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雖多次來去新加坡,卻仿佛水過無痕。7年前,記者搜到一篇1941年的報道,得知她在新加坡淪陷前坐過一夜牢。
7年後,記者無意間收獲一頁史料,多年鈎沉有所突破,終能把這孤證連上接二連三冒現的新資料,如偵探推理節節推進,勾勒出她在新加坡的人與事。相傳中她在新加坡的情人的輪廓也變得清晰。
黃逸梵坐牢和情人的死都和日侵有關,在新加坡淪陷79年後的今日發掘出來,或許是冥冥中的安排。
張愛玲(左)鮮少寫母親黃逸梵(右)的情事,卻在《小團圓》裏大揭母親豐富複雜的情史。(互聯網/邢廣生提供,林方偉攝)
2013年,《聯合早報》副刊編輯余雲與筆者開始鈎沉黃逸梵的南洋事迹,中文資料沒著落,她提議從本地英文史料著手。11月某晚,我將黃逸梵的英文名“Yvonne Whang”輸入舊報檔案,有了驚人的發現。
1941年12月30日英文《自由西報》(Singapore Free Press & Mercantile Advertiser)報道,Yvonne Whang(簡稱YW)日前因違反燈火管制令被捕,關押在竹腳警署(竹腳中心現址),昨日被控上新加坡交通法庭。當時日軍即將攻入新加坡,全國已進入緊急狀態,報章常報道民衆因沒遮蔽好燈火而被拘捕罰款,甚至坐牢的新聞。
被關押在竹腳警署
報道稱YW在12月16日晚上7時45分沒妥善遮掩她在林肯路(Lincoln Road,紐頓路附近)住家的電燈。法院報告注明,她前一晚也因沒遮掩好電燈而被空襲督導員警告,檢查員再去巡查時發現從她家外面仍能看見一盞燈。屢勸不聽,警員將她帶到竹腳警署關押一晚。YW在庭上給了部分供詞,並在休庭後于1942年1月2日再次上庭。法官接納了她律師的建議,上她家更好地了解此事。
此事之後全無下文。這是本地舊報章唯一一次提到Yvonne Whang。此人真是黃逸梵嗎?據她兒女張愛玲與張子靜的憶述,黃逸梵在新加坡有個外國男友,但從報道所見,YW當時獨居,身邊沒有男伴。況且,新加坡就只有一個Yvonne Whang嗎?孤證難立,我必須證明黃逸梵與林肯路的關連。
與接濟人的關系
2021年2月9日,透過與我們一起鈎沉黃逸梵事迹的石曙萍,我們認識了在中國熱心研究張愛玲家族史料的陳萬華。他慷慨地提供了他所發掘的黃逸梵1949年9月6日從槟城到英國,以及1952年從英國到新加坡的往返乘船記錄。史料補充了我在2019年訪問、現居槟城的黃逸梵閨蜜邢廣生的憶述,確定她是在1949年離開馬來亞,9月6日抵達英國定居。乘客名單記錄上,黃逸梵填上在英國暫住的地址:℅Stubble Down, Hodsoll Street, Wrotham。
黃逸梵1949年抵達英國,所提供的暫住地址是威廉·偉克司達夫在肯特郡Stubble Down的住家。(陳萬華提供)
Hodsoll Street……怎麽這麽眼熟?
不就是石曙萍最早從英國國家檔案館挖掘出來、黃逸梵遺囑上指明要用五件古董來抵償借貸的朋友W. William Wagstaff的住址嗎?當初我們都以爲他只是接濟她的普通朋友,但她初到英國就投靠他,甚至連遺産也有他的份,說明兩人關系匪淺。在我好奇的搜尋之下,發現威廉原來曾在上海住了20余年,是當地美術名流,黃逸梵應該是在上海就跟他有了交情。他是打開黃逸梵新加坡往事的第一把鑰匙。
英籍上海雕刻家
上海外灘郵政大樓雕像群出自雕刻名家威廉·偉克司達夫之手。
威廉·偉克司達夫(William Wheatley Wagstaff),1880年生于英國,畢業自英國皇家藝術研究院雕塑專科。1920年受上海美藝公司之聘,他攜帶妻兒到滬擔任建築雕塑師,也在杭州藝術專科學校任雕塑教授。二戰前他自立門戶,創設偉達洋行,提供銅像翻鑄及裝飾服務,成爲遠東鼎鼎有名的建築裝飾公司,鼎盛期在新加坡和香港設“偉達父子洋行”分行,在三城留下許多經典作品,其中最爲人知的是上海郵政總局大樓塔樓人群雕像,與香港彙豐銀行前銅獅。
上海市曆史博物館副研究館員劉華發表在澎湃新聞的《雕塑家魏達的人生軌迹》稱他爲魏達,我照1935年4月5日《申報》刊發的《偉達洋行翻鑄銅像及裝飾》,將他姓氏還原爲文中記載的“偉克司達夫”。曾與威廉在美藝共事,負責鑄造他設計的彙豐銀行銅獅的工頭周燕翔記得威廉說得一口流利的上海話,駝背的他被同事用滬語笑稱“老駝背”,兒子連帶被稱“小駝背”。
香港彙豐銀行的兩座銅獅是威廉·偉克司達夫的作品。(取自維基百科)
在新加坡的住址
威廉當年在上海是響當當的人物,他的洋行在新加坡也留下重要印記。新港兩家分行,香港由大兒子唐納德(Donald)打理,新加坡的則由小兒子亞曆克(Alec)掌管,在新加坡最重要的工程是前最高法院的五件浮雕和三件在二戰被日軍摧毀的大英勳章。筆者在1938年8月2日的《海峽時報》找到“偉達父子洋行”(W. W. Wagstaff & Sons)的,右下角赫然印著地址:林肯路35號,新加坡。
“偉達父子洋行”(W.W. Wagstaff & Sons)1938年8月2日刊登于《海峽時報》的,右下角印著“林肯路35號,新加坡。”(國家圖書館舊報檔案)
亞曆克家人通過澳洲紅十字會詢問他的下落。文件注明新加坡林肯路35號爲他最後的官方地址。(墨爾本大學檔案)
林肯路?這不就和違反燈火管制,住在林肯路的Yvonne Whang對上了!報道裏的Yvonne Whang和黃逸梵是同一人,或許還跟亞曆克住在一起。
1941年《自由西報》報道黃逸梵因違反燈火管制令而被拘捕,關押在竹腳警署。(國家圖書館舊報檔案)
爲了再三確認,筆者從墨爾本大學的戰俘檔案找到亞曆克的記錄。他嫁到澳大利亞的姐姐(或妹妹)Marjorie Inglis太太于1942年2月26日通過澳洲紅十字會尋找兩名兄弟亞曆克、唐納德與父親的下落。文件上清楚記錄亞曆克全名,職業是“藝術家”,住址是:W.W. Wagstaff & Sons,35 Lincoln Rd。
在新加坡的情人
年輕雕塑家極可能是黃逸梵在新加坡的情人?
有關黃逸梵情人的線索主要來自她兒女的敘述。張子靜在《我的姐姐張愛玲》寫表哥透露他母親帶了一位做皮件生意的美國男友回上海,“1939年他們去了新加坡,在那裏搜集來自馬來亞的鳄魚皮,加工制造手袋、腰帶等皮件出售。”這人“四十多歲,長得英挺漂亮,名字好像叫維葛斯托夫……1941年底新加坡淪陷,我媽媽的男友死于炮火。”
張愛玲自傳體小說《小團圓》中,姑姑告訴她母親的英國情人“勞以德死了。死在新加坡海灘上。”她猜測母親:“去了新加坡一兩年,不結婚,也不走……聽上去是與勞以德同居了。”
黃逸梵情史豐富,都是她家族傳說,無人親自見證,國籍、職業、年齡等細節難免有所出入。不過當中一些關鍵詞卻提供了重要的線索,一步步推向最接近事實的真相。
張子靜是家人中唯一提供母親情人的名字。因爲是中文讀音,“維葛斯托夫”看起來一直讓人以爲是東歐或俄羅斯人。但把亞曆克的姓氏Wagstaff與維葛斯托夫對照,忽然石破天驚,水落石出。是同個姓氏!
衆說紛纭,導致讀者一直有個浪漫的迷思:以爲這名新加坡情人應該是跟黃逸梵形影相隨,聽張子靜的說法,也該是跟她一同前往新加坡的。重看《小團圓》,再對照手上的資料,張愛玲似乎提供了另一個真相。
她筆下的母親蕊秋(黃逸梵)愛制造風韻猶存的風流婦人人設。九莉(張愛玲)在港大時,她跟親友乘船經過香港,身邊卻沒有這位情人。蕊秋在香港有哪些追求者,都刻意搞神秘,有位神秘男子開車接送她到港大看九莉,淺水灣海灘也有個不知名的年輕洋男站在水中等她。她喜歡這樣,因爲讓人霧裏看花更凸顯她浪漫的女性魅力。那一趟的香港之行,會逗留多久、去哪裏都撲朔迷離,唯有一次跟女兒透露了心事:“剩下點錢要留著供給你。我自己去找個去處算了。”九莉猜測這“歸宿”:“是指那個愛了她好些年的人,例如勞以德,那英國商人,比她年輕……”
綜合親戚的聽聞,得出的結論是:有位情人在新加坡等她,黃逸梵去了新加坡一兩年,與這人同居,然後他戰死在“新加坡海灘上”,黃逸梵在新加坡淪陷後坐難民船逃到印度。
偉克司達夫兄弟
偉達父子洋行1939年8月2日在《海峽時報》登,宣傳新加坡分行服務,顯然亞曆克已人在新加坡,這跟《小團圓》“九莉”猜測有情人在新加坡等著黃逸梵是對得上的。
至于情人1941年在新加坡海灘戰亡一說,勉強對得上的反而是偉克司達夫的長子唐納德。
據《一九四一香港大突圍》載,日軍在1941年12月8日,與偷襲珍珠港幾乎同時侵略香港,身爲香港皇家海軍志願後備隊(HKNVF)上尉的唐納德,同年12月19日在一艘魚雷快艇上隨所乘艦艇在香港島北角被日軍擊沉。可他是死在香港,不是新加坡海灘,與身在新加坡的黃逸梵沒有重疊。在新加坡被日軍俘虜的是弟弟亞曆克,但他也不是在新加坡海灘被炸死,而是于1943年死在泰緬鐵路。
二戰戰俘修建泰緬鐵路。(取自澳洲戰爭紀念網)
親戚背地裏衆說紛纭得好不熱鬧,卻不跟黃逸梵證實,極有可能混淆了偉克司達夫兄弟的身份與下場。亦或是,黃逸梵曾周旋于兩者之間,把親戚給搞糊塗了?畢竟《小團圓》裏,母親在離開香港前跟九莉說:“萬一有什麽事,你可以去找雷克先生。”多年後重返上海,母親炫耀:“我那雷克才好呢!在我箱子裏塞了二百叨幣(筆者按:應是叻幣)。他總是說我需要人照應。”看來,黃在香港至少也有一位男密友?叻幣是當時馬來亞的貨幣,此人跟新馬有關?
偉克司達夫兄弟都是英國人,不是美國人,從事雕塑行業,目前沒有資料顯示他們也做皮件生意,所以跟張子靜聽來的部分憶述不符。張愛玲雖也寫過黃從馬來亞買過一批蛇皮(張子靜說是鳄魚皮),欲做皮件生意,但未提到是跟某男友合作。黃逸梵情人、暧昧對象實在太多了,張、黃家霧裏看花,將無數情人疊拼起來是很有可能的。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黃逸梵在新加坡時一度和亞曆克住在一起。1941年黃逸梵在林肯路家中違反燈火管制被捕,林肯路35號亦是亞曆克的官方地址。在時間和地點上,兩人在1941年的新加坡無疑是重疊的。但換個角度思忖,黃逸梵爲何不能暫住35號?她與亞曆克父子是朋友,英日就要開打,她去投奔借住都很合理。唯獨張子靜提供的情人名字維葛斯托夫能有力地推翻此論點。雖無法百分百確認,但綜合諸多現有資料,亞曆克·偉克司達夫是最接近張家衆說紛纭,黃逸梵在新加坡的外國情人了。
亞曆克在新加坡
從多方面的報道可知,亞曆克得到父親的真傳,雕塑技藝與天賦受到肯定。劉華在澎湃新聞的報道提到亞曆克與父親1936年一起參加上海美術俱樂部的第八屆藝術年展:“369件展品中,大部分是繪畫……魏達(Wagstaff)先生和他兒子帶來的不多但優秀的雕塑作品,緩解了展覽的單調。”1931年1月份《中國雜志》(China Journal)報道(陳萬華提供線索),黃逸梵1930年12月也曾參加上海美術俱樂部畫展,繪畫造詣備受稱贊。《小團圓》也提到以黃爲原型的蕊秋“加入了本地(上海)的美術俱樂部學雕像。”1931年11月6日威廉則以中國男孩半身像參加上海美術俱樂部展覽。就這點關聯,黃逸梵顯然跟父子倆是上海藝術圈內人,當時已有交集互動。
亞曆克管理的“偉達父子洋行”在《海峽時報》的列出新加坡分行在馬來亞的工程,雖大多是青銅鑄制的商號、欄杆、鍛鐵門等,不過最搶眼和具藝術價值的是他爲在1939年8月3日開放、新古典主義的前新加坡最高法院操刀的工程:前門門廊橫楣處的五塊預制浮雕石板、主立面的三塊預制石材徽章和大堂樓梯紋章的九塊鑄青銅框架。橫楣的浮雕石板展示新加坡開埠初期華人、馬來人、印度人與殖民者的生活日常。
對照《海峽時報》上馬來漁民的設計原圖,可見亞曆克的雕刻造詣。(林方偉攝)
1989年11月28日,讀者Isabel M.Ferrie致函《海峽時報》,指出這五件浮雕的圖是其父親George Thomas Squires以他的馬來司機爲模特兒繪制,是在比賽中脫穎而出的得獎作品,浮雕則由“在日據時期戰亡的Alec Wagstaff雕刻。他是戰前上海大名鼎鼎的雕塑家W.W. Wagstaff之子。”
亞曆克爲我國前最高法院(現爲新加坡國家美術館)橫楣雕刻的五件浮雕。(林方偉攝)
殁于泰緬死亡鐵路
二戰殺到家門前,炸斷了亞曆克在新加坡崛起的藝術事業,人生亦草草收場,讓人無限惋惜。
《馬來亞論壇報》(The Malaya Tribune)12月2日報道馬來亞昨日中午宣布進入緊急狀態,亞曆克所屬的海峽殖民地志願部隊全面被動員,說明他在12月15、16日前或許已被征召入伍,林肯路住家只留下黃逸梵,解釋了她違反燈火管制的報道爲何未提到亞曆克。
據盟軍戰俘卡編號WO 345/53,亞曆克在1942年2月15日被捕,關在馬來亞戰俘營,後來被送去修建連結泰國與緬甸仰光的鐵路。長達415公裏的鐵路在高死亡率的代價下,17個月後于1943年10月17日完工,大部分戰俘死于過勞、營養不良、虐待或霍亂、瘧疾等傳染病。1943年6月22日亞曆克也殁于這條死亡鐵路,得年36歲。亞曆克(Alec)的名字在戰俘記錄多次誤寫爲Alex,不過所屬的單位相同,職務都爲炮兵,所以肯定是同一人。
林肯路35號
1942年8月22日《昭南新聞》刊登日軍拍賣偉達父子洋行工具器材的。(國家圖書館舊報檔案)
1942年8月22及23日,《昭南新聞》刊登了一則“受命于敵方産業保管者”拍賣“偉達父子洋行”工具器材的,提供了幾個重要的信息。林肯路35號當時已人去樓空:亞曆克淪爲戰俘,黃逸梵早已離去,張愛玲在《對照記》與《小團圓》透露黃逸梵坐難民船逃到印度去了。
從羅列的拍賣品,可以想像黃逸梵與亞曆克居住時屋裏的情況,也證實了此地是亞曆克的工坊,一窺其規模:“一位雕刻家工坊所有的工具、家具和裝置:包括大量不同尺寸的鋼條、鑄鐵塊、青銅板、熔爐、模具、大小鐵台鉗、青銅裝飾品、吊燈、瓦楞鋅片等。”同年9月16日,《昭南新聞》一則極小的招聘啓事揭示林肯路35號已改名爲“日之丸雕像”(Hinomaru Statuary),欲聘一名“有經驗,能說上海話的女助手及試用員工(性別不拘)。工作提供極佳學習制造模型、制模與翻鑄銅像的機會。”
難道亞曆克的工具賣不出去,被日本人頂了下來?爲何需要聘用會說上海話的女性助手?是“日之丸”當時跟亞曆克父親在上海工作室的工匠還有聯系、合作嗎,所以需要會說上海話的助手?
1945年9月2日日軍正式投降,10月9日《海峽時報》刊登啓事,“日之丸雕像”又改爲“新加坡雕刻造型公司”。
1946年,喪子心碎的老威廉賣掉上海所有産業與妻子回到英國,在肯特郡Stubble Down落戶至1961年。1949年,黃逸梵從南洋啓程到英國,下船投靠的就是他們夫婦倆。
英聯邦戰爭公墓委員會(Commonwealth War Graves Commission)記錄顯示:新加坡皇家炮兵部隊炮兵,編號12979,亞曆克的名字于1957年2月11日刻在泰國北碧盟軍戰俘公墓(Kanchanaburi War Cemetery)的室內紀念碑上,以慰亡魂。亞曆克從1937年到1941年的作品,隨著新加坡的高度發展,拆的拆,毀的毀,慶幸的是,他與父親或許會引以爲傲的在國家法院的浮雕得以保存下來,留在如今已變身爲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的門楣上,讓我們得以見證他在南洋最飛揚與光輝的成就。
今日,林肯路上的洋房全被摩登公寓大樓取代,黃逸梵與亞曆克的前塵往事已隨著35號老洋房的拆除煙消雲散。但凡走過必留下痕迹,正如張愛玲所說:“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我國已故建築師李急麟(Lee Kip Lin)攝于1992年,林肯路2號洋房。35號洋房的照片至今尚未找到。(國家圖書館PictureSG網)
文:林方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