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有一首國慶慶典主題曲,歌名爲《家》。歌曲從1998年傳唱至今,仍然能觸動每個生活在新加坡的人。正如歌詞中所說,一個家,能夠收藏歡喜和悲傷,也能爲夢想插上翅膀。然而,也正是爲了夢想,許多人選擇離開原有的家,踏上尋找另一個家的旅程。
2015年,新加坡迎來了第50個國慶。50年來,這座小島讓許多人遠離故土,又找到了新的家。找尋的過程,也許充滿艱辛,也許驚險刺激。但無論過程與結果如何,這都是一段無法回頭的旅程。
15年前,對于我這個剛剛登陸的留學生來說,家,只能是暫時的棲身之所。我在這裏的第一個家,便是住在讓新加坡人民“居者有其屋”的政府組屋裏。關于組屋的曆史和背景,上網略搜便可獲得,但真的住了進去,還是讓13歲的我大開眼界。
我們住的樓已是比較老舊了,樣式普通,四方格子,吱吱呀呀的電梯。透過電梯門上的玻璃可以直接看見樓磚。電梯也不是每一層都停。我住在第十一層,每天出門我都要選擇向上爬一層,或是向下走兩層,才能搭上電梯。
我家對面的鄰居是馬來人,信奉伊斯蘭教;樓上的人家門口則是挂著耶稣的畫像;而要是經過樓下鄰居家的門口,我就可以見到佛祖釋迦摩尼。每天早上我都會根據自己的心情,決定從哪位神靈跟前路過,告訴他我今天的願望,然後開始嶄新的一天。回家前,我再從他跟前經過,誠心感謝他又讓我平安度過這一天。
這就是13歲的我獨特的“宗教儀式”。
三層樓,三個信仰,各自持守,鄰裏和睦。每天,對面戴著頭巾的馬來阿姨都會親切的拉著我問東問西,我也嘗試用還不熟練的英語和她對談,以便練習我的口語。她有一個大家庭,三代同堂,我就這樣看著她的孩子和孫子們一天天長大。兩個人種,兩個國籍,兩種文化,在這個窄小的走廊裏,就這樣直面彼此。
在這裏,你和鄰居可以有不同的信仰,吃不同的食物,遵守不同的禁忌,甚至慶祝不同的節日,但沒有人因爲這些不同而覺得不自在。大家對彼此的文化似乎都有所了解,但這樣的了解通常都點到爲止,不會有更深入的參與,爲彼此留足空間。整體看來,人們尊重彼此的不同,同時,也努力地發覺彼此相同之處。這個相同之處,便是——我們生活在新加坡。當然,這樣的和諧,來的並不偶然,甚至不是人們的自然選擇。但那些都是曆史,先略過不表。
我猜想,這些建築之所以稱爲“組屋”,可能是因爲這些樓房都是一組組排列的,每組的設計略有不同。它們成群聳立,讓人如見山巒。
新加坡被稱爲“花園城市”是名副其實的。組屋區內花草郁郁蔥蔥。在這裏,你幾乎看不到黃土朝天或雜草叢生,每一塊空地都經過綠化,或栽樹,或種花,或鋪草坪。伴隨著美麗花草的,還有花間飛舞的蝴蝶,野生的貓兒和鴿子也和人類和諧共存。然而,除此之外,還有烏鴉,蚊子,壁虎,和會飛的巨大蟑螂。熱帶的氣候滋養了萬物,一切生命似乎都可以在這裏瘋狂的繁衍,不管你是否歡迎喜歡他們的存在。
這一組組的樓房不僅僅是居民們居住的地方,更是一個自給自足的社區。樓下不遠處,有各種小店,賣家具,電器,服裝,還有食閣和巴刹。但比起巴刹,我還是甯願去超市買東西。初來乍到,語言不通,在超市裏不用討價還價。住在這裏,最大的感覺是便利,隨時可以找到吃的,用的等生活必需品。住在這裏,你可以盡情地享受作爲小市民的樂趣。鍋碗瓢盆,柴米油鹽,伴隨著居民們度過平淡卻祥和的日子。
走入組屋中的人家,你會發現幾乎每個家庭的陳設和布局都極其簡略,偶爾略加修飾,卻鮮少大動工程。家具可能都是木制的或塑料的,四四方方,桌子可能是折疊的,好像隨時就要搬走一樣,有的人家甚至連床都省下了,直接拿床墊鋪在地上睡覺。這裏的天氣炎熱,但勤儉刻苦的人們盡量還是吹風扇,省下使用空調的電費。
也正是這樣簡單的家,讓人們有了立足之本。幾十年來,多少人從組屋開始,通過不斷奮鬥,走出組屋區,走進了能看見海景,園中有噴泉,有私人泳池,門口有保安守衛的私人公寓。在這裏,只要勤勞付出,就有無限可能,不管你在哪一年登陸。
夾雜在一戶戶人家中,也存在著許多像我一樣的“外來人”,或者叫“後來人”更爲貼切。有些是一家人來,買了房子,准備落地生根;有的是單槍匹馬,在某一戶租住一個房間。他們和幾十年前來到這裏的前輩們一樣,在陳設簡單的臥室裏,夢想著自己來日的輝煌。我們與多年前登陸的先輩們的共同之處,就在于我們第一次擁抱這座小島時,還都是少年人,雖然懵懂,但是心裏有著一股沖勁,都有著近百年來所有華人心中的信念—走出來就一定能活得更好。但與他們不同的是,我們到來時,這裏已經是經過曆史洗禮的繁華都市。而當時的我,卻怎麽也無法了解這些沉痛的過去,眼裏看到的,只有一個略顯怪異的島國。
還有很多的“家庭”是來自天南地北的人拼湊在一起組成的,同居的青年男女,陪讀的母親帶著子女,兩三個人擠在一間房裏的打工者,學生。原本陌路,卻爲了追求更好的生活來到同一屋檐下。各種不同的口音,習慣和脾氣秉性,在同一個空間裏,先被壓縮,接著碰撞,最後釀造出了歡樂和希望,也釀造出了寂寞和苦澀。這是緣分,也是命運,漂泊者注定躲不掉的命運。
這個島國有多小,世界就有多大。
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擁有自己的土地可以說是極爲奢侈的。因此,組屋只能越長越高,人們也只能越住越高,離土地也就越來越遠。當向上爬成了生存下去的唯一方式,那麽土地只能漸漸從人們的視野裏消失。雖說樹高千尺都連著根,但爬到樹頂端的枝葉,回望樹根已是模糊一片,而枝葉再生的枝葉,或許此生再也見不到根的影子了。
時光荏苒,老舊的組屋不斷被翻新,新組屋還在不斷被建設,當年租住在某間組屋內的你,我和他,或許已經有了屬于自己的一套組屋,開始了人生的下一段旅程,也或許還在繼續飄泊,尋找下一處歸宿。每當入夜,萬家燈火照亮了整個城市,讓夜歸的人們平安歸來。現世安穩,歲月靜好,便是這座城市最最迷人之處。
在這片熱帶的沃土上,組屋就像是一棵棵生命之樹,承載著一個個生命,新的,老的,讓他們這裏找到一個家,然後紮根,繁衍,生長,生生不息。
蘭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