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在當時新馬社會中的地位不是一般南下文人所可媲美的。他是中國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産生的傑出文學家,是魯迅的親密朋友,他在新馬以及南洋的時間雖然短暫如流星,其事迹曾被汙蔑塗抹,其遺産或被泯滅,其光芒已然逝去,但其人格和精神,如同富春山水一般清澈,一般挺拔,一般奪目。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鄉賢郁達夫先生1938年12月底到達新加坡,1942年2月4日乘船離開新加坡去印尼諸島躲避日寇,1945年8月底在印尼小島遇害。此前,其母在富陽鄉下因日寇入侵而被餓死,其兄曼陀先生在上海被漢奸暗殺,一門忠烈,可敬可佩!
達夫先生在新加坡的三年零兩個月時間,事迹大致清楚,前賢均有回憶論述。惟時移世易,距離達夫先生離開新加坡已經七十有五年,許多遺迹已經煙消雲散,不複存在;而和達夫先生有過交往的星馬友朋子弟也都“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了。
2016年5月10日,新加坡本地耆老李成義先生以95歲高齡過世,估計他可能是見過郁達夫的人中最後辭世的了。李成義是新加坡著名銀行家、華僑銀行創始人李光前的長子、民國第一任總理唐紹儀的女婿、被毛澤東譽爲“華僑旗幟”的陳嘉庚的外孫。 學生時代的李成義曾經幫助外祖父陳嘉庚發起組織新加坡籌赈會的籌款[1]。 1939年,李成義赴美留學,他或許見到過郁達夫。
(李成義先生)
鑒于白發宮女已不在, 筆者不憚重炒隔夜冷飯,從過去文獻中搜羅出達夫先生在新加坡的若幹遺蹤,結合其詩文,略作討論辯駁,兼以實地探訪,冀或一窺鄉賢風采,而飨富春江、錢塘江鄉親,後來者或可按圖索骥,故作此文。
思鄉
1938年下半年, 郁達夫接受新加坡《星洲日報》聘請,擔任其副刊編輯。是年12月從福建乘船到香港,途徑菲律賓馬尼拉,于12月28日到達新加坡紅燈碼頭(圖1)。 紅燈碼頭即克裏福碼頭 (Clifford Pier), 1933年建成,是南下華人移民登陸的第一站。碼頭當年挂滿了紅燈籠,所以華人稱之爲紅燈碼頭。
▲ 圖1 紅燈碼頭
▲ ( 1920時代的哥烈碼頭)
郁達夫的同行者有妻子王映霞和兒子郁飛,暫居住于牛車水的南天旅店八號房。郁達夫 《星洲旅次有夢而作》,是剛到新加坡所作的詩,時間應該就是在居住南天旅店的時候。詩雲:
錢塘江上聽鳴榔,衣夢依稀返故鄉。
醒後忽忘身是客,蠻歌似哭斷人腸。[2]
之所以斷定此文作于1938年12月28日以後的兩三天內,是因爲作者詩末記“一九三八年末 新加坡”;同時還有旁證,因爲1938年12月31日郁達夫與關楚璞乘火車從新加坡的丹戎巴葛火車站(圖2)去馬來西亞的槟榔嶼。
▲ 圖2 丹戎巴葛火車站[3]
當時,胡文虎、胡文豹兄弟的《星槟日報》在馬來西亞槟榔嶼正式刊行,郁、關二人應邀參加慶祝典禮,在馬來西亞遊曆了三天。槟城的《星槟日報》、新加坡的《星洲日報》、吉隆坡的《星中日報》、仰光的《星緬日報》、曼谷的《星暹日報》、和香港的《星島日報》 都屬于胡氏兄弟創辦的星系日報。
▲ 1929星洲日報創刊號
初到南洋,郁達夫當然有去國懷鄉之念,詩中也有反映。1939年1月2日,他到達槟榔嶼,巧得很,住在《星槟日報》對面的“ 杭州旅店”。他說:“抵槟城後,見有飯店名‘杭州’者,鄉思萦懷,夜不成寐。窗外舞樂不絕,用謝枋得《武夷山中》詩韻,吟成一絕。”詩雲:
故園歸去已無家,傳舍名留炎海涯。
一夜鄉愁消未得,隔窗聽唱後庭花。[4]
郁達夫在槟城的詩發表後,南洋和者如雲,郁達夫不免“有所感”,以後得詩三章,首章最爲親切,提到西湖和沈園,反映了他在天涯海角對家鄉的思念。詩雲:
歸去西湖夢裏家,衣冠憔悴滯天涯。
沈園可有春消息,憶煞橋邊野草花。[5]
另外一首《小草》,詩題一作《抵星洲感賦》,郁達夫也記“一九三八年末新加坡”,所以應該是在南天旅店暫棲所作。詩雲:
生同小草思酬國,志切狂夫敢憶家。
張祿有心逃魏辱,文姬無奈咽胡笳。
甯辜宋裏東鄰意,忍棄吳王舊苑花。
不欲金盆收覆水,爲誰憔悴客天涯。[6]
《小草》此詩是答友人李西浪《柬達夫伉俪》所作。李西浪(?– 1972),南來文人,擔任報刊編輯,人稱“南國詩人”,所著長篇小說《蠻花慘果》,描寫作爲“豬仔”的華工在婆羅洲(今加裏曼丹)被奴役的非人生活;有詩集《劫灰集》,記錄日軍占領新加坡期間的暴行。李西浪的原詩如下:
富春江上神仙侶,雲彩光中處士家。
十載心香曾結篆,少陵詩筆動悲笳。
鸾箋應畫雙飛燕,血淚遍澆並蒂花。
留得千秋佳話在,一杯同祝愛無涯![7]
南來的年輕人潘受也參與唱和,賦詩《次韻贈郁達夫先輩時君賦毀家詩後複偕映霞女士出國南來》,雲:
小劫神仙亦可嗟,最難家毀又成家。
愁邊詩酒皆新淚,夢裏關河有亂笳。
看到波生方愛水,折來刺在更憐花。
何當一笑忘陳迹,重結鴛盟寄海雅。[8]
郁達夫一家來新加坡前, 他和妻子王映霞已有糾紛隔閡,曾鬧得紛紛揚揚;1939年春郁達夫《毀家詩紀》發表後,郁王兩人再次失和,在新加坡也成爲大家議論關心的焦點。李西浪、潘受見他們一家南來,一方面爲他們高興,一方面祝福他們“愛無涯”。郁達夫的和詩則表達了他當時家事國事交織的複雜心情,前人分析已多,不再贅論。
▲ (郁達夫與王映霞)
後記:本文承蒙杭州文史協會同仁鼓勵,寫作期間又蒙新加坡文史前輩杜南發先生指導幫助,不勝感激,特此致謝。
[1] 以此論之,李先生生前是民國輩分最高之人。
[2] 郁達夫,《郁達夫詩全編》,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9,222頁。
[3] 圖片下載自 http://www.sgwritings.com/320/viewspace_3603.html。丹戎巴葛火車站是當年從新加坡乘火車去馬來西亞的始發站,幾年前已經停止使用。
[4]《郁達夫詩全編》,226頁。
[5]《郁達夫詩全編》,228頁。 詩末注明爲1939年2月7日。
[6]《郁達夫詩全編》,223頁。
[7]《郁達夫詩全編》,223頁, 注解1。
[8] 潘受,《潘受詩集》,再版,新加坡文化學術協會,2004,15頁。 潘受(1911—1999),原名潘國渠,字虛之,福建南安人, 1930年19歲南渡新加坡,初任《叻報》編輯,1934年起執教于華僑中學、道南學校及馬來亞麻坡中華中學,曾任道南學校校長6年(1935-1940)。1930年代,他任“南洋華僑籌赈祖國難民總會”(主席陳嘉庚)主任秘書;太平洋戰爭爆發後輾轉到陪都重慶。1949年再返新加坡,1953年參加籌辦南洋大學,任南大執行委員會委員。1955年南大校長林語堂離校,受任大學秘書長,渡過一段沒有校長主持校務的最艱苦的四年,直至1959年第一批437名學生畢業才辭去職務。1958年,潘受被英國殖民政府褫奪公民權,成爲沒有國籍的人。新加坡獨立後,潘幾次申請公民,都被當局刁難,直到1983年經新加坡書法家協會會長陳聲桂積極爭取,才于1983年4月恢複公民身份,以後積極參與本地文藝活動,重新恢複和大陸文藝界的往來,被新加坡尊爲國寶。1999年潘受逝世,其骨灰移靈至澳洲柏斯。
原文標題爲《郁達夫新加坡遺蹤新探》載于《杭州文史》2017年第一期
本文爲節選,余下部分,新加坡眼會逐一轉載,以飨讀者。
作者楊斌 曾任新加坡國立大學曆史系副教授,從新加坡眼來看,他是不多的、填補了好幾個南洋文史研究角度空白的作者。剛剛出版《上座傳經事已微—饒宗頤新加坡大學執教考》一書,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限量版300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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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在新加坡國立大學博物館饒宗頤畫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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