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六,我與好友相約烏節路上那間“嬿青私房菜”,參加了一場名爲“小團圓”的下午茶活動。光聽這個名字,就知道該下午茶與我們的大作家張愛玲有關。進了門,米色大廳裏座無虛席,一眼可見許多身著旗袍、打扮精致的女士們,還有牆上挂著的張愛玲金句(書法家陳亮的作品)。下午茶一道道上,先是上海點心配桃紅香槟,再是海派西點配玫瑰白茶,甜鹹具備,都是張愛玲在她的文中或生活中提到過的點心,可見主辦方爲准備這份菜單,確實花了一番心思。
在公元二零二零年一個極普通的周末下午,身處南洋的我們,吃著張愛玲喜歡過的點心,讀著她的經典語錄和生活轶事,聊著早已被她看透寫透的人生,耳邊時不時掠過幾聲低軟的滬語。漸漸地,時光仿佛停滯,恍惚間還以爲回到了愛玲女神曾經生活的年代。我心想,在座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沖著紀念張愛玲來的,她在南洋也有這麽多的粉絲嗎?但起碼我自己是真心爲她而來。今年不僅是祖師奶奶誕辰一百周年,也是我讀張愛玲作品的第二十個年頭。
(筆者最愛張愛玲那一句“出名要趁早”)
張愛玲何許人也?中國近現代著名作家、編劇,頂級才女,李鴻章後人。她的作品如《第一爐香》、《傾城之戀》、《金鎖記》、《紅玫瑰與白玫瑰》、《半生緣》、《色戒》等太過知名,曾被改編成各種形式的影視劇作品。在華人世界,沒聽說過她的人應該少之又少。在張愛玲百年誕辰的今天,這個世界上共有幾千萬的“張迷”,散布在地球的各個角落。
那麽多年了,她的讀者換了一屆又一屆,我們爲什麽依然前赴後繼、死心塌地地愛著她?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爲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
——張愛玲,《天才夢》
(童年時期的張愛玲)
世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張愛玲當然是不折不扣的天才。她不僅從小在鋼琴和繪畫上有超高的造詣,而且在當年的倫敦大學遠東地區入學考試中取得了第一名。進入港大以後,因爲成績優異而獲得獎學金,妥妥的高智商學霸;更無需提她在文學上那驚世駭俗的才華,足以令萬千讀者傾倒。
(張愛玲親自爲自己的書創作插畫,其繪畫才能可見一斑)
其實很難想象,像《第一爐香》、《傾城之戀》這樣的小說是在她二十出頭的年紀寫成的。文中頻頻出現的金句——關于無常:“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裏,誰知道什麽是因,什麽是果?”;”關于女人:“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關于愛情:“我愛你,關你什麽事?”“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在的我”……至理名言一般,冷靜、滄桑,一針見血,道破人生的真相,竟是出自一名初出茅廬、沒什麽戀愛經驗的年輕作家之手,令人難以置信。由此可見張愛玲對于世事超常的領悟能力和不凡的洞察力,畢竟,有幾個人能在十七歲的年紀寫出那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
我很喜歡在張愛玲的作品裏,發現藏在字裏行間的她。她的直白,她的犀利,她的幽默,她的深沉——有時她就是一個古靈精怪的年輕女孩形象,張揚地喊出那句“出名要趁早”,毫不掩飾自己一炮而紅、成爲當時滬上現象級女作家的巨大喜悅。有時她又是一位神奇的預言家,潮流的引領者,她的作品和觀點到現在看依然毫不過時。“紅玫瑰與白玫瑰”的比喻,已經成了之後所有“某人生命中有兩個女人”類型故事的鼻祖;《半生緣》裏曼桢對世鈞說的那句“我們回不去了”,也已被後人用到泛濫,甚至忘了它的出處是張愛玲。
Smart is the new sexy. 聰明又有趣的“小天才”愛玲女神,我們當然愛慘了她!
“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系僅只是屬于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是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裏,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
——張愛玲在《對照記》中談論她的祖父母
我們談論張愛玲,總也繞不開她顯赫的家世,誰讓她的一大家子都是有故事的名人呢。雖然愛玲女神在她的文章裏稱自己爲“一位上海小市民”,但她身上的貴族氣質與生俱來,淋漓盡致地體現在她的文學作品和生活細節之中。她在散文《談吃與畫餅充饑》中侃侃而談對食物的心得和講究,她出了名地愛穿奪人眼球的新潮服飾(許多由她自己設計),她與姑姑合住的愛丁頓公寓居所布置得摩登又華貴,她的衣食住行,都體現著真正的貴族品位。她的家世,也爲她的作品增添了一層神秘而又高貴的色彩。
因爲太喜歡張愛玲的小說,我曾經很用心去找了和她同一時期的海派作家的作品來看,得出的結論是,她筆下的故事題材,她的文字魅力,她的洋氣程度,無人能媲美,無法超越。我想這歸功于她獨特的成長環境和教育背景,以及所處的人際圈層。對于我們讀者來說,能通過張愛玲的文字窺探到那個階層在特殊年代的故事,是一筆不可多得的寶貴財富。
“與張愛玲同生在一個世上也是幸運,有她的書讀,這就夠了。”
——賈平凹
所有愛她的人們,在最初的最初,都是被她無與倫比的作品所征服。張愛玲的小說給我的感覺,只能用“驚豔”來形容。她的文字華麗到極致,卻又運用得精准而自如,與作品內容完美契合,字裏行間透著她獨有的“張腔”。成長于舊式大家族的她自小浸泡在父親的書房裏,擁有深厚的中國古典文學功底,而母親和姑姑對她的西式教育以及港大的求學經曆,又讓她深受西方文學的影響,從而造就了她獨一無二的個人風格。
在她所有出名的小說中,我最喜歡的是《傾城之戀》。這篇小說是張愛玲作品中少有的不是以悲劇收場的故事,甚至有點現代爽文的味道。白流蘇和範柳原的結合,是因爲香港的陷落,“也許就因爲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有多麽幸運,就有多麽諷刺;有多麽圓滿,就有多麽蒼涼。然而,白流蘇終究是笑到了最後。我太愛這個結局了,真實而又立意巧妙,就連張愛玲她自己,對《傾城之戀》都是滿意的,曾經在五篇文章中提到這部作品,喜愛之情溢于言表。
(上世紀80年代的香港電影《傾城之戀》,由許鞍華導演。周潤發的外形是符合範柳原的形象的,無奈女主太不像。許導演好像十分執著于將張愛玲的作品搬上大熒幕,但每一部戲的選角似乎都有些問題,比如今年引起熱議的《第一爐香》)
我甚至很喜歡她一些相對不甚出名的小說,如《心經》、《花凋》、《琉璃瓦》、《五四遺事》,也愛她寫的散文,如《天才夢》、《童言無忌》、《燼余錄》。她後期的作品,文筆和風格有了很大的變化,但我依然很喜歡《小團圓》。很多時候她用淡淡的筆觸寫著撕心裂肺的現實,用作品中人物的嬉笑怒罵揭示生活的心酸與無奈,一經對比反而更加觸目驚心,像在讀者心上刮開一道道口子;再讀一遍,傷口就再裂開一遍。然而閱讀時被虐得再慘些,也還是欲罷不能,這就是張愛玲作品的獨特魅力。
張愛玲最重要的一部小說集叫《傳奇》,而她的一生,正是一部充滿了各種矛盾的傳奇。于我,她的作品猶如一件件精美絕倫的藝術品,曆經時空的洗禮之後依然閃耀著光芒,值得一遍遍地玩味、欣賞。
“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就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鋪的櫥窗裏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
——張愛玲,《燼余錄》
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愛玲女神一定不會想到,在她一百歲的時候,這個世界竟變得如此魔幻。一場突如其來的流行病改變了人類的生活,至今未恢複正常。國際關系各種劍拔弩張,整個世界並不太平。其實,張愛玲對亂世再熟悉不過,曾在港大時期遭遇二戰中的香港,回滬後又經曆上海淪陷,解放後輾轉香港、日本和美國,也曾在台灣短期停留,憑一己之力見證了整個中國近現代史。面對今年這樣奇特的情形,如果祖師奶奶還在世,她一定見怪不怪。但我很好奇,她又會說出怎樣的名言警句?
張愛玲有“三恨”:“一恨鲥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熟悉她的人一定知道她對《紅樓夢》有多麽熱愛與癡迷。小時候在老宅裏讀著《紅樓夢》的她,肯定想不到,近百年以後,她自己的作品也成爲了傳世經典,有一群學者在專門研究她的著作,有那麽多人還在懷念她,還有一大幫粉絲爲《第一爐香》電影那不合適的選角吵翻了天……這真是人生玄之又玄的奇妙之處。
在這個特殊的年份,我們更應該感謝張愛玲,一生堅持寫作,爲我們留下了如此豐富而精彩的文學作品,帶著她生長的那個年代所獨有的印記。因爲她,我們了解到清末官員後裔的生活、二戰前香港上流社會的腐朽氣息、二戰時香港的風起雲湧、上海淪陷前後各個階層人民的生活景象,都是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因爲她,我們更加懂得男女之間的那些情愫、生活的真相與生命的本質。
我不確定張愛玲終其一生是否渴求更多的愛,也不確定她在晚年是不是真的孤獨,但我相信她的讀者們自始至終都非常愛她,也至少能夠懂得她的一部分。這份永恒的感激和支持,懂得和愛,是我們所能爲張愛玲百年誕辰獻上的、最誠摯的禮物。
(作者:紫藤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