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七兄弟均爲華中子弟,在不同年代踏進校門,不同情況下離開。大哥1949年初中畢業,家境不濟而離開,前往當時的馬來亞聯合邦執教鞭。二哥1951年抵制中三會考遭警逮捕,從此被拒校門外。我參與了學生運動,1956年底教育部下令開除。還好四弟循規蹈矩,1964年高中畢業後進入南大深造。五弟從小貪玩懶散,中三留班後自動辍學。六弟與七弟同時念完中三,也因學潮而雙雙離開。
百年華中,英才輩出,無不爲校爭光。我家兄弟這般德性,說我們有負期望並不爲過,說我們了不長進,也還是厚道有余。盡管如此,兄弟們一生勤勉任事,坦蕩做人,都以華中子弟自居,皆以華中子弟爲榮。
啓蒙的季節
1953年我在小笨珍培群初中畢業,胸無大志,本想到就近的新文龍師範學校念師範,兩年後像大哥那樣去當個教員。誰知開學整兩個星期後,才被通知學額已滿,無法收容。華中校長鄭安倫是戰前父親在南洋工商補習學校的同學,大哥勞動了父親去說情,1954年初我順利地進入華中攻讀高中課程。
記得是那時早已離開華中的二哥帶我到學校辦理入學手續,然後通過虎豹樓傍邊籬笆的一扇小門,繞道走下學校後面的山坡,進入介于公爵夫人道與加冕路之間的木屋區。二哥把我介紹給幾位來自柔佛州的同學,他們都是在這木屋區租房寄宿的華中同學。我與一位來自昔加末的同學同房,月租每人10元,夥食與洗衣服另由一間木屋屋主承包,也是每人每月10元。從此我天天與我的這一群小夥伴從木屋區出發,背著書包,從華中後邊的山坡進入校園,開始每天的學習。
我就讀高中一己班,在新教學樓二樓的教室上課。我環顧四周,宏偉的建築物,一望無際的大操場,予人以一種格局宏大、氣勢磅礴的印象。我很快就發現,這是一個截然不同的環境,一種截然不同的學習生活。
▲1956年10月集中,李光前(右3)前來華中與學生代表(左3爲作者)會談(SPH 版權)。
我帶著新奇、興奮的心情融入新環境,開始沉醉于一個充滿期待的季節。助學會的書攤令我難忘,我暢遊于浩瀚的書海。曆史老師陳仰成的曆史課,把曆史和時事結合,談古論今,引導我們通過認識曆史,在現實生活中尋找人生的方向。師長們循循善誘,激發起我們求知的欲望,開拓了我們人生的視野。我自覺猶如一張白紙,比起還在小笨珍的時候,很快就對很多事物有了新的認知。
我第一次聽到有“黃色文化”荼毒青年這回事。1953年10月12日的中午,一位年僅16歲的女學生莊玉珍光天化日下在珍珠山下被奸殺,引起公憤。各界人士把矛頭指向殖民地政府,因爲是他們縱容色情書刊、色情電影及類似演出四處泛濫。華校中學生從1953年底開始,發動了反對黃色文化運動。
在華中,同學們舉行各班級聚會、編印反黃歌曲、舉辦遊藝晚會、燃燒黃色書刊大會,得到校方與師長的支持。1954年3月間,華校中學生在快樂世界舉行了爲南洋大學籌募建校基金的聯合大演出,吸引了5萬多人觀看。除了號召各界人士支持民族教育,演出的主題就是討伐黃色文化。
反黃運動如火燎原,對于像我這樣初出茅廬的年輕學生起了啓蒙的作用,更爲緊跟而來的五一三正義行動吹響了前奏。
沸騰的季節
1954年初,殖民地政府頒布法令,要征召十八歲以上的青年參加國民服役,導致了轟轟烈烈的五一三事件。警察在總督府前對手無寸鐵的請願同學動武,各方感到震驚與憤怒。畢竟事關自己的切身利益,越來越多的同學感到不安。不管適齡與否,我們開始天天集會、讀報紙,追蹤事情的進展。
接近期考時,教育部突然宣布各中學提前放假,顯然是擔心學生們進一步的行動。6月2日開始,全新華文中學3000多名學生在華中集中,抗議殖民地政府警察的暴行,同時要求在籍學生豁免服役。
從6月2日開始的集中持續了22天,在董事部的斡旋下,殖民地政府終于接受要求,允許在籍同學緩役。五一三事件深具曆史意義,那時正是世界許多被殖民的人民爭取民族獨立的時期,同學們成功反抗殖民地政府的國民服役,是對殖民統治的合法性的公開質疑,是接踵而來的要求結束殖民地統治的反殖和獨立運動的先聲。
1955年我升上高中二年級。4月底,新加坡舉行林德憲制下的立法院選舉,二哥是人民行動黨候選人之一。我居然也像許多同學一樣,走遍窮鄉僻壤爲人民行動黨的候選人拉票。大選結果是標榜親勞工的勞工陣線聯合政府上台,不久後,工友相繼提出改善待遇或爭取組織工會的權利,工潮此起彼伏,爆發了至今人們仍議論不休的福利工潮。
五一三事件期間,工友鼎力支持華校中學生,雙方有了患難與共的情結。從此全島各地若有罷工場面,總會有華校中學生前往慰勞、支援。福利工潮一開始,每天下午就有同學乘坐羅厘,浩浩蕩蕩結隊前去慰問。5月12日鎮壓暴動隊到場武力驅散罷工工友及圍觀的學生和民衆,一時強力水龍頭、警棍、石子、玻璃瓶滿天飛。騷亂範圍迅速擴大,還造成了人命傷亡。
騷亂隔天,教育部召見各中學校長和校監,下令華中及中正總、分校停課一周,複課日期視局勢發展而定。豈料局勢急轉直下,工潮迅速解決,老板收回解雇令,工友也被允許參加自己的工會。三校董教旋即要求政府立即解除禁令,讓三校隔日開課。沒有想到,5月17日教育部居然宣布,給予三校有條件的複課:笫一,董事部得開除若幹學生,名單由政府提供;笫二,董事部需于14日內提呈解釋,爲何其學校不應被取消注冊的理由。
▲同學在大操場遊行,慶祝華中複課。
消息傳來,三校學生群情激憤,分別在華中與中正總校集中抗議。在家長、董教和社會各界的壓力下,首席部長馬紹爾宣布成立一個由各黨派議員組成的調查委員會,對學潮進行調查。教育部明顯無理取鬧,調查委員會根本不需再大費周章,立即建議教育部取消開除學生的成命,讓三校無條件複課,教育部只好聽命。 三校同學雀躍歡欣,決定結束將近一周的集中抗議行動。解散當天,大家喜氣洋洋,在華中大禮堂舉行大會慶祝勝利。三校同學與家長過後齊聚華中大操場,列隊舉行勝利大遊行。
殖民政府秋後算賬,事後動用公安法令,逮捕工運人士方水雙與陳仰成老師,陳老師同時也是南洋女中的曆史老師。兩校同學群起抗議,列隊前往首席部長辦公室請願。幾個月後,陳老師終于重獲自由,但卻永遠被剝奪了重執教鞭的權利。
執著的季節
在1954年6月2日的華中集中期間,華校中學生孕育了“全新華文中學生聯合會(中學聯)”,它是新馬曆史上規模最大、影響最深遠的華校學生組織。中學聯在1955年10月7日正式獲得注冊,在短短的兩三個星期裏,籌委會完成了9000多名會員的入會登記手續與推選校代表的工作。10月30日中學聯在快樂世界舉行隆重成立大會,除了上萬名會員外,出席者還有師長,家長,社會人士及其他友族學生代表。中正中學校長莊竹林與華中教務主任黃芳奎,雙雙出席見證中學聯職員的就職典禮。
▲1955年10月中學聯在快樂世界舉行成立大會,職員宣誓就職。
來自華中的孫羅文出任中學聯主席團主席,其他各股主任也多爲華中學生出任,我被選爲學術部主任。孫羅文在致辭時說,爲了讓同學們能搞好學習,中學聯有責任爲同學們爭取一個和平與安定的學習環境。中學聯一心要貫徹的,是培養一種正確的學習態度,要課內與課外學習結合,特別是要同學關心時事,並促進各族學生的團結。
黃芳奎教務主任以精辟言辭寄語大會:第一,希望中學聯能保獨立之精神,中學聯有無比之力量,進步力量將會幫忙,但惡劣勢力卻想加以利用,因此中學聯應該提高警惕性;第二,希望各政黨能維護學生利益,中學聯會員均爲學生,應給予良好環境,使能學習,希望各政黨均能注意這點;第三,希望現政府實踐諾言,各族教育平等發展。
▲中學聯成立大會,歌舞助興場面。
中學聯執行委員會制定了第一年的會務方針,主題是:搞好學習,加強團結。在中學聯各部門的推動與協調下,各校同學展開一系列深具意義的活動,各中學基本上很快樹立了良好的讀書與學習風氣。各校學生響應中學聯的呼籲,結果年中期考的成績普遍提高。爲了進一步提高同學們的學業程度,中學聯甚至鼓勵各校分部于假期舉辦各科補習班,由高年級或成績優良的同學負責教導,報名者踴躍。
▲1955年福利工潮期間,殖民地政府下令關閉華中,同學不得其門而入
1954年有皇家山反對兵役的請願,1955年有福利工潮引發的學潮,那都是相對動亂的年頭。自中學聯于1955年底成立以來,各校情況安定,華文中學生的讀書和學習熱忱,從來沒有如此高昂。在它短暫的生命裏,中學聯與各校師長配合,致力于發揮中華文化優良傳統,鼓起年青人學習的熱潮,通過課內與課外學習的結合,希望把學生培養成具有獨立思考能力與正確價值觀的時代青年。社會各界集資創辦、被賦予崇高使命的南洋大學也在同年開課,華社董教學三方對于自立更生、全面發展華文教育的遠景充滿樂觀、深具信心與執著。
▲“各政黨調查委員會”介入後,教育部允許華中複課,同學在禮堂慶祝勝利 以上圖片由作者提供
1956年也正是我即將高中畢業的一年,雖然中學聯的活動多,我還是能抓緊時間准備應付年底的會考。那年即將畢業的高中同學計有180余人,我與另外四位同學受委,在年初就開始籌備畢業特刊,6月間特刊就出版了。教務主任黃芳奎爲特刊獻詞,給同學三點教誨:“一曰保持求真態度,二曰保持規律生活,三曰保持獨立精神。”他希望同學們都能各懷“甯爲玉碎、不爲瓦全之旨,朝向人生大道邁進。”
迷惘的季節
同學們意料不到的是,殖民政府早已對日益壯大的反殖民地運動感到不安與恐懼。4月間首席部長馬紹爾率領代表團前往倫敦進行憲制談判,英方顯然對馬紹爾毫無信心,談判破裂後馬紹爾辭職,林有福取而代之。有了首席部長林有福的配合,殖民政府決定在第二回合的談判前對全新文化團體、華校教師、農民與工會等群衆組織采取鎮壓行動,以確未來政權不會落在不爲其所能接受的勢力集團手中。
9月24日,殖民政府宣布解散中學聯。政府文告指責中學聯違反“不得參加政治的規定,再三與其他共黨陣線機構組織及參加與政治有關的示威”。這樣的指責,荒謬透頂。雖然長篇大論,卻始終拿不出具體證據來證明。
警方緊接著四處抓人,孫羅文與多位中學聯執委、分部幹部先後在公安法令下被拘留。另一方面,教育部向各華文中學列出了名單,要他們開除約140名在籍學生與多名老師。同學們走投無路,決定從10月11日起,分別在華中和中正兩校集中抗議。到華中集中的包括華中、南中、南華、南僑和端蒙等校同學,到中正總校集中的除了中正總校、分校、還有中華和育英同學。兩校集中人數近8000名,代表團團員多集中于華中。
教育部長周瑞麒召見兩校董教,口頭通知他們自動關閉學校,並把教師借出,教育部准備在兩所英校爲華中與中正兩校的學生另行開課。兩校董事部一致議決,“董事部沒有理由自行關閉學校,如政府命令兩校停課或宣布兩校非法,乃政府之事,其後果由政府承擔。”10月12日,總督只好通過憲報宣布,華中、中正兩校“遷址”,學生分別到十二所指定的英校上課。然而,這個“遷址”計劃遭受重挫,只有區區300百多名學生聽從政府號召,前往登記。
更多人被逮捕,更多社團被封閉。局勢已經明顯,這是殖民地政府預謀的一系列鎮壓行動的開始。
首席部長林有福與教育部長周瑞琪10月24日分別上電台廣播,宣布25晚8點將以武力驅散集中在兩校的學生,呼籲家長帶孩子回家。25日一早形勢緊張,數千家長齊聚華中,到了晚上,華中校門外滿是人群,他們都是前來聲援、保護集中學生的群衆。
25日晚上,警方進不了華中校門,本以爲他們會收兵回巢,沒想到隔日淩晨時分,大批荷槍實彈的鎮暴人員或剪破學校周圍鐵絲網、或索性爬越圍牆闖了進來。他們團團圍住圖書館、食堂、大禮堂和大鍾樓等中心地帶,把3000多名集中同學緊緊封鎖住。催淚彈象雨點一般擲下,加上到處搖晃的警棍,同學們一堆堆闖來闖去,結果全部人撤往大操場。鎮暴人員步步逼近,最後只好沖出校門,幾千人往市中心方向遊行。
▲1956年10月26日,鎮壓暴動隊人員把同學驅趕至大操場,再以催淚彈驅趕學生(SPH版權)。
隊伍來到紐頓交通燈前,鎮壓暴動隊已在那裏摩拳擦掌,面向我們高高舉起機關槍。在這形勢緊張的時刻,隊伍中的家長以及路旁的圍觀者突然沖到隊伍前面,阻止隊伍再前進,同時與鎮暴人員交談。僵持了好久,最後大家同意解散隊伍,在家長與路人的陪伴下分別離開,但暗地裏相約到直落亞逸街的福建會館重聚。
▲圖8–1956年10月26日,同學被趕出學校後,朝市區方向遊行。
我在一位家長陪伴下趕到福建會館,由于警方在午後宣布全島戒嚴,一切公共交通宣告停止,最後能感到福建會館的不過區區幾百名同學。當晚電台宣布,幾乎新加坡所有的工會與文化團體領袖都遭逮捕,所屬團體也一一被解散。隔天全島繼續戒嚴,我們在福建會館的幾百人眼見大勢已去,乘中午短暫的解禁時刻相互告別,然後分頭散了。
百年華中,永遠的華崗
就在這樣一個刀光劍影的場面裏,我告別了華中,也告別了我的學生生涯。之後的很多年,我的人生有如風雨中的風筝,飄搖無定,非我所願,亦不爲我所掌控。
30年後,當莊昇俦學長在1986年邀請我出任華中校友會法律顧問時,我終于拾回重返華中懷抱的那分喜悅。時光荏苒,星移物換,當年山崗上一景一物,曆曆在目,而華中“自強不息”的校魂,仍然在我的血液裏流淌。
文:林清如
轉載自:華中校友會、華中董事部《百年華中情》201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