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的7月,我拖著行李箱獨自站在上海的街頭,茫然若失。
一個星期前我剛結束滿中國遊蕩的日子,應朋友的邀請,前往上海參加一個旅行大獎賽。前三名優勝者將獲得十萬元旅行基金,用一年的時間環遊記錄中國。
簡直就是夢寐以求的工作啊,我心裏想道。
彼時我手中握著新加坡教育部一年前發給我的錄取通知,原本一切順利的話再過一個多月就該前往新加坡報到了。但在過去的一年裏,無論是感情還是家庭都發生了不少變化,出國工作的熱情漸漸冷卻下來。眼前難得有一個喜歡的機會,眼看教育部規定的回複期限還沒到,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就來到了上海。
提交參賽方案、面試、電視直播辯論,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結束了當天的比賽,訂好了第二天中午回深圳的飛機,原本愉快地打算好好睡個懶覺。結果一大早就被冒充電視台節目總監打來的詐騙電話給吵醒了。
電話那頭,說是有些資料還需當面溝通討論。不疑有他,立即收拾東西出門,遠遠看見一位器宇軒昂的儒雅男子大步向我走來。
“真是抱歉,”他說,“我是張總的司機,我的車在前面拐角的地方和另外一輛車剮蹭了一下,我怕耽誤你的時間,可是我身上現金不夠。你能先借我一些嗎?張總說了,讓我先叫輛出租送你過去,一會兒他再把錢還你。”
我急著趕中午的飛機,又處于睡覺睡到一半被粗暴叫醒的迷糊狀態,居然對這段錯漏百出的謊言毫無察覺,直接把身上的1000塊現金借給了他,坐上出租車,聽見他對司機說了一句“靜安寺”。車就這麽開走了。
沒向他要收據或借條。
沒問他張總在靜安寺什麽地方。
沒去看一眼“車禍現場”。
沒問他“街上那麽多ATM爲什麽不自己去取錢”。
一個人旅行了將近十年,第一次也是迄今爲止唯一一次在旅途中被騙,竟然是這麽低級的謊言。現在想起來都恨不得掐自己的大腿。
總之,車就這麽開到了靜安寺。我付錢下車,給真正的張總打了電話:“張總我到了。”
對方自然完全搞不清楚狀況:“我沒有約你來啊。”
那時候,才知道自己被騙了。損失了一千塊還是小事,關鍵是,這事兒讓張總知道了。
“上海都沒出呢就被騙了,將來去環遊中國的時候還得了?!”他的心裏一定是這樣咆哮的吧。
沒有任何挽回余地了,報警沒有用,回去質問酒店前台“爲什麽騙子電話能直接打到房間裏來”也只是得到對方聳聳肩表示“我也不知道啊”的答複。萬分沮喪地回到了深圳,心裏對入選已經不抱太大期望。
又過了兩個星期,眼看第二天就是教育部的限定回複日期,電視台的比賽結果遲遲未公布。想著不能再拖了,于是打電話問了市場部總監姐姐進展如何。得到的答複是:“我們今天開會討論了,三人名單裏沒有你呢。”
得到了答複,也就死了心,當天晚上給教育部回了電郵確認接受Offer,第二天早晨9點,教育部電話就打了過來,再次和我口頭確認。
原本以爲這件事就這麽定了,結果下午1點,上海那邊打來電話:“原定的三人中有一人無法履約,我們覺得剩下的人選中你是最適合的。你願意來嗎?”
我愣了兩秒鍾,拒絕了。
其實和教育部的合同還沒簽,但總覺得出于誠信,不能出爾反爾。
如果當初沒有發生那場詭異的騙局,如果之後給教育部的回複再晚那麽一點點……人生應該會截然不同吧。
你相信命運嗎?反正自從這件事之後,我信了。
就這樣,在心不甘情不願的狀態下,我把自己連根拔起,漂洋過海踏上了新加坡這片土地。
剛來時看什麽都是新鮮的。真正要生存下來才發現是如此不易。顯性和隱性的“區別對待”要說完全沒有遭遇過是不可能的。但是也沒有辦法去申述什麽。整個社會的大環境如此,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變得更強大,然後生存下來。
第一年,在NIE讀書。每一天一定都要和張同學通一次電話,哪怕只是在問問對方在做些什麽,也能讓彼此得到一些安慰。對于自由遷徙慣了的我來說,思念,距離,一個人在異鄉的孤獨,都使我覺得所簽下的工作合約如同一個巨大的牢籠般,將我死死困在這個地方,動彈不得。既然不是富裕人家的孩子,沒有豪擲20多萬違約金的勇氣。唯一能做的只有咬著牙把路走完。
這是一條漫長的路,而神一定在盡頭爲我預備了意想不到的禮物。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是這麽對自己說的。
壓力在半年後的實習期達到了頂峰。倘若實習不及格,意味著要自負學費,再讀半年,那時就沒有免費宿舍了,要自己租房子。加起來是一筆巨大的開銷。
所以,實習必須合格,無論如何都要合格。
然而,對于一個從未實際接觸過新加坡社會的外國老師,初次進入一所學校,不熟悉課程、不熟悉本地語境,不熟悉文化背景,不熟悉孩子之間的溝通語言,要想在實習期快速獲得認可,是多麽難的事情。
那段時間,每天清晨5點半就要起床,拎著電腦去趕早班的巴士,才能確保自己能在7點准時到校。下了班,吃過了飯,回到家已經七八點鍾,還得備課和批改,忙完通常已是淩晨。匆匆睡個3、4小時,就又不得不拖著疲累的身體重複一模一樣的輪回。
拂曉之前,日落之後,NTU的山道微涼而寂靜,黑黝的山林與我相對無言。
有一次,下過了雨,夜裏九點走在回家的路上,是一個小下坡,一腳踩在下水道溝蓋上,整個人滑倒了,崴傷了腳,周圍黑漆漆的,半個人也沒有。一個人冷靜地檢查了一下傷勢,拎起東西慢慢走回了家。回到宿舍和張同學打電話時,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今天摔了一跤呢。”
“傷到哪兒了嗎?”
“沒什麽大事。”
“那就好。”
說了也沒用,聽了也幫不上忙。只是在當下能有個人打個電話,就已經足夠了。
實習還是差點沒過,似乎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法得到認可。找不出原因,後來不知聽誰說是部門裏外籍母語老師已經飽和,學校更希望能招個本地老師。也不知消息真假,抱著厚厚的備課本自己偷偷哭過很多次,然而擦幹眼淚生活還是得繼續。帶我的NIE導師爲了我的實習評估結果跟學校據理力爭了很多次,甚至流了眼淚。這些也都是後來才逐漸知道的事情。
在最後的評估環節,NIE派了一位重量級教授來聽我講課,以便給學校提出最後建議。那天我心靜如水,照常發揮。結束後教授對我說:“你的教學已經很好了,如果你都不合格那很多人都該不合格了。所以你別擔心。”
其實自己清楚,身爲實習老師,怎麽可能教課毫無瑕疵。不知他所說的話是不是單純的安慰,然而那一刻所受到的肯定和感動,使我至今仍然充滿感激。
在最後一次討論會議之前,校長特意找我去談了一次話。那是一位極其慈祥的即將退休的老人,說話很慢,但極有條理,使人覺得踏實安心。她問了我幾個問題,我都一一地回答了。隨後在閉門會議上,她明確地表態道:“我相信她能做好的。”
靠著這句話,我終于免去了重讀的厄運。只是當時的絕望無助、命運完全拿捏在他人手中的感覺,至今仍然難以忘懷。因此在最難熬的那段日子裏,所接納到的善意都使我倍加珍惜。
爲了盡力不辜負他們的失望。在正式開始工作至今的兩年半裏,我努力地證明著自己,最後終于獲得了所有同事的接納和認可,甚至于和當年堅持認爲我無法合格的mentor成爲了非常要好的朋友,那又是另一段很長的故事了。
好不容易熬過了實習,緊接而來的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第一年教師生涯。每天五點半起床、下午六點半下班、晚上熬夜備課改作業的日子仍在繼續,只是在此基礎上又多加了課外活動和許多雜七雜八的事情。很多人都曾問我:“當教師一定很輕松愉快吧?聽說下午兩點多就能下班了?”除了笑笑地對他們說聲“歡迎體驗”之外,真沒什麽更好的回答。
而張同學也在此時再次提出了分手。
我不怪他,三十歲的男人了,想要安定,想要一個家,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想到還要忍受多三年的異地,會覺得灰心和難以忍受,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心情。
于是沒有勉強,好聚好散。
不是不愛了,只是未來的道路各不相同,在沒看到能在一起生活的可能性之前,兩個人綁在一起,都會讓對方感到不自由的吧。
只是明明還彼此愛著對方,爲什麽要分開呢?
分手之後,只要夜晚有空,我便坐在新加坡河邊吹風發呆,想著這些無解的問題。如果可以,當然想抛下一切回到他的身邊,可是合約和違約金如同繩索一樣捆綁著我。毫無自由的感覺從未如此強烈。
河岸遠處是酒吧街,喧囂的聲音漸漸消散在夜裏。河的這一頭卻異常清靜,只有三三兩兩的情侶和朋友坐在河畔台階上靜靜地聊天。我一個人坐著,望著黑漆漆的水中自己的倒影,與千萬盞燈影絞在一起,一艘載滿遊客的熱鬧遊船開過去的話,影子們就都搖曳起來,碎在粼粼波光裏。擡頭往東望去,一輪明月高懸在空中。
那樣的場景,應該很多年都不會忘記。
既然潮水已經湧過來了,除了更加努力地遊之外,沒有更好的辦法。好在日子不需要特別的安排,生活自會推著你往前走的。第一年過去了,習慣了工作的強度後,第二年開始變得稍微輕松一些,也能開始從工作中真正發現樂趣所在。一直堅持零碎地記錄著日常有趣的點滴,最後彙集成了《瓜出沒請注意》系列。用假期去了許多國家旅行,覺得當初來新加坡前的設想一點一點都在實現。
張同學和我偶爾想起對方時,便發條問候訊息。得知他在北京受洗成爲基督徒,心態有了很大的變化,也不再那麽介意異地的事情。神奇的是,在分開的這段期間,我也因緣巧合地開始定期地去教堂參加禮拜。但要想完全抛開邏輯思維,單憑感性和信心去相信神的存在,還是很難的事情。直到2015年底在瑞士登山迷路遇險,在傍晚空無一人的山路上遇見一個巨大的白色十字架,身心受到很大的震撼,安全回到住處之後,才立刻做了決志禱告——那是張同學帶我做的。在分開許久之後,我們兜兜轉轉還是又回到了彼此身邊。
我想起四年前安慰自己的話:這是一條漫長的路,而神一定在盡頭爲我預備了意想不到的禮物。
現在是第四年了,合約即將到期,一路來掰著手指頭倒數的日子,如今真的迫在眼前。回想起來,如夢一場。
在這四年裏,我收獲了新的信仰。經受了4年的異地戀分合,最後終于收獲淬煉過後的感情;我學會了走出爸爸去世後的陰影,重新恢複寫作,遊曆了十多個國家,積累著教育經驗,學會爲他人負責,努力讓自己成爲一個可靠的人。
這真是一場艱難的修行,獨自成長,經受磨練和挑戰,最終成爲更加獨立堅強、懂得如何自處的、懷揣堅定夢想的人。這種靠著自己的雙足立于異國大地之上的感覺,大約就是這些年吃過的苦最好的回報吧。
落筆至此,想起先前在廈門旅行時曾在華僑博物院曾看到過這樣一首小詩。詩歌很短,只有四句,刻在泛黃的牆上,沒有署名。回來查了許久,才發現這是俄國詩人Lermontov的詩歌。他只活了27歲,恰好是我此刻的年紀。他在詩中寫道:
The sail so white appears alone, (孤獨的一艘白帆漸漸顯現)
In hazy blueness of the sea! (它航行在大海藍色的霧中)
What in his country has he thrown? (它將什麽抛在了身後的祖國裏?)
And what, so distant, does he seek? (而它又在遙遠的他鄉尋求著什麽?)
在新加坡許許多多這樣的異鄉客,他們背井離鄉,遠渡重洋,懷揣著各自的夢想,甘願或者不甘願的,來到了這片土地上。他們當中,也許有陪讀媽媽,巴士司機,建築工人,食閣攤販。也許是年紀輕輕的小留學生,年輕有爲的碩士或博士,白手起家的創業家,或是派駐海外的員工……這片土地上承載著如此多人的人生故事,在這裏的每一秒鍾都有可能有人正在做出改變一生軌迹的抉擇。無數的人來了,去了,哭過,笑過,有人永久地留下了,有人終究還是過客。
他們在尋找著什麽呢?在尋找的過程中,他們又失去了什麽呢?
好想在離開前,把這一切都記錄下來啊。
每個人都是一艘孤獨的白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有筆,也有酒,而你願意做那個講故事的人嗎?
即日起,《每個人都是一艘孤獨的白帆》故事征集正式啓動了。
搜集12個故事,講述12個不同的異國人生。
你爲什麽會來到新加坡?你在這裏又有著怎樣的回憶和故事呢?
讓我替你把它寫出來好嗎?
周末約談采訪+寫作,用文字定格你的記憶。
所有文章將先發表于《新加坡眼》平台和微信公衆號《時光裏的拾穗者》,並在最後集結成書。
當然,所有文章發表前都將先給你過目,可根據要求隱去個人信息,在確保故事真實性的前提下,最大限度保護當事人的個人隱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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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選的人將收到電話或微信通知。期待有朝一日能和你坐下來聊聊天。:)
用行動告訴我吧,單靠寫作我養得活自己嗎?
微信公衆號:時光裏的拾穗者(the_memory_catc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