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我是第三代的新加坡華人。小時候,我經常在奶奶那兒聽她訴說小時候裹腳的痛苦經曆。奶奶出生于一個叫“唐山”的地方,和唐山的親戚們也有陸續的聯系。但在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個叫“唐山”的地方就在中國。
▲60-70年代的新加坡華人“甘榜” 就是馬來語中鄉村的意思
我生長在新加坡,父母在世的時候也未曾到過中國,但對這個遙遠陌生的國度,心中一直有種莫名的好奇,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國家?我是第三代的新加坡華人。很多年前,我的爺爺從中國福建省南安市飄揚過海來到新加坡謀生,我的父母親都是在新加坡出生。記得小的時候,家裏唯一和中國有接觸的就是我的奶奶——一個裹著小腳,髻著發,穿著傳統黑服飾的中國婦女。
▲60年代末70年代初攝于新加坡甘榜菜市我童年的木屋,最左邊那位就是我的奶奶,照片裏還有我大哥、三姐、四哥和大我兩歲的堂姐,估計那時的我才剛牙牙學語。
▲這一張估計是1975年還是76年,同樣是攝于我童年的木屋前,右邊第二個紅衣女童就是我。另外三個是我的兩個堂姐和堂妹。我爸爸排行老四,我們和奶奶、二伯父一家、三伯父一家住在一個木屋裏,一共加起來要近四十人。小時候,我經常在奶奶纏腳和梳整頭長發時聽她訴說她小時候裹腳的痛苦經曆。我也從她那裏了解到她的出生地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叫“唐山”。那時,奶奶和“唐山”的親戚有聯系,除了信件的往來,還有一些禮品的交換。親戚給她寄茶葉,她給親戚寄錢、腌肉和舊衣服。當時我們家境並不富裕,但是看到奶奶把辛苦儲蓄的錢和東西寄回給親戚,能想象,在“唐山”的親戚生活條件肯定不如我們。由于奶奶是“唐山”親戚唯一的聯系,這個聯系,在她百年以後就沒有延續下去。我長大後,才慢慢意識到奶奶以前所說的“唐山”就在中國。我們是新加坡公民,誓願不分種族、言語、宗教,團結一致,
建設公正平等的民主社會,
並爲實現國家之幸福、繁榮與進步,共同努力!
——新加坡《信約》
華人通常用“籍貫”來表述家族的源起,而我是在到了中國才第一次接觸到“祖籍”這個概念。新加坡長大的孩子從小在學校每天都念《信約》,公民意識從小就培養起來。在這裏,人們幾乎沒有“祖籍”的概念。新加坡華人對國家的認同感遠遠超出了那個遙遠的、模糊的祖先生長地。與中國有了接觸以後,我才漸漸意識到祖籍蘊含著不只是說的方言,還是一種客觀存在和不可分割的聯系。而華人擁有渴望尋根問祖、追本溯源並不與國家認同相抵觸。
▲小時候的我是大姐的寶,她大我15歲,經常帶我出去玩。工廠女工一個月工資只有20元,大姐全部上交給媽媽,媽媽再給她一些零花錢。她能夠省吃儉用的給我買新衣和玩具。小時候家裏雖然貧困,但是我卻不缺家人的關愛。 上中學後,我開始認識到中國幾千年曆史、是個曆經戰亂的國家。當時的我,還知道中國擁有很大國土,很多人口和四大發明。從唐詩宋詞中,我開始向往這個有著遼闊邊疆、四季分明、風景秀麗和許多愛國英雄的中國,這種好奇一直持續到我讀大學。
▲1994年攝于北京天安門廣場- 大學時期遊學中國
1994年,我就讀的新加坡國立大學舉辦了學期假期遊學,許多同學都選擇到歐美去,我和中文系的幾個同學選擇了中國。 三周的時間,我們去了9個城市,北京、西安、桂林、南京、蘇州、杭州、上海、廣州和深圳。我第一次來到剛剛開放不久的中國,第一次嘗到了西紅柿炒雞蛋,逛了友誼商店,住在國營賓館。
▲1994年攝于長城- 大學期間遊學中國
這次出遊讓我非常興奮!我終于來了到奶奶說的這個生她養她的地方,來到了這個和我有著一點點親屬關系的國家。當時,中國的物資還沒有現在豐富,人們也沒有現在熱情,但我親身體驗了中國豐富的曆史文化,我看到了書本中的京城、長安、金陵和臨安,還有八國聯軍掠奪燒毀的圓明園廢墟、詩詞中“姑蘇城外寒山寺”和“萬裏長征人未還”的城牆。每到一處都深深地吸引著我。很快的,三周時間過去了,可我才剛剛開始享受其中。
▲這是我1994年第一次登上長城的獲得的證書,我當了一回“好漢”。
大學畢業後,我進入了外交部,也因此再次延續了和中國的緣分。1999年,年我被派往廈門實習,在那裏生活了9個月,初次體驗到一個外交官的駐外精彩生活。在此期間,我有幸去了福建省許多地級市和景點,也到南安桃源豐州去看一看。雖然和中國親戚已失去聯系,但是也算代替我已過世的奶奶回了一次家鄉。
▲1999年攝于廈門,與廈門外辦張處長、大華銀行大廈陳總經理攝影廈門
從廈門回國後不久,總部很快就安排我正式外派。在巴黎和上海之間我選擇了上海,這是讓許多同事都感到驚訝的。派駐歐美國家是許多外交官向往,除了生活補貼比較高,還可以免費學習新的語言,但這一些似乎都沒能吸引我。
▲2002年攝于烏魯木齊400號的新加坡駐上海總領事館
2000年冬天,我來到上海,開始了四年外派生涯。在中國的這些年,我去了許多城市,認識了許多朋友,拓展了我的視野,也讓我有機會接觸到與新加坡不一樣的生活方式、觀點和價值觀。
▲2001年攝于波特曼酒店日本餐館- 上海Apec 議結束以後吳作棟總理宴請新加坡使領館官員
▲2002年攝于- 新加坡領事館同事與家人的一次出遊,我們到金山呂巷采草莓
▲2003年2月攝于虹橋開發區萬山路的新領館 — 搬遷後第一次進館工作前的升旗禮,小湯與陸文斌一起把新加坡國旗升起
駐滬四年的曆練爲我未來要走的路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從陌生到熟悉,中國在我心中成爲了一個特殊的地方。2004年,離開上海回到總部以後,我開始回憶與記錄在中國工作期間遇到的一些特殊的事件,以紀念這一段寶貴的經驗。
▲2003年攝于新加坡領事館樓上的官邸-我溫馨的家,當時古北古羊路的花市是我最愛去的地方。
▲我愛下廚,2000-2004年在上海外派時期,我經常在家裏設宴邀請中國官員、外國駐上海領館外交官和各商業領域的朋友。回到總部以後,我的工作體驗和在上海的有很大的落差,以往對每一天都是期待的,回到總部後工作變得朝九晚五,讓我覺得枯燥乏味,2008年我毅然辭了職,尋找另一種新的體驗。
離開的那一天是愚人節,同事們都以爲我離職的消息是個玩笑
誰知,奇妙的人生轉折讓我又一次開始與中國接觸。我受邀在新加坡公共服務學院和南洋理工大學等,給中國黨政團隊講課,介紹新加坡的發展與現狀。此後,我也有幸開始到訪中國各城市授課。我從中國政府官員與學術界對新加坡感興趣的課題和問題中,找到了從新認識新加坡的視角。
▲2008年攝于新加坡魚尾獅公園 – 上課後與第四屆新加坡公共管理高級研究班留影,這一屆來的領導幹部都來自于江西省。
▲2010年攝于新加坡公共服務學院授課現場- 中國青少年事務培訓
我關注起了在中國發生的大小事情,從中國的發展道路來挖掘新加坡發展經驗中可能吸引人的課題,希望提煉出一些有價值的知識。從最初對中國的好奇,逐漸轉變成爲對自己國家的好奇。
▲2006年攝于上海大學寶山校區
在公共管理、社會管理、社區管理等方面,新加坡都有著獨特性和創新性的做法,這些領域自然成爲了我的關注的課題。今天的新加坡,是由過去的總總曆史因素、選擇和政策造就的。如果只看表面,許多國家的發展都超越了新加坡。然而,若是走回到曆史,仔細探究這個國家在最初的發展中面臨的挑戰與抉擇,或許我們可以挖掘出許多公共政策背後的核心原則與理念。
▲2016年7月攝于上海大學文學院畢業典禮
2011年,我決定重回校園,在上海大學攻讀一個社會學博士學位,我希望通過學術與語言的曆練,能夠幫助我提升,能更好地將新加坡發展經驗呈現給希望了解的朋友。這一次的自我挑戰讓我從全新的角度有一次的深度的體驗中國。由于在讀期間,我主要的工作還是在新加坡,因此必須經常往返與新加坡和上海,班上的同學經常笑我把新加坡講課賺的課酬都奉獻給了新加坡航空公司。在中國拿一個博士學位對外籍學生來說還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從英語的思維方式和英文的書寫習慣轉到中文的過程是這期間最大的考驗。2016年6年,在導師李友梅校長的細心指導下,我成功通過答辯,順利獲得博士學位。這次的學習體驗是我人生另一個重要的轉捩點,不但讓我在學習專業上獲得大大的提升,也讓我有機會對新加坡的社區治理模式進行深入研究與梳理,並于2016年12月在中國浦東幹部學院分享我的研究成果。該研究也已編寫成專著《國家與社會:新加坡居委會發展模式》,將由複旦大學出版社出版。
▲2016年12月于中國浦東幹部學院- 分享新加坡居委會發展模式研究成果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將把自己在上海工作生活的點滴記載下來,謹以此紀念我人生中那段難忘的外派生涯。也會將新加坡的發展曆程中鮮爲人知的故事通過這個平台分享給感興趣的朋友,希望讓更多的人了解新加坡,並促進新中友好的交往與互動。
▲2008年9月攝于貴州小七孔風景區 – 像不像是個待嫁新娘?
作者
傅瓊花:
新加坡國立大學榮譽學士,上海大學社會學博士,新加坡前駐華外交官。
感謝微信公衆號 瓊花說 授權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