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14歲的張涵予生活在北京的部隊大院,一放學,書包一扔,三四十個孩子在院兒裡玩到天黑。吃完晚飯,扔下飯碗再接著玩。因為淘氣,他學習不用功、成績不算好,嚴厲的父親很著急,天天打他。
高倉健《追捕》海報
改革開放的第一年,中國向外國敞開大門,引進了第一批外國電影,其中有一部名字叫做《追捕》。這部日本電影一夜之間在中國火了起來,男女老少都爭相去觀看,年少的張涵予也是其中的一員。
在最初觀看的時候,他被裡面生動的配音和台詞所吸引,努力用腦袋記下裡面的話。還有很多記不住的,就再看一遍,在黑漆漆的影院裡,拿著本子和筆一字字地寫下來。「我想把影片一開始第一個人說的話到最後一個人說的話,全部記下來」。張涵予說。
為了記錄和核對台詞,張涵予一共在影院裡看了30遍《追捕》。
這30遍《追捕》也徹底改變了張涵予的人生道路。之前一直學習畫畫的張涵予,決定做一名配音演員,並開始模仿裡面的大反派「唐塔大夫」說話。給唐塔配音的是上海譯製片廠的邱岳峰老師,張涵予非常崇拜他。
上高中的時候,中央電視台剛剛成立了國際部譯製組,張涵予毛遂自薦,把從邱岳峰那裡「偷師」而來的成果製成錄音帶寄過去,順利獲得了認可,小小年紀就走上了配音演員的道路。
張涵予分享與老版《追捕》的故事
40年後,張涵予已經是國內一線大明星,以塑造銀幕「硬漢」形象著稱。在接到新版《追捕》的邀請後,他當下決定參演,推掉手中所有工作。那時候他還完全不知道劇本長什麼樣,一切只源於「追捕」這兩個字。
張涵予只是當時中國眾多《追捕》狂熱粉絲中的一員,當然,他是很特殊的一員,因為如今他將飾演一代男神高倉健曾經飾演的角色。
如今的80後90後對當年《追捕》在中國的「盛況」已經很難想像。由吳宇森導演、張涵予和福山雅治主演的新版《追捕》讓這段記憶再次被提及。涉過40年記憶長河,讓我們再憶老版《追捕》以及曾經的中日美好年代。
十年浩劫後的開放
最早引進海外片高倉健轉型之作
1972年,中日實現邦交正常化;1978年,《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簽署;1978年10月,鄧小平首次訪日,中日友好進入了蜜月期。作為文化交流的一環,作為10年荒蕪的中國電影界,引進日本電影就變得順理成章。
原著小說封面
《追捕》中國引進的兩年前就在日本上映了,根據西村壽行的同名暢銷小說改編,日文原名可直譯為《涉過憤怒的河流》。原著小說由德間書店出版,旗下的大映電影公司改編成為電影,可以看做一種捆綁式的商業推廣行為。
當時導演佐藤純彌剛剛脫離東映電影公司,手下沒有自己的拍攝團隊,所有他拍攝《追捕》時,從執行製片人到副導演借用的都是山本薩夫的老搭檔。山本薩夫剛剛跟大映合作過《金環蝕》(1975),原定擔任《追捕》的導演,因檔期衝突就推薦了佐藤純彌。後來事實證明,他的老搭檔們都十分給力,影片中出現的私人飛機、賽馬等「奢侈」物品都是製片人自己的。在一場戲中,一群賽馬奔跑在東京最繁華的新宿街頭,當時也是製片人通過自己在警局的關係搞到了許可證;這在日本是史無前例的,那之後也再也沒人拿到過許可證。
那時候,高倉健也剛剛從東映電影公司退出。作為東映俠義動作片的台柱,他曾主演大量此類型電影,包括《日本俠客傳》系列、《昭和殘俠傳》系列、《網走番外地》系列等。打多了自然心生疲倦,自立門戶後他打算嘗試不同的角色類型。《追捕》是他離開東映後的首部作品,飾演為了自證清白而走上逃亡之路的檢察官杜丘。
「跑馬」片段
飾演女主角「真由美」的中野良子,也厭倦了東映給她設定的戲路。真由美熱情勇敢,她騎著馬解救自己的愛人,在野外將自己獻身。在當時日本螢幕上,這樣的女性形象十分罕見。
因此對於三位主創而言,《追捕》都是一次隨心的大膽嘗試。
《追捕》起初在日本上映後,並沒有獲得什麼特殊的反響。甚至有不少評論家批評這部電影情節破綻百出、人物形像不合情理。1979年中野良子第一次來到中國,自己也被受歡迎的程度驚呆了。她回憶說,喜歡我的粉絲們聚集在飯店的門前,喊著真由美的名字;粉絲的呼聲不停地在耳邊迴響,甚至擔心自己會不會精神失常。
據佐藤純彌介紹,一開始《追捕》只是一部普通電影,沒有引起大反響,也算不上失敗,還小小地賺了點錢。在中國受到歡迎的消息傳到日本國內後,一些觀眾出於好奇,跑去觀看了這部電影。
中國「炸」開了
引領時尚潮流顛覆國民認知
「追捕」的風潮席捲了中國。據張涵予推測,當時起碼4億中國不止一次地觀看了這部影片。據日本人在1999年的一個調查,80%的中國人看了這部電影。按照當時10億人口來計算,至少有8億人看過了。日本人吃驚地說,這是日本電影史上看日本電影人數最多的一次。
《追捕》在中國已經不止是一部電影。崔永元《電影傳奇》一期這樣描述當時的情況:
杜丘式的風衣被搶購一空
很多人在不刮風的時候豎起衣領
戴上不捨得撕去商標的蛤蟆鏡
到處是「真由美」理髮店
商店裡有「真由美」化妝品和帽子
大家用橫路敬二來罵人
背誦大段的台詞
甚至充滿炫耀地向朋友們講述《追捕》續集的內容
杜丘和真由美的後來……
《下棋》相聲
那時候有好多小品、相聲都會藉《追捕》的梗調侃。其中最著名的是楊振華和金炳昶《下棋》,講的是一個《追捕》狂熱粉絲在日常生活中處處活學活用電影台詞。「跳啊,跳吧,朝倉不是跳下去了嗎,唐塔也跳下去了,所以請你也跳下去吧。你倒是跳啊!」影片中矢村警察催促長岡跳下樓去贖罪的話,被運用到下棋的場景中。當楊振華哼起《追捕》「啦呀啦」的主題歌時,下面的觀眾也是一陣興奮的歡呼。
旅日華人學者姜建強向時光網回憶起當年的場景,仍是十分感慨。1979年他在大學的影院裡首看這部電影,影片裡那「啦呀啦」的主旋律,極盡繁華、流光溢彩的都市景觀,真由美充滿甜蜜的大聲說「我喜歡你」的場面,還有配音演員畢克、丁建華他們充滿魅力的聲線,都給他帶來震撼。作為一部彩色寬銀幕影片,其色彩和音響效果也與之前的中國電影大為不同。
《追捕》打破國人對日本的刻板印象
十年文革浩劫結束沒幾年,整個社會還沉浸在「傷痕」的愈療和反思中。《追捕》的出現,打開了一扇天窗,看到與我們一衣帶水的鄰國是什麼樣。原來日本人不都是《地道戰》裡圓眼鏡、小鬍子、滿嘴「八格牙路」的可憎模樣,原來日本經過戰後的重建,已經變得如此現代和發達,原來「資本主義」並不全意味著腐朽和墮落。
「看完以後我思考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這些年我們乾了些什麼?人家乾了些什麼?當我們還囿於集體的歷史創傷與歷史記憶,一味地述說著經驗話語的時候,人家已經超越了這些並從戰敗的陰影中走出,將歷史賦予了更深刻的內涵,」姜建強說。「因此,誰也沒有料到的是1978年引進的《追捕》,把我們與當代日本相連。」
而對於經歷過文革之苦的人來說,《追捕》所講述的故事更是直擊人心的。《追捕》探討了國家與個人、法律與正義的關係。當權者製造一種能阻斷人意志的藥片來維護自己的統治地位,為了排除異己,編造謊言冤枉檢察官杜丘。杜丘是一個剛正不阿的人,他視法律為至高無上的;但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他冒險違抗警方和法律,走上了逃亡和求索真相的道路。
那時候的中國人民搞階級鬥爭搞得太久了,習慣把人當成了一個政治符號或鬥爭概念的一個集合體。因此當有一種人性的東西走到你身邊,所帶來的衝擊是巨大的。
「是《追捕》讓我們知道了人原來還可以這樣活著。」姜建強說。「我們這一代人知道什麼叫現代化,知道人的自由應該是個怎樣的自由,知道作為人性善的代表高倉健與中野良子,要歸功於這部電影。」
中日文化交流的橋樑
硬漢男神受愛戴合拍電影首誕生
2014年11月,高倉健因病去世,享年83歲。儘管彼時中日關係處於冷卻和對立的態勢下,中國外交部也表達了對他的悼念:「高倉健先生是中國人民熟悉的日本藝術家,為促進中日文化交流作出過重要的積極貢獻。我們對他的逝世表示哀悼。」
《千里走單騎》劇照
在中國,高倉健不僅僅是一代硬漢巨星、媽媽輩的男神偶像,還是中日兩國交流的友好使者。他是張藝謀的偶像,二人合作《千里走單騎》,讓稍年輕一代的觀眾也有幸見識高倉健的儒雅風采。
其實,除了高倉健,《追捕》影片、導演佐藤純彌、女主角中野良子等都在中日交流史上起著不可磨滅的作用。
1979年,《追捕》在中國上映後的次年,中野良子主演的《吟公主》也來到了中國。該片內容在當時的觀眾看來陰暗晦澀,因此遠不及《追捕》受歡迎。不過當中野良子在片中第一次露面的時候,還是會引起觀眾興奮的騷動。她隨此片第一次訪問中國,無論走到哪裡,都受到民眾熱烈的擁簇。
片場,佐藤純彌給高倉健和中野良子講戲
進入80年代後,正當紅的中野良子淡出演藝圈,專心做起和平大使。幾十年來,她頻繁往來於中國和日本,是最早投身於中日文化交流的日本人之一。1995年,她還用自己的積蓄在秦皇島創辦了一所小學,學校裡有秦皇島第一座能依靠太陽能取暖供能的大樓。
佐藤純彌因影片《追捕》、以及接著同樣風靡中國的《人證》成為在中國受到歡迎的日本導演,1981年他擔任中日首部合拍片《一盤沒有下完的棋》日方導演。該片以戰亂中中日兩國有名棋士的友情為主線,同時側面反映了軍國主義給普通人民帶來的災難。它與現在商業性質的合拍片不同,是「中日邦交正常化十週年」紀念活動的一部分。
中日合拍片《一盤沒有下完的棋》新聞發布會
正當《一盤沒有下完的棋》熱映之際,第一次日本歷史教科書檢定問題給蜜月期的中日關係潑了一盆冷水。由於日本教科書將日本對中國的「侵略」寫成「進入」,中方提出了嚴正的抗議。
就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一盤沒有下完的棋》依舊受到了空前的關注,僅《人民日報》一家,在1982年8月和9月間就刊登了20餘篇報導和評論。同時,這部電影也緩和了因教科書而起的緊張關係,中國百姓通過電影看到了普通日本群眾反對右翼化的心聲。
後來,佐藤純彌拍攝《敦煌》(1988)也受到中方大力的支持。《敦煌》根據井上靖歷史小說改編,總投資額高達45億日元,除了日本眾多大型企業,中方也投資近四分之一。在當時搞合拍片,中方以提供服裝、道具摺合成投資額的方式比較多,因此這是十分特殊的待遇。
潮起,潮落
40年後再歸來甜蜜歲月成追憶
1978年至1980年代初,是日本電影在中國傳播的黃金時期。續《追捕》之後,《望鄉》《人證》《砂器》《遠山的呼喚》《幸福的黃手帕》《伊豆舞女》《絕唱》《生死戀》《蒲田進行曲》《寅次郎的故事》等相繼被引入,佔據了中國電影市場。
當時,《人證》裡面的《草帽歌》人人會唱,婉轉哀傷的旋律打動無數人的心。《望鄉》《生死戀》中的女主角栗原小卷,讓中國有了最早一批追星族,她的電影一票難求,女孩子爭相模仿起她在電影中的穿著打扮和發行,甚至流行起了學網球,而男生則視她為夢中情人。
《絕唱》《伊豆舞女》裡的三浦友和與山口百惠,令中國觀眾印象深刻。特別是山口百惠,成為可與高倉健呼應的一代女神。除了影視劇之外,她的形像被印在掛歷、雜誌封面、插圖、貼紙上大量傳播,鋪天蓋地。
栗原小卷(左)與山口百惠掛歷
80年代中後期,隨著電視的普及和娛樂方式的多樣化,電影產業總體開始走下坡路,日本電影在中國的「盛況」也逐漸淡去。據統計,1987至1989這三年間,上海共上映了來自20多個國家一百多部海外電影,只有一部日本電影《暴風勇士》進入票房排行榜前十名。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受歡迎的美國電影。
在這漫長的幾十年當中,日本電影通過DVD、網絡、電視台、院線等方式在中國傳播,不少日本明星在中國也擁有龐大的粉絲,但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輝煌景像已經成為遙遠的記憶。
《吳清源》與《夜上海》都是中日合拍片
致力於文化交流的中國人和日本人一直都在奔走。在2006年-2015年這十年中,共有17部日本電影在中國內地上映,但僅有五部突破了一千萬人民幣。在這十年中,也不乏《吳清源》《夜上海》這樣主創陣容堪稱豪華的合拍片,然而無論是口碑還是市場影響力,都平平淡淡。
2016年是轉折性的一年。在這一年中,日本引進片在中國爆發,僅一年就上映了11部日影,其中《你的名字》拿下5.77億人民幣票房,史無前例。
2017年,因《你的名字》票房鼓舞、韓國「薩德」事件、中日建交45週年等原因,中國繼續引進一批日本電影,(《銀魂》《刀劍神域》《與君相戀100次》《深夜食堂》《精靈寶可夢》《煙花》等),還翻拍不少日本電影(《麻煩家族》《追捕》《解憂雜貨店》等),合拍片《妖貓傳》也將上映。中日文化交流進入新一輪高潮期。
老版《追捕》和新版《追捕》,橫跨40年,連接起了兩個中日文化交流密切繁榮的年代。涉過記憶的河流,永成過去的歷史又帶上了當下情感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