室的同事一起打麻將,節假日的時候往往通宵達旦,也算是其樂融融。
後來,車間的生管辭職,我被調任生管員,也就是在接到車間業務員下的生産制造傳票後,負責分析制造産品所需要的所有物料,並查出庫存數量,缺少的物料就下單給到采購去購買,同時下生産任務單到生産組去生産,跟催物料到位情況和生産進度,確保按車間業務所要求的時間生産制造好所需要的産品。
我接任生管員後不到一個月,車間的業務員辭職了,我又被調任車間業務員,因爲車間裏除了我,不再有人會用電腦,而我會用電腦,是在資料中心自學的,爲此買了不少的參考書,我那位同村的親戚當時還笑話我,說是等他的兒子再去學,有那學電腦的時間,下班後喝酒打麻將贏點小錢難道不香嗎?
自從我調任車間業務員後,一向和我關系融洽的同村親戚對我的態度就發生了變化,表面上依然笑嘻嘻,背地裏卻鼓動新上任的生管員要求我的生産制造傳票要寫得清清楚楚,否則不接我的單。比如生産了N年的某個客戶的某個産品,之前只需要寫出客人品名和數量以及交期,生管和采購就知道需要哪些物料,而我下單,就必須將所有的規格要求列清楚,包括線上印字都要完整地寫出來。說到激動處,竟將我辦公桌上墊的一塊厚實的玻璃也砸爛了。當然,這些事情我是在他離職後才知道的。
新任生管員的要求,是合理的,我不能拒絕,但我也剛剛接任業務員,怎麽可能知道那些詳細的規格要求?我的前任在我接手他的位置一周後就離開了工廠,在我接手期間,並沒有教我什麽東西,幸好他歸檔的工作做得好,之前的資料都分門別類地放在櫃子裏,有據可查,我每天早早來到工廠,查找資料,晚上則將查到的資料輸入電腦裏保存,往往忙到半夜三點多鍾才回家,如此半年,才算坐穩了業務員這個位置,而我的那位親戚,後來卻被李副理開了,盡管我替他求了情,還是沒能保留下來,轉碾到他原來的供應商那裏去,現在做了看守工廠大門的保安,每天只需上班八小時,下班後可以喝點小酒打打麻將贏點小錢,也算是實現了人生的小目標,不亦樂乎?
李副理其實也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人,他是台灣人,身高接近一米八,長得白白胖胖,講話慢條斯理,很好相處,常常和大家開玩笑,講他在非洲時的一些轶事,有一次車間課長買了一條狗,請大家去他家吃狗肉,那條狗是只母狗,有好事者事先將母狗那玩意兒用一根骨頭穿了,在給李副理布菜的時候夾到了他的碗裏,等他吃完咽下後問他味道怎樣,他連說好吃好吃,味道不錯,把大家笑了個半死,等大家平複下來後,李副理長歎一聲,道:“你們啊,畢竟還年輕,缺少見識,這可是一道名菜,名叫‘狗歡喜’,大補之物啊!”可他話音未落,就跑到牆角狂吐不止。只是後來,他不知道怎麽得罪了洪經理,被開除了,我們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已經回到了台灣,在菜市場殺魚賣肉,電話那頭的他,說話依舊是不緊不慢,樂呵呵的,似乎永遠沒有憂愁和煩惱,我的同學匡志鴻能夠到電線加工課做采購員,就是他特批招進來的,在他離開之前,我沒來得及請他喝一頓酒,現在想來,實在是一大憾事。
把李副理開了的洪經理大有來頭,他是公司董事長洪董的二哥。老洪家在台灣世代都是石匠,專門架橋的那種,兄弟三人,洪董是老三,上了大學,畢業後在一家公司做業務員,看上了同部門的一位女孩,這位女孩是台籍荷蘭華僑,家裏很有錢,兩人結婚後,女孩家拿出一筆錢給洪董投資,在台灣成立了聖馬丁公司,後來轉到大陸來建廠,又從世界各國高薪招聘技術人員研發新産品,生意是蒸蒸日上,廠房也是越建越大,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那原本在台灣建石橋的大哥和二哥也來到了大陸,各自管理一個部門。洪老二原本主管接頭課,王董把電線加工課放手之後,就由洪老二兼管,由于他沒有文化,脾氣又暴,在公司內部橫行霸道,大家背地裏都叫他“土匪”。他兼管電線加工課後,看到車間只有我一個業務員,每天事務繁忙,常常加班到深夜,就增加了一位業務員,大大減輕了我的負擔,只是他在兼管電線加工課後不到三個月就累病了,病愈之後便把電線加工課又交了出去,這次接手的是外貿業務部經理李惠瑛,英文名叫Cristina Li,她也是台灣人,從美國留學回來,身高在一米七左右,身材高挑,體格豐腴,那一雙撲閃的大眼睛似乎會說話,看起來似乎是一個文弱的女子,可就是這樣一位弱女子,罵起人來那道理是一套一套,就連洪經理這個土匪都不敢惹她,實足是一只母老虎,很多人被她罵得辭了職,我由于一貫做事細心謹慎,竟讓她青眼有加,送了幾本有關管理的書籍給我,每次來到工廠辦公室,必然要幫我斟一杯她泡好帶來的參茶,然後深情款款地望著我,笑道:“劉富貴,你太瘦了,平時要多吃點飯啊!”
李經理接管了電線加工課半年,終于也離去了,因爲年近三十歲的她終于還是選擇了嫁人,嫁到德國去,在工廠最後一周時問我是否有什麽要求,我盡管非常想叫她幫我加薪,將我的待遇調到車間業務員的級別,可是實在害羞,無法啓口,白白錯過了一次加薪的機會,她看著我,歎了一口氣,道:“你啊,太過老實!”
她的婚禮由公司爲她在珠海市的君悅來酒店舉行,我也應邀參加,讓我意外的是,在她感謝完公司高層領導之後,竟然特別提到了我,手持話筒在舞台上問道:“電線加工課的業務員劉富貴來了沒?”看到我舉起了手,她端了一杯紅酒,款款向我走來,拖著長長的潔白的婚紗。
我一向不修邊幅,經常胡子拉碴,穿得普普通通,但那天爲了參加她的婚禮,特意剃了個頭,刮了胡子,又花了二千多塊錢買了一雙黑色的新皮鞋,一套黑色的新西裝,一件白襯衫,配了一條暗紫色帶白色碎花的領帶。她來到我的面前,看到我嶄新的面貌,不禁一愣,道:“挺帥的嘛,幹嘛?”我微微一笑,回道:“那當然。人靠衣著馬靠鞍嘛!”說著,端起桌子上的酒杯向她道賀,道:“Cristina,祝你新婚快樂,早生貴子,萬事如意,白頭偕老!”她聽了,哈哈大笑,道:“你說的話好老土喔,不過我喜歡!”說著,端著她的酒杯和我一碰,一口將杯中酒幹了,我也將杯中酒幹了。
她放下杯子,歪著頭,笑問道:“我今天漂不漂亮?”
“漂亮!”我老實答道。
“你喜歡不?”她又微微一笑,歪了歪頭。
我漲紅了臉,但還是如實答道:“喜歡!”
“就是嘛,我猜你也不會說我不漂亮,會不喜歡我!”她哈哈大笑起來。
“劉富貴,親一個!劉富貴,親一個!”坐在我周圍的人開始起哄,唯恐天下不亂,因爲來自德國的新郞Martin此刻就站在台上,微笑著看著我們。
“怎麽樣,敢嗎?”Cristina微笑著望著我,問道,可話音未落,她就雙手摟住了我的脖子,而我的雙手則下意識地摟住了她的腰,還未反應過來,她的柔軟的雙唇就將我的雙唇覆蓋,足足有五秒鍾後才將我松開,在衆人的掌聲、尖叫聲和唿哨聲中哈哈大笑著返回舞台,邊走邊道:“I knew you were so handsome, why should I travel across the ocean and marry abroad(早知道你這麽帥,我何必遠涉重洋,嫁到國外)?”
我漲紅著臉,大聲回道:“But I am married(可是我已經結婚了)!”
“That’s not the issue(那不是問題所在)!”她回道。
那一夜,我失眠了,想起了遠在千裏之外的家鄉帶著兒子的妻子,頭一遭花了三十塊錢給她打了一個長途電話。
“富貴,你怎麽了?”電話那頭的妻子察覺出了我的異樣,不安地問道。
“沒什麽,就是有點想你和兒子!”我只覺喉頭發硬,眼裏淚花閃閃。
李經理Cristina在離開電線加工課之前沒有爲我調薪,但在婚禮上她當衆給我的那個熱吻,無疑是一筆巨大的無形資産,同時也是一個護身符,只要我不違反廠規廠紀或違法犯罪,我就可以在公司穩穩地呆下去,不會成爲工廠內鬥的犧牲品,同時也無形中把我推到了公司各管理層的面前,爲我在公司的發展作了一個鋪墊。她雖然性格暴躁,但交際廣泛,朋友遍布天下,在公司內部的人緣也很好,她能爲我背書,實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李經理走後,接手的便是我稱之爲老板的外貿業務部副總經理蘇兆熙先生,在李經理最後到工廠辦公室上班的那天,他和李經理把我叫進了他們的辦公室,向我詢問電線加工課的詳細情況,了解所有幹部的底細,包括新上任的車間課長,並在最後問我是否能勝任車間課長一職?我如實相告,覺得自己不適合做總司令,只適合做總參謀長,就像李經理說她自己只適合做業務員,不適合做老板一樣。
“你他娘的還真是老實!”蘇副總望著我,笑罵道。
老板正式走馬上任接管電線加工課的當天,也正是李經理Cristina舉行結婚晚宴的第二天,他黑著臉穿過我們的辦公室走進了裏間他的專用辦公室,突然一拍桌子,怒吼道:“劉富貴,你他娘的給我過來!”把我們外面辦公室裏的人嚇了一大跳,面面相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惹得他第一天走馬上任就沖我發這麽大的怒火。我連忙站起身來,走進他的辦公室,就見他斜靠在厚重的皮轉椅上,望著我似笑非笑,將手中的一份文件遞了過來,我接過一看,是一份通知,上面寫道:自今日始,電線加工課車間業務員劉富貴兼任第五事業部蘇副總特別助理,協助蘇副總處理日常事務,請各相關部門知照並配合。下面落款是第五事業部和蘇副總的簽名以及年月日。
“這……這是怎麽回事?”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象Cristina這麽一位高敖的人都對你青眼有加,爲你背書,我不給你加官進爵,怎麽跟她交代?又怎麽將你的心從她身上拉回來?”蘇副總笑道,“去吧,叫文員把這份通知給到人事科,發到各相關單位和部門並歸檔。”
我拿著通知走出了他的辦公室,忐忑的心這才平靜下來,想起我所背過的《新概英語》第二冊中的第十五課《Good News》,這才發現蘇副總原來也是一個很有趣的人,不覺微微一笑,心底的陰霾一掃而光。
外貿業務部接管工廠生産車間,這是洪董的一個新舉措,意在讓産銷合一,外貿業務員有更多的機會到工廠的生産車間去學習,了解産品,從而能跟客戶詳細地介紹産品,而不是坐在珠海保稅區的空調辦公室裏閉門造車,一問三不知,非常不專業。
聖馬丁集團的外貿業務員都是直接從各大高校的畢業生中招來的。每年的畢業季,公司都會派人到那些有名的高校招外語系的畢業生,要求達到專業八級,聽說讀寫非常流暢,盡管他們的專業知識都非常過關,但畢竟沒有在生産第一線呆過,所以常常導致很多錯誤,以致于車間常常把産品做錯,損失不小,這使我異常地憤怒,以致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在一次車間和外貿業務的溝通會議上拍了桌子:“非常簡單的一個問題,我還反反複複和你們確認,你們都會弄錯,搞什麽名堂?你們到底行不行?8萬美金的損失,你們業務部給我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蘇副總這樣的暴脾氣呆得久了,挨罵挨得多了,我的性格也發生了變化,不複是往日文質彬彬的模樣。
“這件事情我可是有請示過Justin的。”當事外貿業務員委屈地回道。
或許是沒有想到我竟敢在會上拍桌子,主持會議的蘇副總呆呆地望著我,愣了一會,一拍桌子,怒道:“他媽的,劉富貴,你行你來啊!”
“來就來,誰怕誰,除非你讓我當外貿業務部主管!”我當時也是在氣頭上,並且想將他一軍。一家上市公司的外貿業務部,讓一個高中畢業生來做主管,可能嗎?
“媽的,我就如你所願!”蘇副總一邊說著,一邊在筆記本上奮筆疾書,然後撕下來,念道:“自今日開始,第五事業部電線加工課車間業務員兼事業部特別助理劉富貴升任外貿業務部主管,請各相關部門知照並配合。”然後叫會議記錄員拿去人事課馬上發布,前後不到十分鍾,洪董和洪董夫人就打來電話詢問這件事,蘇副總一邊斜眼看著我,一邊笑道:“對,沒錯,就是Cristina在婚禮晚宴上曾經親吻過的那個小子。”
“哦,那好,你們繼續!”洪董和洪董夫人挂了電話。
當天下班後,爲了慶祝我高升,蘇副總召集車間所有幹部和業務部一起聚了一次餐,我被灌得大醉,雖然高升了,但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感覺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我在工廠呆了三天,做好交接,第四天就開始到珠海保稅區的公司總部去上班,每天早上公司的一輛面包車在工廠的門口等著我,晚上再送我回來,因此我就一直住在坦洲,沒有搬到珠海去。
公司的總部原來在台灣,後來搬到珠海的保稅區內,是因爲能享受到稅收優惠。那是一幢氣派的辦公樓,由公司自己出資建造,裏面除了有食堂,還有健身場所。那是一個嶄新的天地。因爲是第一次去業務部上班,那天是蘇副總親自開車來把我接過去的,頗有些禮賢下士的意思。我跟著他走進這幢氣派的大樓,表面不動聲色,可是內心極度緊張,特別是聽到那些外貿業務員和客人打電話,有的講英語,有的講法語,有的講西班牙語,有的講日語……不一而足。幸好他們對我都很和善,看到我進去,大多對我擠眉弄眼,悄聲問道:“劉富貴,你來了?”
我被安排坐在蘇副總辦公室門口的位置上,這樣方便他找我。
“業務部的業績是每月一千萬美金的目標,打八折,也要達到八百萬,達不到我揭你的皮!”蘇副總似笑非笑地望著我,道,“怎麽樣,這裏的工作環境比工廠好多了吧?”
我點了點頭,等著他的後話。果然,他關上了辦公室的門,對我說道:“其實,我挺忙,也挺累的,你能過來是最好不過的了。英文不會,可以學嘛。我常常要外出,我不在的時候,你就幫我看好這一畝三分地,別出岔子。”
隨後的業務會上,蘇副總宣布了三項原則:1)業務員不懂的工廠産品,全部找劉富貴;2)業務員要協助劉富貴提升外語能力;3)團結、互助、共進。同時叫我自己取一個英文名,便于和客人溝通。我想起了一幅對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于是取名Sky,並且Sky英文發音和我家鄉的土語世界相同,表示我進入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定要好好珍惜這個機會,出人頭地。這就是我英文名Sky Liu的來由,一直沿用至今,未曾改過。爲了能在外貿業務部站穩腳跟,那自然又是一番苦練,個中辛苦,冷暖自知。其間自然有人不服,各種挑釁,憑借著聽爛了三個錄音機的苦功,背得流暢的《新概念英語》第二、三冊,總算是接下了所有挑釁,在業務部站穩了腳跟,有時也和別人吹吹牛,說自己手下的那些名牌大學畢業生外語是如何如何地厲害,一幅小人得志的模樣。西楚霸王項羽曾經說過:富貴不還鄉,猶如衣錦夜行。所以,相信我偶爾顯露一下小人得志的模樣,大家也是可以理解的,對吧?不讓我嘚瑟一下,我真的會憋出內傷。
林楓的出現實在讓我有些猝不及防,因爲我事先根本沒有接到任何通知,說有新的實習生要來實習,並且要我帶,不然的話,就算再怎麽遲到,老板再怎麽罵我,我也要把參加Cristina婚禮的那套行頭穿戴上。業務部有規定,周一到周四一律穿工服,周五才可以穿便服,所以每到周五去工廠開會學習的時候,業務部的那些善男信女們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油頭粉面,人模狗樣,我匆匆忙忙穿在身上打滿補釘的衣褲以及蓬頭垢面,和他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以至于蘇副總介紹時說將由我來帶林楓的時候,我看到她的眼裏閃過一絲訝異,雖然轉瞬即逝,但我知道她對我的第一印象不會太好,雖然說不至于會蔑視我,但至少也不會很敬重我。我雖然對于自己的外形不太注重,但在年輕漂亮的異性面前,多少還是有些雄性的虛榮。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或許,那就是我第一眼見到林楓時的心情。
果然,蘇總宣布開會之後,第一個拿來開刀的就是我,盡管他昨天剛剛由副總經理升任爲總經理,也絲毫不影響他的殺伐決斷:“劉富貴,你他娘的爲什麽遲到?給你方便,你當隨便了,是吧?”
“老板,實在是冤枉啊!”我一臉苦相,伸出左手,道,“你看,手表停了,才七點鍾。我以爲還能再睡兩個小時,做個討媳婦的美夢呢。”大家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
“就你事多!”蘇總橫了我一眼,道,“上來報告業績。”手表是他送給我的,現在不走了,是不是有點那個?所以他不再提遲到的事,直接叫我上去報告業績。我站起身來朝講台走去,又引來哄堂大笑,于是回頭做了個鬼臉,道:“笑啥笑?沒見過帥哥,是不?”我知道他們笑的是我褲子屁股上補的兩個大補釘,看起來象是兩只大眼睛。我在家裏學習的時候,便穿之前的舊衣褲,這樣在桌子上和椅子上磨來磨去不心痛,這次由于趕時間沒來得及換,也算是出盡了洋相。由于當月業績超額完成,蘇總的心情極佳,大家在嘻嘻哈哈中開完了溝通會議,下班之後,我便帶大家到外面的餐館中去吃午飯,林楓便跟在我的身後,亦步亦趨。
“師……師傅!”出了廠門,林楓小跑了兩步追上我,結結巴巴道,“中……中午,我想請大家吃……吃西餐,您……您看行嗎?”她的普通話就象我的英語那般,講得磕磕巴巴,發音也不准。那時候在我們外來人員中有這麽一句順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廣東人講普通話。不過我甯願她和我講普通話,也不想她和我講英語。不過她挺上道,就算普通話講得磕磕巴巴,還是一直用普通話和我交流。特別是那一聲師傅,更是叫得我心花怒放。
“你初來乍到,本來應當我們爲你接風洗塵,怎麽能讓你來請我們?”我搖了搖頭,道,“不行。”
林楓聽我這麽一說,有點急了,連忙道:“來工廠的路上,我都和大家說好了的。”聽她這麽一說,我掃了一眼周圍的同事,只見他們都帶著期盼的眼神,我若不答應,便壞了他們的好事,會犯衆怒,于是幹脆把我內心的顧慮說了出來:“你請大家吃飯,蘇總會以爲我們敲詐你,到時會罵我的。”
“不會的不會的,Justin絕對不會罵您的,都是我自願的。”林楓說著,掏出手機,接通了蘇總的電話,用閩南語和他說了幾句,然後把手機遞給了我,我接過手機,就聽電話那頭蘇總說道:“Flora要請大家吃飯,就讓她請吧,花多少錢那都是她的事,和你無關。好好地吃吧,別有心理負擔。”說完就把電話挂了。
那時候坦洲的西餐廳只有一家,名叫半島,在金鬥街靠近坦洲河邊,平時都是那些外資企業高管光顧或者招待外賓的地方,據說有一次蘇總帶公司的大客人去那裏一頓花了十多萬人民幣,去那麽高消費的地方,我有些擔心林楓的錢不夠,到時買不起單,麻煩就大了。
“師傅,您的服裝是誰幫您設計的?好潮喔!”林楓上下打量了我幾眼,道,“您的褲子後面那兩個圈,就象兩只移動的大眼睛,實足的行爲藝術,很有嘻皮士的味道。您知道嗎,微軟公司的創始人比爾•蓋茨與嘻皮士在文化價值上有密切的親緣關系。”
想不到我屁股上因爲窮而不舍得丟棄的爛褲子上的兩個補釘,居然和嘻皮士以及比爾•蓋茨扯上了關系。我微微一笑,道:“這是我的私人裁縫設計的。”不是麽,這兩個補釘是我老婆打的,她難道不是我的私人裁縫?她不但是我的私人保姆,還是我的私人廚師以及私人管家。
“不錯不錯,很有創意!”林楓連連點頭,一臉的真誠,而周圍的同事因爲要忍住笑,臉色都憋得通紅,幸好談笑間,半島西餐廳到了,站在門口的服務員幫我們拉開了厚重的玻璃門,說著歡迎光臨之類的話,那一場大笑,總算沒有暴發出來。
到西餐吃西餐,對于我來說,還是大姑娘坐花轎—頭一回,所以,當林楓叫我點菜的時候,我就直接告訴她我沒吃過西餐,不會點,叫她自己拿主意,但是不要點太貴的東西,一般般就可以了。
林楓點了點頭,開始點餐:澳洲三頭鮑,每人一份;鮑汁靈芝,每人一份;三成熟的日本和牛雪花牛排,每人一份;帝王蟹三只清蒸,澳洲龍蝦三只刺身;藍鳍金槍魚刺身三斤,松茸火腿炒野米飯一盤,飯後甜點冰淇淋每人一球,法國紅酒82年拉菲三瓶。
我從未在西餐廳吃過飯,所以不清楚林楓所點菜肴的價位,但看到我那些名牌高校畢業的同事們個個眼裏都透著驚喜,就知道這頓飯所花不菲。
林楓合上菜譜,還給了站在一旁的服務員,道:“可以上菜了。”服務員應答了一聲,拿著菜單離去,一會兒,一位打扮得很素雅的半老徐娘來到了我們桌旁,朱唇未啓笑先聞,望著坐在首席的我問道:“貴客臨門,小女子王芙蓉未曾遠迎,失禮了。請問今天是哪位買單,小女子有事相商。”
林楓望了她一眼,微笑道:“今天是我請客呢,姐姐。”
“哎喲餵,這位漂亮的小妹妹嘴巴真甜!能做你的姐姐,我真的是要高興死了。”王芙蓉笑道,“是這麽回事,你們點了三瓶82年的拉菲,看能不能換成別的紅酒?本店不是沒有82年的拉菲,而是剛好只有三瓶存貨,擺在展櫃裏,如果喝了,展櫃就空了。”她嘴裏說著話,眼睛卻有意無意地盯著林楓左手腕上的手表看了一會兒。似乎是覺察到了她探究的目光,林楓有意無意之中將撐著左腮的左手蓋到了平放在桌面的右上手,讓她看個夠。
“我們就是沖著你店裏這三瓶82年的拉菲來的,不然到哪裏不是一樣的吃飯?”林楓笑道。
“小妹妹既然這樣說,我也就不多說了。”王芙蓉收回目光,回身打了個響指,道,“上酒!”就聽後面服務員應答了一聲,不一會兒推出了一輛小餐車,上面擺著三瓶紅酒和一些飲酒所需的器皿,然後是一系列繁雜的操作,把我看得眼花缭亂。
不一會兒,菜上來了,我實在是用不慣那些刀叉,幹脆叫服務員給我拿來一雙筷子,也不想裝斯文,一口紅酒在高腳玻璃杯裏要晃蕩半天才喝,直接叫服務員給我滿上,一口悶了,實在是痛快淋漓。
那頓飯吃了十五萬八千塊人民幣,買單時,看到大家詫異的眼光,林楓笑道,“大家放心,這頓飯我沒花家裏一分錢,都是我這幾年所積攢下來的獎學金和做家教掙來的工資。”聽了她這番話,我才放下心來。
林楓看起來不過二十一二歲左右,皮膚略黑,似乎未施粉黛,瓜子臉上長著一雙顧盼生輝的丹鳳眼,身材高挑,體格苗條,大約在一米六五左右,一條烏黑油亮的辮子直垂腰際,辮梢用一條藏青色的絲綢帶綁著,上面墜著兩顆藍寶石,腳蹬酒紅色的高跟腳,身著一襲藍底碎白花的長裙,如風擺楊柳一般行走在坦洲的街頭,引人注目。
世事難行錢作馬,愁城欲破酒爲軍。我們業務部除蘇總外,一共八個人,我和Steven Peng是男性,其余六人都是女性,其中兩位進公司還不滿半年。開始出廠門去吃午飯時大家還是三三兩兩地走著,現在吃完午飯出來,除了Steven和我走在一起,其余六人就和林楓湊在一起了,有說有笑,打打鬧鬧,彼此親密無間,其樂融融。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現在是兩台戲一起上演,叽叽喳喳地討論著明天周六去哪裏玩。林楓算是借助這頓飯,成功地融入了她們的圈子中,從此不會再孤獨,交際手腕不謂不高,同時明確告訴大家說請客吃飯的錢不是家裏給的,是自己幾年的積蓄,這等于同時也明確地告訴了大家她也不是很富有,從此以後,也要緊巴巴地過日子了,不可能再象今天這樣請大家大吃大喝,幹脆利落地斷了大家的念想。
周一的時候,我象往常一樣到珠海保稅區的總部去上班,把林楓安排坐在我旁邊的位置上,剛叫網管幫她裝好電腦設好郵箱,蘇總也到了,朝我招了招手,我連忙站起身來,尾隨著他進了他的辦公室,同時將辦公室的門關上,笑問道:“老板,有啥吩咐?”
“你給我坐下。”他指了指辦公桌前的椅子,我連忙走上前去,在椅子上坐好。
“十五萬八,好吃嗎?”他雙手交叉放在辦公桌上,探身向我問道。
“山珍海味,當然好吃啊!”我回道,“我可是有提醒她別點太貴的東西,一般般就可以了。”
“好吃那就對了!”他姿勢不變,依舊探著身子,望著我道,“猜猜看,接下來要發生什麽事情?”
我閉上眼睛,將左手食指和中指並在一起豎在雙眼之間,默念三聲,然後眼開雙眼,道:“你將要送給我一塊手表。”
“我爲什麽要送給你一塊手表?”他雙眼一眨也不眨地望著我,問道。
“上周五,我因爲手表不准而遲到了,得知這個原因後,你岔開了話題,因爲那塊表是你送的。所以,我猜想,這次你會送我一塊不容易壞的好表。你年薪千萬,送我一塊幾千塊錢的好表,還不是九牛一毛?”我笑了笑,道,“這是用你的錢,買我的表,爲你服務。算起來,歸根結底,這塊好表,等于是爲你自己買的。”
“你他娘的別跟我貧嘴。”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這才道:“手表是手表,但不是我送給你的。”
“林楓?”我試探地問道。
“你小子向人家索要禮物了,咹?”他雙眼圓睜,向我怒目而視。
“你就是借我一百個膽,我也不敢啊!”我苦笑道。
“那你怎麽知道是林楓要送表給你?”他依然向我怒目而視。
“猜的。”我笑道,“第一次見面,就花十五萬八千塊錢請人吃大餐的人,送一塊小小的手表,又有何驚奇的?並且我的手表確實是壞了,需要一塊手表,順水推舟,不是剛好既送了見面禮,又拉近了關系?”
“你小子神神道道,也算是猜准了。”蘇總笑道,轉身從旁邊櫃子上的提包裏掏出來一個小錦盒,遞了過來,“這可不是一塊小小的手表。林楓就是怕你不收,才讓我轉交給你,讓你安心收下。”
“我不要,請你替我謝謝她!”我說著,站起身來,道,“我得去開例會了。”
“不要的理由?”蘇總有些驚訝地望著我。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我可不想因爲一塊小小的手表,就把自己賣了。”我笑道,“你常教導我說,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變得聰明了,啊?”蘇總把小錦盒放在我面前的辦公桌上,“這是林楓給你的拜師禮。你如不收下,豈不是不給人面子?”
“送不送拜師禮,我都一樣會教她。並且我帶了那麽多實習生,也從來沒收過人家什麽拜師禮。”我答道。
“這次不一樣,人家是誠心實意,按之前的老矩規來向你拜師學藝的。你他娘的哪來那麽多廢話?”蘇總看來是真的怒了,黑著臉咬牙切齒低聲吼道,“拿著!”
無奈之下,我只好拿起那個小錦盒,把它打開,把套在軟墊上的手表拿了出來。
這是一塊百達翡麗男式自動機械表,型號爲5059J,白色表盤,金色的表殼,黑色的表帶。
“你也不要高興得太早,這只是一塊精仿表。”蘇總見我收下了表,舒展了眉頭,笑眯眯道。
“不可能是塊假表。”我一邊翻看著手表,一邊分析道,“就我在品管課所練成的火眼金睛來看,這表殼是金色的,但表面光澤沒有鍍24K金那麽光亮,也不是黃銅,因此只能是18K黃金,而表帶是真正的鳄魚皮,走線勻稱,針腳平齊,表鏡是藍寶石水晶玻璃,整塊表做工精致,整體光滑流暢,很有質感,見之令人忘憂,所以這是一塊正品。”我一邊說著,一邊把手表戴到左手腕上,無意間看到盒底的發票,上面標價是84萬港幣,約合69萬人民幣,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但悔之晚矣!
我走出蘇總辦公室,林楓擡起了頭,看到我左手腕上戴著的手表,眼睛一亮,嘴角揚起一抹微笑,右手食指和中指一張,朝我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我雙眉一皺,回了她一個冏相。
“老大,該開會了!”見我從蘇總辦公室出來,Steven提醒我道。我于是吆喝了一聲“開會了!”便率先向會議室走去。
自從我升任外貿業務部主管以來,那些外貿業務員從來沒人叫過我主管,要麽叫我Sky,要麽叫我老大,叫我Sky的時候是有客人在一起,其余時間一律叫我老大。
“老大?你他娘的還成了黑社會的頭頭了?”有一次蘇總聽到業務員這樣稱呼我,罵道。
不錯,他們就是把我當成黑社會老大來叫的。在當時的影視劇中,那些黑社會的老大,大多都是沒有文化窮困潦倒又沒有正經工作和收入來源的社會底層混混靠敲詐勒索打打殺殺坐上幫派領導的位置,從而一統江湖。所以他們叫我老大,表面上是在恭維我,其實是在暗諷我沒有文化,甚至當面挑釁我。
他們當然不會在文憑或外語水平上做文章,用口語聽力來爲難我,否則就落了下剩,畢竟都是來自985或211的名牌大學的畢業生,還是要點面子的。
有一天,因爲調休,周六上午要上班,開完例會後,大家就坐在會議室閑聊,等著下班。有一位進公司半年畢業于哈爾濱工業大學的女生突然笑嘻地問我道:“老大,聽說你喜歡詩詞歌賦?我昨天晚上看到一首詩,可是現在只記得前兩句,後面忘了,你能不能幫我補齊一下?”說著,也不管我答不答應,就把那前兩句背了出來,“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我一聽她念出這兩句詩,頓時氣往上湧,但是不得不強行按下,不動聲色。看來他們這是要向我發難了,讓我難堪。堂堂名牌大學畢業生,讓一個高中生管著,確實讓人猶如骨鲠在喉,實在難受。如今我以一敵七,看來是死無葬身之地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
“Jenny,看來你也喜歡詩詞歌賦啊?不然怎麽會知道這首詩?”我話音一轉,笑道,“講文憑比外語水平,我這小小的高中畢業生,肯定比不過你們這些名牌大學畢業生,不過,說到詩詞歌賦嘛,你們也不一定會比我強到哪裏去。”
“哦?”衆人一聽,都坐直了身子,齊齊望著我,一臉的震驚。這可是赤祼祼的挑釁啊!
人死卵朝天,既然要挑釁,那就一起上,背水一戰,一勞永逸。敗了,大不了明天收拾東西回工廠去。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是唐朝高僧佛教禅宗六祖惠能大師的四句偈,如果僅僅是這四句,也沒什麽,但是這四句偈是從五祖弘忍的上首弟子神秀的四句偈而來: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結合神秀的四句偈,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就是在暗諷我胸無點墨,讀書少,文化水平低。
我雖然沒有考上大學,但平時有空還是喜歡讀書的,什麽亂七八糟的書都看,還花了不少冤枉錢去買書,由于保管不善,如今很多書都成了爛紙。所以,很幸運,神秀和惠能的偈語我都看過,因此回答Jenny那是毫不費力。
“Jenny,請問‘我見汝亦憐’是什麽意思?”回答完Jenny後,我馬上向她提出了一個問題。只是這個問題一出口後,我馬上就後悔了,馬上補充道,“如果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可以換一個。”
“老大,你這是看不起我啊!”Jenny回道,“‘我見汝亦憐’意思是我看到你也覺得可愛,這是成語我見猶憐,形容女子容貌美麗動人。”
“就這樣?”我問道。
“就這樣!”Jenny肯定地回到。
“還有誰要補充的嗎?”我回顧四周,問道,但是沒有誰出聲。大家都是要臉面的人,回答對了固然好,回答錯了,豈不是獻醜,表示自己水平低下?
我見猶憐,出自《世說新語》,晉臣桓溫打敗成漢末代國王李勢,奪了他妹做小妾。桓溫正房晉明帝的長公主,得知後提刀去找小妾,小妾跪道:“國破家亡,無心至此,今日若能見殺,乃是本懷。”長公主見此情景道:“阿姊見汝,不能不憐。”此處憐有兩重意思,一爲憐李姑娘身世,二是憐李姑娘容貌。
“竊以爲,我見猶憐還有罵人的意思。”我苦笑道,“那就是小妾、小三的意思。我剛才急不擇言,實在對不起大家。不過,既然我出的問題你們沒答全,那麽我再出一個問題,你們答全了,再來給我出題。
我清了清嗓子,道:“根據利瑪窦對中國古代科舉功名和西方學位進行對比,秀才、舉人、進士視同西方的學士、碩士、博士三級學位,所以,我是童生,你們是秀才。中國有句古話: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那麽,請問,《資治通鑒》第一卷周紀一開始的一行“起著雍攝提格,盡玄黓困敦,凡三十五年”是什麽意思?”
我這問題一出,大家都面面相觑,沒人吭聲。
停頓了十秒後,見沒人吭聲,我繼續說道:“這是木星紀年法,最早出現于中國第一部詞典《爾雅•八:釋天》。太歲在甲曰阏逢,在乙曰旃蒙,在丙曰柔兆,在丁曰強圉,在戊曰著雍,在己曰屠維,在庚曰上章,在辛曰重光,在壬曰玄黓,在癸曰昭陽——歲陽。太歲在寅曰攝提格,在卯曰單阏,在辰曰執徐,在巳曰大荒落,在午曰敦牂,在未曰協洽,在申曰涒灘,在酉曰作噩,在戌曰閹茂,在亥曰大淵獻,在子曰困敦,在醜曰赤奮若。也就是起于戊寅年,盡于壬子年,總共三十五年。”
我之所以對這一行的解釋這麽熟悉,是因爲當年我在東莞的莞城區幫一家面包店送過一年多的貨,每天騎著自行車走街竄巷去推銷蛋糕面包,在高埗鎮的一家小書店裏看到了一套庫存精裝版的《資治通鑒》很便宜,便買了下來,回去打開一看,便是這一行字,不由得傻眼了。爲了弄清楚這一行字的意思,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到東莞市的新華書店去查資料,好不容易才在《爾雅》上找到了答案,于是摘抄下來,每天外出送貨的時候,一邊騎車,一邊背誦,後來幹脆當作繞口令來練,直至脫口而出,因爲《資治通鑒》全部用的是木星紀年法,不熟悉這些,是看不懂後面的紀年的。當時根本想不到會有派上用場的那一天。
“這個或許有點難度,下面咱們來個簡單的。請稍等片刻。”我說著,去我辦公桌旁邊的櫃子裏拿了一本書返回,道,“這是金性堯先生的《唐詩三百首新注》,只要有一人能正確通暢地將前言完整地讀出來,我就當作你們七個人都讀出來了,每人調升一級工資,並且今天中午我請客。如果讀不出來,今天中午你們請客。”說著,我將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那本《唐詩三百首新注》放到了會議桌上,“大家可以先傳閱一下,再決定讀還是不讀,誰來讀。”
每個人拿到那本《唐詩三百首新注》都是翻到前言看了一眼,然後就傳給下一個人,最後回到了我的手中。那本《唐詩三百首新注》是我在二中讀高二的時候,花三塊三毛伍在泰和郵政局前面那個報刊雜志零售店裏買的,我一直帶在身邊。封面上是簡體字,但是裏面的內容都是繁體字。所以,沒人敢讀,主要是丟不起那人。
“好吧,我背一段給你們聽。”我把書遞給離我最近的Jenny,“你隨便在前言裏選一段,讀出前面幾個字,我便背給你們聽。”
Jenny聞言,翻了翻,挑了最簡單的一段,讀到:“作者面廣……”我接下去道:“作者面廣,流派紛見,體裁衆多,因而也能多方面地反映了那個時代複雜的社會生活,人的複雜的思想感情,大體上也可看作唐一代詩歌的縮影。”一字不差。
大家聽我背完,相對無言。
“好了,今天中午還是我來請客吧。夥工殿,麻辣火鍋走起,毛肚管夠!”我宣布道。
“你這個變態!”我話音未落,他們手中的筆記本都向我身上砸來,開始嘻嘻哈哈起來。
自那以後,再也沒人敢對我挑釁。殺人就得誅心。
來到會議室,我手上金燦燦明晃晃的手表自然逃不過大家的眼睛,除了林楓,都圍了過來看稀奇。
“大家坐好,一個一個傳著看。”我把手表脫下來,遞給了挨著我坐的Steven,“事先和大家說明,這塊表可是正品,別真的給我磕碰壞了,讓我心痛。”
“你別又跟我們吹牛。”Steven毫不留情道,“上次那塊你也說是正品,結果上周五歇菜,被Justin罵了吧?”
“睜大你的钛金眼,看清楚。”我笑道,“愛信不信。”
Steven接過手表,咦了一聲,道:“這塊表怎麽看著有那麽點正品的味道?奇了怪了。”
“我都說了,這本來就是正品,你總不信。”
“老實坦白,這表哪裏來的?”Steven一邊說著,一邊把表傳給下一位,“你是不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你是不可能會舍得掏幾十萬去買一塊手表,Justin也不可能會送一塊幾十萬的手表給你。”Steven說著說著,突然如夢初醒一般叫道,“我知道了,你是被富婆包養了,或者……或者你的情人送給你的定情之物!”
“你們不要瞎猜了。”幾天的時間,林楓的普通話有了神速的進步,“我告訴你們吧,這塊表是我送給Justin的,Justin自己有表,恰好Sky的表壞了,就送給了Sky。這是一塊五級精仿表,不是專業人士根本鑒別不出來,是我來之前我表哥送給我的,成本800多塊錢人民幣。”關于手表的爭論和猜測,就這樣被林楓終止了,不過,她又抛出了新的問題:“Steven,你剛才說,被富婆包養了,這是怎麽回事?富婆是什麽?難道被富婆包養了,就會有名貴的手表嗎?你幹嘛不去讓富婆包養你啊?”
大家聽了,哄堂大笑起來,Steven瞠目結舌,無言以對。林楓應當是把領養和包養混爲一談了。
林楓雖然周五初次和大家見面,就混熟了,但畢竟沒有做過正式的介紹,待大家靜下來後,就從我開始,向林楓作了正式的自我介紹。通過自我介紹,我這才知道,林楓的祖籍是福建省福州市福清縣人,現在是新加坡國籍,剛從大學畢業,學的是經濟學,現在來我們公司准備實習一年。
“請大家多多關照!”作完自我介紹後,林楓向大家鞠了個躬,這才坐下,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她的到來和加入。
“老大,Flora美若天仙,外面橫琴海碧波蕩漾,面對美景佳人,你不吟幾句詩助助興?”正當我准備宣布散會的時候,Steven又出了一道難題。
我橫了他一眼,腦子裏跳出不知何處看過的幾句話,于是吟道:“未施粉黛,已是面如桃花。烏發輕挽,更是髻若雲霞。步履款款,衣袖攜香,一笑間,漫天繁花。”再看林楓,已是滿臉的笑容。
開完例會回來,蘇總又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道:“從今天開始,你上午在業務部上班,下午帶Flora到工廠去學習,好好教她,每一條生産線,每一道工序,都要讓她了解熟悉,爲期一年。若遇到沒車去工廠的情況,就用我的車。”
吃過中飯,我便帶林楓坐公司的金杯牌小面包車去工廠。只要是上班時間,這輛面包車每天早上七點半准時到達工廠門口,把要去珠海保稅區的公司職員送過去,每天中午吃過午飯又從保稅區把那些要去工廠的公司職員送到工廠,然後返回保稅區接那些要回工廠的人下班,因此,從工廠到保稅區或從保稅區到工廠都很方便。
上車之後,我便坐到了面包車最後一排左邊靠窗戶的位置,和林楓沒講幾句話,就進入了夢鄉。我之前只要一上車,就暈車,因此選了這個最顛簸的位置,天長日久,竟也習慣了,加之每天下班之後到家還要學習到深夜,早上去上班坐在車上可以補覺,選這個位置不會被上下車的人打擾到,這個位置因此也就成了我的專座。
“師……師傅,您看起來很疲倦,是不是每天都睡眠不足?”下車之後,林楓小聲問道。
“那……那您每天都要休息好啊!”林楓又小聲地提醒道。
“好的,我注意。”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和她多作解釋,于是敷衍地回道。她的精致的小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廣東沿海大部分地區屬于亞熱帶季風氣候,夏季高溫多雨,冬季溫和少雨,從有空調的辦公室裏走進生産車間,迎面便是一股熱浪,豆大的汗珠立時便流了下來,過不了多久,便汗流浃背,我望著熱得滿臉绯紅手拿筆記本和筆忙著做記錄的林楓,笑道:“熱不?要不要去辦公室吹吹空調?”
“不了,師傅。”她望著我,嫣然一笑,道,“您看,車間這麽多工人,不照樣在幹活嗎?他們幹的活可比我重得多了,都能受得了,我只是走走看看作作筆記,怎麽能受不了?沒事的,咱們繼續吧。”
她的回答讓我有些意外。擱以前,那些在生産線實習的實習生一聽說到辦公室去吹空調,那可是心花怒放,拔腿就走,一刻都不願耽擱,想不到眼前這棵看起來更像是在溫室裏培育出來的花朵,竟然能忍受得了車間如此的高溫,使我刮目相看,我的講解,也便更細致入微,有些工序,在保證絕對安全的前提下,讓她進行操作。不知不覺間,下班鈴聲響了,生産線上的員工立馬放下手上的工作,如潮水一般向外湧去。
“就下班了?”林楓愕然問道。
“是的,下班了,你也該回去了。”我笑道,用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公司的面包車中午從保稅區來到工廠,若到工廠來辦事的人員不能在三點鍾時隨車返回,下班後便得自行解決乘車的問題,大多數人選擇在麗晶卡拉OK斜對面的公交車站坐坦洲到拱北的中巴到珠海的明珠北公交車站,再轉乘珠海市內的公交車去到自己要去的地方。考慮到林楓第一次來工廠,不熟悉回去的路線,所以我決定送她回去。她住在香洲的香檸花園,自己租的房子。
“現在這個時間回去,正是下班高峰期,路上車多,很堵,估計到家都很晚了,不如先在這裏吃個晚飯再慢慢回去也不遲。”我征詢道,“坦洲的物價比珠海便宜多了,很多澳門大媽都坐拱北到坦洲的中巴來這裏買菜。”
“好哇好哇!”林楓聽了,連連點頭,“我也想逛一逛坦洲呢。”
得到她的同意後,我決定帶她去吃煲仔飯。我要了一個鹹臘腸飯,林楓從來沒吃過,便也和我一樣,要了一個鹹臘腸飯,等了十多分鍾,煲仔飯上來了,揭開蓋子,她深吸了一口氣,贊道:“好香!”
臘肉和香腸有三種口味:煙熏味,鹹味和甜味,我獨獨喜歡鹹味,半肥半瘦曬得黃澄澄直冒油的臘肉切得薄薄的,放到那晚禾米煮的飯面上一蒸,米飯伴著肉片放到嘴裏一咬,那是滿口飄香,既有晚禾米飯的糯性,又有臘肉的脆性,伴著油的滑性和熱呼勁,實在是快活似神仙。所以吃煲仔飯得趁熱吃,冷了就沒那股味了。
我風卷殘雲般很快就把飯吃完了,于是掏出錢包,叫道:“老板,買單。”可打開錢包,只叫得一聲苦也。我的錢包裏只有五塊錢,而兩份煲仔飯是十塊錢。想不到第一次請林楓吃飯,就出這樣的妖蛾子。
幸好老板正忙著,沒聽到我叫他買單,于是我拿著錢包,對林楓笑道:“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在講故事之前,你先叫我借五塊錢給你。”
林楓不明所以,但還是按我的意思,笑道:“師傅,您能借我五塊錢嗎?”我笑道:“可以。”並將那五塊錢放到了她面前的桌子上,講起了故事,其實是在背書,《新概念英語》第二冊第十一課:One good turn deserves another (禮尚往來)。
我正在一家飯館吃飯,托尼-斯蒂爾走了進來。托尼曾在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而現在正在一家銀行上班。他的薪水很高,但他卻總是向朋友借錢,並且從來不還。托尼看見了我,就走過來和我坐到一張桌子前。他從未向我借過錢。當他吃飯時,我提出向他借20英鎊。令我吃驚的是,他立刻把錢給了我。“我還從未向你借過錢,”托尼說道,“所以現在你可以替我付飯錢了。”
我苦笑道對林楓說道:“Flora, now you can pay for my dinner!”
“好哇好哇!”林楓爽快地應到,拿出錢包翻了翻,突然一聲驚呼:“好巧啊,師傅,我也只有五塊錢了!”說著,把那十塊錢一起遞給過來收拾碗筷的店老板,苦著臉對我道,“看來今天晚上您得陪我走路回珠海了。不知您能走這麽遠的路嗎?我參加過馬拉松比賽,沒問題。”
我之前在二中讀書時,就經常走路回家,這區區二十裏路,自然也不在話下,于是站起身來,頭一甩,道:“走吧!”還未走到店門口,就聽後面傳來一聲冷哼,道:“十塊錢的飯錢都掏不出來,還戴百達翡麗假表裝B泡妹子,我呸!”
剛走到店門口的我聞言,身子一僵,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就想轉身過去,卻被林楓一把挽住了胳膊,嬌笑道:“呆會我如果走不動了,你可得背我!”我注意到,她把您改爲了你。
“你這麽重,我可背不動。”我笑道。
“我不管,就要你背!”她開始不依不饒起來,並且用手呵我的胳肢窩。經她這麽一鬧,我也就放棄了和背後那聲嘲笑計較的打算,和林楓一起,走出了店門。那是一個尴尬的時刻。在一位女人面前,特別是在一位漂亮的女人面前,面對別人的嘲諷汙辱,如果不計較,顯得膽小怕事沒有男人氣概,如果計較,又顯得心胸狹窄也沒有男人氣概,林楓的舉止,無疑給了我一個台階,並且也明確地表示了她不想我惹上麻煩。雖然只是一些細枝末節的小動作,卻顯示出了她的大智慧。
出門之後,林楓放開了我的胳膊,我看到她的臉有些绯紅,帶著一絲羞澀的笑意,道:“Sky,你住在哪裏?我可以去看看你家嗎?”
“那有什麽不可以的?”我答道,“離這裏不遠,就在半島西餐廳附近。”對于她對我稱呼的改變,也沒有在意。
我那時候住在金鬥街靠近半島西餐廳附近臨街的一家服裝店的二樓,每個月的租金是三百塊。房間呈L型,在L的對面有一道門進廚房和衛生間,所以也可以說是一個長方形的房間隔出了一個廚房和衛生間。在L型一豎的前端擺著一張小床和一個二手的衣櫃,小床供我兒子放假來看我的時候睡,在L型底部這一橫的位置擺著一張房東專門爲我打造的大床,床邊靠窗處擺著一張二手的辦公桌,辦公桌的右手邊擺著一張二手的書櫃,書櫃裏擺滿了那些年我零零碎碎買回來的書,進門處有一張鋁制的電工桌,是我買回來作飯桌用的。除了一台電風扇和一台用來學英語的收錄機,別無他物。
“哇,還有書櫃啊?這麽多的書!”林楓進門就看到了我的書櫃,高興得大叫起來,可走了沒幾步,疑惑地問道,“師娘還沒下班嗎?”
“她在老家帶孩子。”我說著,倒了一杯水給她,她接過水,一口喝幹,又自己倒了一杯水,再次一口喝幹,這才把杯子放到了桌子上,看到廚房裏的餐具,問道:“你還自己作飯啊?”
“是啊,自己做飯。”我苦笑道,“明天我就不陪你吃晚飯了。”
“爲啥?”她有些不解地問道。
“我得節約,多寄些錢給我老婆和兒子!”我回答道。在珠海保稅區上班,晚上加班是有免費的晚餐吃的,但是必須加班到晚上八點半才有車回坦洲,我每天晚上都加班,一個月下來,也可以節省近百塊。現在每天要帶林楓到工廠學習,一年下來,我要虧損上千塊,想想都肉痛。
那時我的工資還是寫字樓文員的待遇,一個月的工資全部加起來,也就兩千出頭,我每個月寄一千五回家,余下來的錢交了房租後,也就剩下三百來塊,作爲早餐晚餐以及零花和節假日的開銷,能存個二三十塊錢,已是極限,我又有節假日去珠海或中山逛書店的習慣,因此往往是一分錢也存不到。
林楓翻了翻我的書櫃,又和我聊了會兒天,在我的再三催促下,才極不情願地出了門,在樓梯口剛好遇到住在三樓的房東老板娘,很慈善的一位阿姨,悄悄地問我道:“找了個女朋友啊?”
“不是的,阿姨,你誤會了。”我急忙解釋道。
“放心,我不會告訴你老婆的。”阿姨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我顧不得和她多說,向她揮了揮手,趕緊朝樓下走去。
爲了讓林楓了解乘車路線,我帶著她沿著公路向珠海走去,每到一個站點,就讓她看一下站牌,看有哪些路線的公交車從這裏經過,走走停停,走到香洲的香檸花園時,已近晚上十點鍾了,謝絕了她邀請我上樓去坐坐的好意,在街角轉彎的時候,我看見她還站在原處,于是朝她揮了揮手,她這才轉身,向大門走去。我因爲身無分文,不得不又走回坦洲。
珠海深夜的街頭依然燈火通明,車水馬龍,只是行人稀少,我揮手告別了林楓,轉過身來慢慢地往回走,不由得想起了多年以前那個夏日的夜晚,我騎著借來的自行車去看我的初戀女友,那天是她的生日。那輛自行車很舊,我騎到半路,就開始掉鏈子,上好之後,騎不到兩三米又掉,如此三番五次之後,我也就放棄了,于是象蹬滑板車那般蹬著車子往前滑行,蹬三五幾下,可以滑出去十多二十米,比走路要快多了,來回四十多裏路,就這樣蹬著,也不覺得累。後來,我落榜了,無臉回家,于是就到工地上去做小工,曬得烏黑锃亮,整個人都瘦得變了樣,而我那初戀女友也到了菜市場她朋友開的面食店裏幫忙,每天下班之後,吃過晚飯,我就從革命烈士紀念館的工棚裏到菜市場去見她,盡管每天的工作都很累,但踏上那條路,我的臉上總是挂著微笑,內心充滿著快樂。
深秋的時候,耳鬓厮磨了五年的初戀女友終于找到了她的至愛,我再去的時候,她的位置就從我的身旁,移到了至愛的旁邊,含情脈脈,談笑風生,在一個秋風蕭瑟細雨飛揚的夜晚,在得到明確的回複之後,我很沒骨氣地淚落,轉身離開了曾經魂牽夢繞的菜市場,只覺得寒風刺骨,失魂落魄,歸途漫漫。
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戀愛過。
分手之後的第二天晚上下班後,我便離開了泰和縣城這傷心之地,回了鄉下,幸好父母沒有責怪我,我的心情這才稍微好轉,沒過兩天,隔壁村的表弟結婚,我被指派爲接親時的旗手,自行車上插兩面紅旗在前頭引路,其間,我母親將我拉到一邊,指著一位打扮得很時尚的姑娘,道:“這位姑娘怎麽樣?剛從廣東打工回來,你認識她嗎?”我瞟了一眼那姑娘,搖了搖頭。我母親笑道,“她是你表弟的堂姑,兄妹八人,四個哥哥兩個姐姐一個弟弟,村子裏的人都不敢欺負他家。我叫人去幫你說媒娶她,好不好?”那時我家在村裏勢單力薄,頗爲受欺負,我爲了政治清白能考大學,也就忍了,現在既然戀愛失敗,升學無望,父母爲我付出了許多,如果借助她家的勢力,能換來家裏的太平,也算是盡了一份孝心,于是答道:“隨你。”我母親聽了我這句話,心花怒放,看我臉色不太好,又安慰道:“你那同學雖然好,可人家是吃商品糧的城裏人。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自古皆然,你就放手吧,別把自己憋壞了。我和你爸都老了,全家老小,今後都要靠你了呢。”我“嗯”了一聲,點了點頭,走到一旁去看人家打麻將,不一會兒,身旁有人遞給我一杯開水,道“請喝茶。”我扭頭一看,正是我媽指點給我看的那位姑娘,不覺一愣,隨即說了一聲“謝謝!”她笑了笑,轉身離開。我看到她站在我身旁的時候,似乎踮了踮腳尖。
我表弟的爺爺我叫老姑父,我的老姑父是那姑娘父親的親哥哥,我們雖然是隔壁村,卻屬于同一個生産大隊(現在稱之爲村),所以彼此都很熟悉。我父母一和我老姑父談到結親的事,他一拍胸口道:“包在我身上!”當晚就在後廚的酒桌上談妥,因爲我父親和那姑娘的父親都在廚房幫廚,當時就互相叫起了親家,正在幫忙洗碗筷的那姑娘扭頭看見了我,臉刷的一下就變得通紅,我心裏卻沒有絲毫的喜悅,心裏想,我母親也算是厲害角色了,雖然沒有文化,卻知道結盟,搞連橫合縱那一套。
按照鄉下的矩規,兩家結親,男方得請媒人上門提親,我父母怕我反悔,當時酒桌上就請好了媒人,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左右,就帶我去姑娘家正式提親,買了兩斤香酥餅,一包茶葉,我因爲心緒不佳,臉也沒洗,胡子也沒刮,穿著工地上幹活的那件打了補釘的粗布衣,尾隨在後,我母親或許是怕我中途溜走,和我並肩而行,東拉西扯,告訴我那姑娘小名叫檸檬,我因爲她的名字裏最後一個字是一個鳳字,後來便一直叫她小鳳。
來到小鳳家,他們家一大家子的人都在等候,在他家玩的鄉鄰見到這陣勢,自然明白是怎麽回事,于是都笑道“新女婿上門來了哇!”我一時不知怎麽稱呼,于是向四周點了點頭,笑了一笑。其實我們兩個村子是連接的,只不過是分屬兩個不同的生産隊,因此大家彼此都熟悉。
我父親那時是村裏的出納,鄉政府下鄉人員的夥食都由我父母操辦,而小鳳的大哥是生産隊長,常常和鄉政府的人一起到我家來吃飯,所以對我也很熟悉,我帶同學回家來玩,有幾次他都在我家吃飯,這時看我來提親,不但頭發蓬亂,還穿著打補釘的衣服,自然心中明了,于是笑了一笑,起身相迎,嘴裏一面說著歡迎光臨之類的客套話,一邊從口袋裏掏出煙來敬給大家,我不會抽煙,但她大哥硬塞給我,我也就只好接了,抽了幾口,便嗆得咳起來,吃飯的時候,硬要給我倒酒,半杯米酒下肚,便臉如關公,頭暈得不行,好不容易支持到吃完晚飯,正要回家,又被來他家玩的鄉鄰拖住叫我一起打麻將,推脫不得,只好叫父母先回,我陪他們玩一玩,一直玩到半夜,這才回去,小鳳則一直躲著我,不敢擡頭看我一眼。打完麻將回到家裏已是午夜時分,聽到我開門的聲音,本已睡了的父母又起身告訴我,三天後女方要來我家小看,其實也就是請女方的親朋好友到我家來吃飯,熟悉熟悉,這表示當天的提親,女方答應了。我有些不敢相信:第一天去女方提親,就打麻將打到深夜,也能同意?
三天之後,我家辦了三桌酒席,迎接女方的親朋好友,其實也就是走個過場,又過了幾天,便是過年,過年之後,我到女方家中拜了個年,見了一面,她就出去打工了,第二年回來過年,又辦了三桌酒席請女方家的親朋好友,這叫大看,也就是訂婚酒的意思,從那時起,在鄉下的習俗裏,她就屬于我的未婚妻了,第三年回家過年的時候,到民政局拿了結婚證結婚。從小看到結婚,兩年多的時間裏,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十天,之間也未有聯系。以前在書本上看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不到我竟然是以傳統的方式,來完成婚姻大事。
願爲雙鴻鹄,奮翅起高飛。
懸挂起無數盞的燈,照亮你漂泊的心的路。新年帶給你新的希望,且記取我不移的牽挂。
結婚的前一天,我從辦公桌的抽屜裏翻到了前女友之前寄給我的明信片,看著上面那熟悉的筆迹,想起過往的一切,不覺悲從中來,大哭了一場。自從去女方家提親成功之後,我母親就一直交代我,叫我不要再在外面找女朋友了,避免兩家反臉成仇,鄉下的姑娘如果遭人退親,那就敗壞了名聲,輕易嫁不出去。爲父母計,第三天吃過早飯,我強顔歡笑,去把新娘接了回來,一個星期之後,就和她一起來到了坦洲,三年之後,我兒子出生了,她就留在家裏帶兒子,不知道她用什麽辦法,打開了我原來鎖著的抽屜,看到了我不舍得銷毀一直保留著的前女友的來信,在帶兒子來看我的時候,把那些信一起給我帶了過來:“富貴,我真的不知道你原來有那麽一位愛你的女朋友。她的信使我感動。如果她會回來找你,你放心,我會給她讓位的。”
“你想啥呢?”我捏了捏她的臉頰,劃了一根火柴,把那些信一一燒毀,饒是如此,她還是夜不能寐,輾轉反側,直到我把右臂伸給她,她枕著我的手臂,伸手摟著我的脖子,這才慢慢放松,進入了夢鄉。
我沒料到我那只有小學文化水平的妻子竟然有如此大的肚量,有給我的舊愛讓位的想法,她或許不知道,在她眼裏我或許是塊寶,而在別人眼裏,卻不過是一塊廢銅爛鐵。她既然在我窮困潦倒時願與我相濡以沫,我便得還她舉案齊眉,無論貧富。我搬離了原本每月只需要一百五塊塊錢的出租房,搬到了金鬥街服裝店的二樓,躲避那些晚上下班後常常找借口來找我的妹子,她們就象那撲火的飛蛾,明知會烈火焚身,卻依然義無反顧,勇往直前……畢竟,穿上西服的我,猶如玉樹臨風,是如此地風流倜傥,潇灑不羁……面對盛開的百花,我只能默默地關上心扉的大門,不讓那紅杏出牆。
憾山易,憾富貴之心難!
第二天下班之後,我本想將林楓送到公交車站,讓她自己坐車回去,她卻一拐,走上了去金鬥街回我住所的路:“既然你要節約,那就到你家去做飯,行不?”我不好反對,也就只好同意,路過雜貨店時,她進去買了一袋米,一瓶油,幾支面,店裏的夥計幫忙送到樓下的門口,卻看到住在我對門的鄰居在搬東西,原來是買了新房,要搬去新居,恰好房東大爺也下來了,林楓得知房子還沒租出去,當即拍板,把房子租了下來,立刻交了三個月的押金和一個月的房租,我本想阻止,可又找不到理由,只能由她。
“看你那愁眉苦臉的樣子,是不是不歡迎我住在這裏?”林楓見我若有所思,問道。
“哪有這回事?”我苦笑道,“你不經過Justin的同意,就搬到坦洲來住,只怕他會拿我問罪。並且坦洲治安較差,我也有些擔心你的人身安全。”
“Justin那邊你不用擔心,我自己會搞定。”林楓笑道,“至于人身安全嘛,每天只上下班,又有你在身邊,怕啥?”
我一聽這話,頭皮有些發麻,這是要糾纏上我的節奏啊!
“你別自作多情,白日做夢。”林楓似乎看穿了我的內心活動,笑道,“我覺得住在這裏,挺方便的。一是下班後不用爲轉三四趟車回珠海而奔波;二是你會做飯,就可以吃到熱乎又衛生的飯菜了;三是我也可以跟你學做飯有利于我今後的生活;四是有問題可以隨時請教你;五嘛,我高興時還可以幫你洗洗衣服。”說著,掏出手機和Justin通了電話,得到了他的允許,我這才放下心來。
第二天上午,距吃午飯還有半個小時的時候,我被蘇總叫進了辦公室。
“你爲什麽一直不提加薪的事?”他看到我進來,從辦公桌上擡起了頭,問道。
“如果你會幫我加薪,我不提,你也會加。如果你不願爲我加薪,我提了也沒用,徒增煩惱,那又何必?”我笑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位置沒有坐穩,哪個老板會爲你調薪?我們家鄉有句土話:當了官不用擔心沒轎坐。我們家鄉還有一句話: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不想給別人留下急功近利的印象。
他點了點頭,在桌上一份文件上簽了幾個字,遞給了我,道:“交到人事部去吧。”我接過一看,是我的調薪報告,直接從工廠寫字樓文員調到外貿業務部主管一級待遇。這也算是對我作爲外貿業務部主管的肯定和支持。我從此可以每天都吃一個煲仔飯了。我說了一聲謝謝,複印了一份留底,這才把原稿送到人事課。
林楓並未做任何停留,租下我對面那間房子的當天晚上就將之打掃幹淨,第二天晚上就搬了過來,每天晚上吃完飯後,洗幹淨碗筷,和我聊一會天,便開始給我上英語課,主要是口語,糾正我的發音,煅煉我的聽力。周末的時候,往往拉上我,到處閑逛,全程跟我講英文,在她的幫助下,我的英文有了長足的進步,我也盡我所能,在工廠生産線上盡心盡力地教她,休息的時候,就給她講公司的整個流程。一晃,就過了三個月,我老婆帶著兒子來這裏過暑假,見到林楓,也沒有吃驚,反而很快就和她打成一片,我兒子也很喜歡她,一口一個“楓姨”地叫她,周末的時候,她們一起出去玩,就沒我什麽事了,我也落得清靜,在家裏看看書,上上網。
暑假過完,我老婆帶著兒子回去了,一切又恢複到了從前,林楓開始教我炒股票,周末又帶我出去看房,說是想在大陸做些投資,讓我給她作些參考,最後在珠海吉大免稅商場附近的一個樓盤看中了十六樓一套一百六十平米的大房子,背山面海,站在陽台放眼望去,近處是園林樓閣,遠處是水天相接,落日的余晖裏,漁舟唱晚,白鹭成行,觀之讓人心曠神怡。
對于炒股和炒房,我雖然感興趣,可是沒有資金,也只能幹瞪眼,林楓曾經提出借一些錢給我,讓我練練手,我怕虧了,沒錢還她,沒有答應,最後只答應用我的名字,幫她把吉大那套房買下來,並且簽了代持合約。她在銀行也貸不到款,所以是一次性全款拿下。
“你怎麽對我的身世一點也不好奇?”有一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林楓好奇地問我。
“好奇害死貓。”我笑道,“你的身世,只要稍加分析,不外乎如下幾種:1.有錢人家的小姐;2.中産階級家的小姐;3.窮苦人家的小姐。不論你是哪種人家的小姐,我既然答應了教你,就會把我所知的一切都教會你。況且,你還送給我這麽貴重的拜師禮。”說著,我揚了揚手腕上她送的手表。
“你覺得這塊手表是正品嗎?”她望著我,微笑著問道,“我都說過了,這只是一塊五級精仿表,800塊錢的成本。”
“富人家的小姐,又有個性,總喜歡做些標新立異、驚世駭俗的事情。從你不怕苦不怕累在車間認真學習的情況來看,你當初是真心實意按傳統正規的方式拜師送我這份拜師禮,只差沒有磕頭。所以這塊表是一塊正品,並不是如你所說的五級精仿。”
“蠻會分析嘛?”她笑道,“要不要再跪下給你磕幾個頭,補上?”說著作勢就要跪下去,我連忙擺手制止道:“那到不必。”
她伸出手來,和我的手並排放在一起,我才第一次看清她的手表,是18K白金鑲鑽的百達翡麗4937G複雜功能時計的自動機械女表,粉紅色的鳄魚皮表帶,價格爲50萬人民幣。一金一白,兩塊表放在一起,顧盼生輝。
“窮奢極侈。”我笑道,“表是好表,你的白金就極素雅而高貴,我的黃金雖然富麗堂皇,卻有些俗氣。”
“除了家人和同學,你是我步入社會後第一個收到我禮物的人。”林楓抿嘴一笑,“我可不喜歡什麽千裏送鵝毛,禮輕情意重之類的說法。在能力範圍內,我希望我送出去的禮物被人重視,甚至,刻骨銘心。”
“你這份大禮,確實是讓我震憾。”我極力扭轉她刻骨銘心的說法。
“女人就如那白天鵝,而男人就如那金蟾,雖然有些俗氣,卻有著崇高的理想,所以,才送你黃金的手表。”林楓半真半假地笑道,“你的氣質,只有表中之王百達翡麗,才能配得上你。”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望著她,靜待下文。
“未見你之前,Justin就詳細地向我介紹過你。我的家族也有企業,幾乎所有人員,都是抓住一切機會讓上級加薪,而只有你,會在Cristina的明確暗示下也不爲所動。並且,你開會遲到了,面對脾氣暴燥的Justin竟然能做到從容不迫,不低聲下氣。穿著破衣爛褲走在大街上依舊談笑風生,面對勢利的半島西餐廳的服務員,竟然是如此地氣定神閑。手表戴在手上,卻從不顯擺,也不向我求證其真正的價值。面對花錢如流水的我,也不打探我的身世。你清貧,可卻視金錢如糞土。面對美女,卻熟視無睹。”林楓笑道,“這種人,不是傻,就是癡。象這種人戴一塊名貴的手表走在街上,不是一道靓麗的風景嗎?”
“所以你就戴了一塊這麽名貴的手表?”我笑道。
“你或許沒有注意到,那天點完菜後,是不是有位叫王芙蓉的老板娘出來了?”林楓問道。
我想了想,點了點頭,道:“確實是。有問題嗎?”
“你以爲她是真的來招待我們啊?”林楓冷哼了一聲,“她是怕我們買不起單,來打探虛實的。她盯著我的手表看了半天,這才決定上菜,不然,只怕要我們先買單,再上菜。所以,戴一塊名貴的表,有時卻是能避免受那腌臜之氣,並不是我愛慕虛榮。你身爲上市公司外貿業務主管,免不得要獨擋一面面對許多國外客人,一塊好的手表,能彰顯你的氣質,加深客人對你的印象,從而達到合作的目的。在台灣人當中,作爲業務的標准是一塊好表半斤酒,西裝皮鞋滑溜溜。”
想不到,一塊手表,竟然有那麽多道道。
林楓所買的房是現房,付完房款之後,她便開始著手裝修的事情。她太愛房子周圍的環境了。近海,靠近免稅商場,又有海濱公園情侶路和珠海漁女等休閑去處。只是她對于裝修也拿不定主意,便要我幫她拿主意,她本來想用柚木地板,因爲她新加坡的家裏也是鋪的柚木地板,但是我覺得柚木地板不太好打理,她也就聽取我的建議,改成了仿柚木花紋的瓷磚。因爲不差錢,每個房間的床用的是金線楠木,衣櫃用的是香樟木。二百平米的房子除廚房外,隔成了四房兩廳外加一個飯廳和一個書房。書房裏的書櫃用的是香樟木,書桌和坐椅也用金絲楠木,明代風格。兩個客廳裏一個客廳擺著九件套黃花梨沙發,一個客廳擺著九件套真皮沙發。
有錢,辦事的效率也快,一個月就裝修完畢,家俱都是定制好了的,房子裝修好後的半個月,家俱也布置妥當,又花了半個月的時間去甲醛,請了一尊觀音,一尊財神爺,一個仿宣德爐,都是黃銅制的,又請了一位道士來安香火,一切妥當,便選了一個黃道吉日,搬了進去,點香拜神,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身上,因爲我是男的,並且還是挂名的戶主。我陪著她守到午夜時分,這才睡去。盡管她已有了自己的房子,但是爲了在工廠學習方便,依然住在坦洲,只是偶爾在周六,才會回去看一看並住一個晚上,並且要我陪著。她讓我住在主臥,她自己反到住在客房,說是現在房主的名字還是我,就得我住主臥。擰她不過,只得遵從。
林楓學習用心也刻苦,車間學習完之後,我又帶她到倉庫,出貨部走了一遭,公司搞ISO 9000品質管理的時候,我是全程參與並制作相關文件的人員之一,那些産品檢驗的標准和方法以及公司的管理流程都出自我之手,我順帶也給她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掌握了這些,放到公司哪個位置都行。
時間就這麽不緊不慢地過去,我們也形成了習慣,每個周六都到她的新房子裏去住上一晚,打掃衛生,增加人氣,在擺真皮沙發的那個客廳,她布置了一個家庭影院,購置了電視音響投影機,甚至還弄了一台留聲機,淘到了一些古老的唱片,茶余飯後,便教我跳舞,煮咖啡,品紅酒。那些咖啡豆來自印度尼西亞的蘇門答臘島,林楓說是麝香貓咖啡,又稱貓屎咖啡。
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島上的野生麝香貓喜歡挑選咖啡樹上最成熟、香甜、飽滿的咖啡果實當作食物,而咖啡果實經過它的消化系統,被消化掉的只是果實外表的果肉,那堅硬無比的咖啡原豆經過消化系統排出體外後,被人們從它的糞便中提取出來,由于經過胃的發酵,産出的咖啡別有一番滋味,成爲國際市場上的搶手貨,並且産量稀少,每年的産量不過400公斤,因此這種野生的麝香貓咖啡就成了全世界最奢侈、最昂貴、最稀有的咖啡。林楓的親戚在蘇門答臘有一個咖啡園,所以她能喝到最純正的野生麝香貓咖啡。
爲了喝這麝香貓咖啡,她專門買了一套德化白瓷咖啡杯。德化瓷器具有白底好,光澤度高,熱穩定性強,耐溫、耐壓、耐磨、耐腐蝕等特點,另具有釉色純淨溫潤、致密度高,透光度好等理化特色。明初鄭和下西洋便途經蘇門答臘,所帶的德化瓷器受到沿途各國的喜愛,“中國白”便是法國人對明代德化白瓷的贊譽,他們認爲這是中國瓷器之上品。
那個周日的早晨,我還在熟睡之中,林楓一反常態,推門進了我的房間,眼睛紅腫,似是哭過。 我大吃一驚,連忙坐起身來,問道:“怎麽啦?”
“家裏出了一些變故,只有我回去才能妥善解決。”她在床沿上坐了下來,道,“一個小時後,我就要從九洲港坐船去香港機場,乘中午一點半的飛機回新加坡。”
“這麽急?”我愕然道。她點了點頭,擡起頭來,淚眼朦胧地望著我,道:“富貴,你有喜歡過我嗎?”
我聞言,身子一震,猶如被雷電劈中,瞠目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不知道你到底經曆過什麽,使你變得如此超塵脫俗,清心寡欲,無欲無求。今日一別,從此再難相見。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愛你。”她說著,一把將我摟住,熾熱的紅唇將我覆蓋。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那豐腴柔軟而又富有彈性的身子猶如一根導火索,將我內心那股洪荒之力點燃,再也按捺不住,猶如火山般爆發。雷鳴閃電之後,便是狂風暴雨……雨霁雲收之後,大汗淋漓的林楓突然拿起我的左手,在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牙痕宛然,可我卻沒有感到絲毫的痛楚,望著潔白的床單上那朵剛剛盛開的紅牧丹,猶如五雷轟頂,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不可饒恕……
終于,進閘的最後時限到了,林楓松開了緊緊抱著我的手,拖著行李箱戀戀不舍地往前走,一步三回頭。我站在窗口,直到她乘坐的那艘高速客輪從視野中消失,這才出了港口,沿著情侶路慢慢地往回走。
這套房子其實是我買來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你借給我用來發工資的銀行卡裏我存了五百萬進去,這是給你准備的壓艙石……
我的家族事業大部份在印尼,現在,印尼發生排華爆亂,我們家族企業受到很大的沖擊,只有……只有我回去,才能得到印尼高層領導的支持……只是……只是,我們再也不能見面了……
言猶在耳,可此刻,人已走遠,再也不見。我停下腳步,望著遠處海裏珠海漁女的雕像,終于體會到了什麽叫望眼欲穿……
日子終于歸于平靜,我每天依然早出晚歸,坐在金杯面包車左邊最後那個位置,奔波于珠海和坦洲之間,只覺得往日的歲月恍然如夢……
只有周日的早晨是真實的,我站在十六樓的陽台上,面朝大海,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