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美國加州爾灣還是春天,卻仿若盛夏,早上十點的陽光透過試管嬰兒醫院候診室九樓的百葉窗,在室內打出一道道明亮的格子,如果人在裡面感覺緊張,會對這些光線格外敏感。
34歲的美國女子麗薩,躺在窄小的婦檢床上,分開雙腿,醫生把陰超儀緩緩放入她的身體,床邊螢幕上的黑白畫面是她的子宮。幾分鐘後,醫生說:「子宮內膜還是有點薄,需要再用藥觀察一段時間。」陪同她檢查的孕母中介伊麗薩白說,不用著急,再等一段時間看看。
對於懷孕三次,生過四個孩子(其中有一對雙胞胎)、有過兩次剖腹產經歷的麗薩來說,這種狀況非常常見,她的子宮太累了,需要自然的恢復狀態。
麗薩的最近一次生產在一年半前,2016年12月上旬,她剖腹產下一個和她在基因上完全沒有關係的男嬰,第二天,這個男嬰的親生父母,一對來自中國的夫婦,接走了嬰兒。
「代孕一個嬰兒的感覺非常美妙,但我不會對他產生感情。」十分鐘後,麗薩在隔壁的接待室里,以一種非常輕快的語氣描述她上次代孕的感受。這種讓人聽起來有點奇怪的感受,恰恰是目前同時管理二十多個孕母的中介公司協調員伊麗薩白非常欣賞的「職業性」。如果麗薩的子宮恢復,這會是伊麗薩白和麗薩的第二次合作。
代孕,是試管嬰兒的一種特殊(由第三方參與的輔助生殖)形式,最後把胚胎植入孕母的子宮,而不是生母的子宮。麗薩的身份,不是一個普通母親,她是一個孕母,而且是有著十年孕母管理經驗的伊麗薩白認同的「條件好,有職業精神」的孕母。她在一次成功的代孕一年半後,打算再來一次。
有許多來自中國的客戶,在等待孕母準備好自己的「檔期」。2012年以來,加州各個生殖中心的中國人越來越多。有的中大型的生殖中心,近一半的病人是中國人,會講國語的工作人員變得異常搶手,每個中心都會配備一到兩個會講國語的工作人員。
在南加州的爾灣市,由美國試管嬰兒專家林炳薰醫學博士創建的明明試管嬰兒醫院(RFC)一直以美國本土病人為主。不過近幾年從中國來的就診者數量日漸龐大。2017年,RFC診所完成周期數達到896例,其中,美國本土就診者約占78%,22%是來自世界各地——其中的中國就診者占這22%的一半以上。
林炳薰博士每天早上準時5點到達診所,與護士查看這一天裡所有就診者的病歷資料,6點開始看診或手術,一直到下午6點都是在緊張忙碌中度過。由於時差問題,即便下班後回到家中,很多時候也是需要通過微信或電話回答來自中國的就診者有關試管療程各種問題。
怎樣找一個好的孕母
麗薩性格好,守時,每次預約檢查需要驅車一個多小時從聖地亞哥到爾灣,她總是提前到。在伊麗薩白看來,更重要的是,她有自己的美滿家庭和孩子——她有一個結婚十三年的丈夫,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十五歲,雙胞胎兒子十歲。
麗薩出生在聖地亞哥,她的外貌有點像菲律賓人,她開玩笑說自己其實是一個「超級混血」,祖父是越南人,祖母是泰國人,還有寮國血統,她做過一個基因檢測,竟然還有20%的中國血統。麗薩的父母都是移民,媽媽五年前取得美國公民資格,爸爸則是幾個星期前才取得。此外,麗薩還有一個小兩歲的妹妹。
美國第一代移民的生活總是很艱難,什麼事情都要自己動手,她的父親擅長修理物品,麗薩總是在旁邊看,很快她就可以獨立修理家裡的物品。父親把麗薩當作男孩來帶,常常帶她去釣魚,她的性格因此也像男孩一樣獨立、堅強。
她在十九歲遇到了當時二十二歲的丈夫。麗薩做什麼事情,丈夫都非常支持她,他支持她在有三個孩子後去上一個美妝學校,在那裡,麗薩認識了一個做過孕母的同學,因此知道了做孕母的許多具體細節,也拿到了伊麗薩白的聯繫方式。
「雖然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代孕,並對此感興趣,但直到身邊有人真的做過時,才有自己做的念頭。」麗薩回憶到。美妝學校畢業後,麗薩家族裡有幾個親人去世,她非常難過,想從這種難過的情緒中轉移注意力。她撥通了手機里存著的伊麗薩白的電話,告訴她自己想試一試。
麗薩的丈夫工作穩定,是一個做門窗的家裝公司的中層管理人員,為什麼他支持自己的妻子把子宮「租出去」九個月,孕育一個和自己、妻子無關的孩子?
麗薩打開她的facebook,上面有他們全家的多張合影,他們夫婦在海灘,在婚禮上,笑意盈盈,有一種沒有距離的、自然真實的親密。「我們很小的時候就在一起,一起長大,彼此了解,他支持我做孕母就像支持我做任何其它工作一樣。」麗薩說道。
她的父母是佛教徒,相信「福報」,母親說,如果你真能幫助沒有能力生孩子的夫妻有個孩子,那會帶來好運的。在得到身邊人的支持後,伊麗薩白馬上安排了對麗薩的身體和專業心理檢查。
「我可沒有想到他們會把我的身體裡面都檢查了一個遍。」麗薩做了一個難以忍受的表情。其實在美國成為合格的孕母並不容易,要經過重重關卡才能夠到配對階段。
孕母登記後,代孕中心的工作人員會安排家訪,考察其居住環境是否安全,詢問她的家人是否給與足夠的支持。然後聯繫專業背景調查公司對孕母及家人摸清底細,工作經歷、身份、財務狀況和是否有犯罪記錄都將成為審查的一部分。
另外前期各項檢查也極其繁瑣,診所除了調取並審閱孕母近十年來的所有醫療報告以外,還要對她的身體健康做全面仔細的檢查,特別是子宮狀況是否適合生育,以及她和伴侶是否有傳染性疾病。通過身體的層層篩查後,還得經過專業的心理醫生做詳細的心理檢測評估,確保孕母的心智正常,沒有躁鬱症或抑鬱症等心理障礙。
從懷孕開始乃至生產後,代孕中心每月固定時間都會安排專業的心理諮詢師對孕母進行心理上的輔導和支持, 以幫助她們身心健康地順利度過整個代孕過程。
「代孕過程,包括懷孕過程在內,有一年半的時間,懷孕過程就九個月,對孕母的心理狀態要求很高,如果心理出現問題(比如孕期雌性激素提高,會引發孕期抑鬱症),會給孕母身心帶來很大的影響,會對孕母、家人及腹中胎兒帶來不可預期的隱患。」伊麗薩白解釋道。
「我懷孕了,不是我的孩子」
麗薩很輕鬆地通過了所有的測試,伊麗薩白安排了一對來自中國的夫婦和她面試。這對夫婦四十多歲,因為妻子年齡和子宮問題,在促排療程的近2年時間裡,他們的胚胎總是因不能通過PGS基因檢測而宣告失敗,在近乎絕望的時候總算幸運地形成了一個健康胚胎。
夫妻倆對此非常重視,原本可以用微信進行遠距離視頻面試,他們選擇了特地從中國飛到加州,以午餐的形式和麗薩、伊麗薩白交談了兩三個小時,雙方的感覺都非常好,麗薩覺得他們是非常「cute(可愛)的一對夫婦」。在2016年3月的一天,順利地進行了移植。
整個代孕過程中,移植後的兩周是最關鍵時刻,胚胎是否著床,紮根於孕母的子宮內,就在這十幾天裡。准父母和麗薩都感到無比緊張。麗薩說比她自己當初懷孕時要緊張得多:「他們這次只有一個胚胎,只有一次機會,非常珍貴,如果失敗了,他們再做,成功的可能性會更小。」
在麗薩用驗孕棒測出懷孕的兩道水印時,診所的人員也興奮無比,他們怕有意外發生,怕那對夫妻失望,沒有馬上告訴他們,等到血液檢測確診麗薩確實懷孕後,他們才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親生父母。
移植成功後,麗薩很鄭重地告訴自己的三個兒子,媽媽要幫別的父母生一個小孩。結果男孩子們並不是非常在意這件事。「他們覺得玩耍才是最重要的吧。」麗薩笑著說。麗薩的懷孕過程非常順利,沒有妊娠反應,除了普通的孕痛外沒有其它的不適。隨著肚子變得越來越大,麗薩跟兒子們開玩笑:「夥計們,提醒你們,媽媽肚子裡可不是你們的弟弟。」
她跟自己的朋友半開玩笑地解釋:「我懷孕了,不過不是我的孩子。」對於肚子裡的「別人的孩子」,麗薩的感受只是要照顧好他。雖然懷自己的孩子和別人的孩子,在身體上的感受是相同的,但麗薩的心理完全不同:「我已經有自己的孩子了,我肯定不想再要別人的孩子。」伊麗薩白承認,所有的孕母,有一個必需的條件是,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並且是跟孩子生活在一起,這是在情感上的一道最基本的防火牆。
那對夫婦在麗薩第一次做超聲波時再次來到了加州,在這次超聲波里,可以看到胎兒的心跳,醫生指著螢幕上一個區域,說:「Baby在這裡」。他們很安靜地呆在那裡,看著螢幕上隱約在動的模糊的影像,安靜得甚至麗薩都感覺好像他們並不在場。他們走的時候,給麗薩留下了幾袋水果。此後,麗薩和他們的溝通僅限於幾次重要的孕檢,其他都由代孕中心的孕母專員轉達。
孩子比預產期提前了幾天出生,是個男孩,出生時,那對夫婦正從中國打飛的趕往來美國的路上。麗薩照顧了那個嬰兒一晚上,「他小小的,很可愛。」第二天,孩子的親生父母到來,在二十四小時的長途飛行後,他們臉上的表情疲憊而平靜,不斷地對麗薩說謝謝。麗薩能聽出他們語氣中的感激,她還記得,他們帶了很多小孩子穿的衣服,其中有一個是像衣服一樣的睡袋,他們和孩子的第一次互動,就是把這個像衣服一樣的小睡袋,給孩子穿了上去。
隨後,麗薩把自己的經歷分享在了facebook上,想要更多的人了解代孕過程,分享自己幫助其他夫婦擁有孩子的體驗。「有一些我的朋友不理解,以為我把自己的孩子生下來送人了,我要反覆給他們解釋胚胎移植是一個怎樣的過程。」
麗薩的第二次代孕很輕鬆,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她不再全職在家進行代孕,而是選擇了在工作狀態:早上八點到下午兩點,她在一家辦公室做行政工作,這份只有她一個人的辦公室讓她覺得有點無聊,但這份薪水可以讓她負擔一部分房租。下午她做美妝,給人紋眉和做頭髮,這是她喜歡的工作,因為可以和別人打交道。
她的一些朋友對她的經歷非常感興趣,有一位起初完全不理解代孕的朋友,最後雖然自己依然不會做代孕,但成為了卵子捐獻者。還有一個叫薇薇安的朋友,接受了她的建議,成為了孕母。
經濟和情感的綜合動力
懷孕五個月的薇薇安坐在了同樣的診室招待處。她在寵物護理中心工作,特地請假開車一個小時來到了診所。她29歲,一頭捲曲的短髮,微胖,穿流行的條紋衫和破洞牛仔,戴一副眼鏡。她有著墨西哥移民標誌性的深色皮膚、深眼窩大眼睛。和麗薩的開朗活潑不同,她羞澀沉靜。
薇薇安在美國洛杉磯Pasadena市出生長大,父母都是墨西哥移民。在她很小的時候,父母離婚,父親回墨西哥照顧自己的父母。她和母親一起生活。代孕對她來說並不陌生,2000年,她十二歲時,她的母親曾嘗試過為一對接近五十歲的夫婦代孕子女,不幸的是,三次胚胎移植後,都沒有成功。
薇薇安在二十歲出頭結婚,並生了女兒,女兒三歲時,她和丈夫離婚,成為一個單親媽媽。現在,她的女兒七歲了。前年,她的朋友麗薩成了孕母,她開始考慮自己是否可以代孕。
「像麗薩、薇薇安這樣的二代移民,占了加州孕母的80%以上。白人非常少,不到10%。白人孕母集中在部分經濟不發達的州,但是那些州的代孕法律不健全,不能有效保護准父母及孕母雙方,所以絕大多數准父母還是希望找到加州的孕母。」一位在一個名叫「下一站幸福(nextbit)」的專做中國人赴美代孕的機構工作的人士介紹,他們在其他州也有白人孕母,滿足中國客戶的需求。
在她看來,經濟因素是主要原因。白人不只意味著膚色,還意味著他很可能好幾代人都生活在美國,特別是生活在經濟發達的南加州的白人,從生長背景、教育資源和工作機會來說,都比其他州要優越的多,她們並不需要通過代孕的方式來獲得收入補貼。而墨西哥等南美的第一代移民生活狀況相對艱難,而代孕的收入在一年半的時間內,至少三萬美元,許多孕母還可以在懷孕期繼續自己的工作,收入會非常有保障。
薇薇安沒有談及自己做決定時金錢起的作用。她只提到自己決定之前非常猶豫。她是一個感性的人,她說自己女兒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時流淚了,拿起手機給筆者看她女兒的照片,小女孩是一個金髮碧眼的混血兒,笑得很甜。她生完女兒後,在家陪伴了她一年半,捨不得離開她。
為了女兒,薇薇安和前夫還保持著朋友關係。她的父母離婚後很少來往,讓年幼的薇薇安不開心,她不想自己的女兒也經歷這種陰影,女兒還是可以享受到父母雙方的愛。
她起初不能確定,自己對代孕的這個嬰兒是否會產生感情。代孕的收入有三萬五千美元,這並不足以打消她的猶豫。在兩個月的反覆思考中,最終讓她下定決心的是她內心的真實動力,她認為,打消情感上的疑慮,需要以來自情感的動力解決。
她享受女兒帶給她的快樂,如果自己能幫到那些和她一樣愛孩子但不能自己生育的人,是來自她情感深處的動力。這個動力和經濟因素的綜合考慮,最終讓她在意識和身體上做好了代孕的準備:「我知道我的身體會耗費九個月的精力,會花費一些時間,但比起讓不育的人擁有自己的孩子這個最終結果,代價是微不足道的。」
「做孕母會考慮經濟回報,這是人之常情。」但和孕母打交道多年的伊麗薩白說,她找再次合作的孕母,都不是把錢放第一位的。她曾遇到一個白人孕母在懷孕過程中,在代孕合同規定的協議金額外,以各種名義向客人(親生父母)索要錢財,雖然客人最後給了,但這個過程非常不愉快,客人有一種被要挾的感覺。「後來,這個孕母就進入『黑名單』了,我不會再和她合作。」
當然因為不懂美國國情,一些中國的准父母們會在選擇孕母的過程中時不時也出鬧出了一些啼笑皆非的笑話。比如有些准父母對孕母生活習慣不放心,提出在孕母家安裝攝像頭;按照自己的意願來安排孕母的一日三餐……
2017年秋天,在代孕中心的安排下,薇薇安接觸到了一位單親父親,他來自中國的湖南省,離婚並有一個女兒,他是用捐卵代孕的方式想要一個兒子。代孕協調員問她介意他(單親)的情況嗎,如果介意的話,她可以隨時終止。
美國代孕法認為孕母是弱勢群體,所以在法律條文上對孕母極其保護。在簽署合約並公證之前,甚至在移植前,孕母都可以終止療程。但是她說:「我不介意,不管這個人的種族或者狀況如何,他都有權利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對代孕生下的孩子感覺會不一樣?
麗薩和薇薇安,是伊麗薩白願意合作的對象,但她們卻不是張琪(化名)的最佳選擇。現年三十七歲的華人張琪結婚已經十二年了,她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十歲,小女兒六歲。在前兩次生產的過程中,她的子宮產後總是容易大出血,在三十二歲生完小女兒後,醫生髮現她出血是因為子宮收縮存在問題,如果再生產,就會有危險。但張琪和她的先生非常渴望再要一個兒子,身邊的朋友建議他們可以試一下代孕。
張琪性格謹慎,反覆研究代孕的各種問題,她唯一擔心的是代孕生出來的孩子,會不會感覺沒有那麼親近?畢竟沒有像以前生兩個女兒那樣十月懷胎的過程,僅僅從理性上意識到是自己的孩子是否足夠?這一猶豫,就是三年。
到張琪三十五歲時,有一位婦科醫生提醒她,三十五歲是女性卵巢的分水嶺,卵子的質量及數量都會呈現明顯的下降趨勢,如果想要做試管嬰兒及代孕,不能再等了。被deadline一逼迫,張琪下定了決心,先去做試管嬰兒,做好之後,移植到挑選好的孕母子宮內。幸運的是,她取了二十二個卵子,和先生的精子結合,培育了六個胚胎。
在挑選孕母的過程中,不知為什麼,張琪雖然理性上知道胚胎放入的身體只要健康就可以,種族、膚色不會對孩子有任何影響,但她有一個執念,還是要找一個白人孕母。白人孕母在整個孕母的比例中只有百分之幾,人數少,且很難有「檔期」。
張琪寧願等,幾個月後,負責聯繫她的代孕公司工作人員給了她一個電話,語氣興奮地告訴她有一個符合她條件的孕母出現了:白人,有穩定家庭及職業,順產生育過兩個孩子,而且之前有過一次順利的孕母經驗,是「圈子裡」非常敬業的好口碑孕母。
唯一有一點讓張琪困擾的是,孕母有點胖,有血壓稍高的狀況。孕母如果體重與身高比例BMI超過32的話,會要求她在飲食健康專家的指導下進行一段時間的身體調理,通過後才能開始療程。如果孕母拒絕合作,只能放棄合作了。
工作人員在電話里最後提醒張琪,「如果這次錯過,很難再等到這種條件的了。」張琪和丈夫還是決定先見這個候選孕母一面,一見面,他們都很喜歡孕母的性格,她非常爽朗、外向,笑聲很有感染力。張琪覺得,孩子在一個快樂的人體內發育,是一件好事。這位白人孕母的丈夫是部隊里的一個軍官,她自己也在公司做一份行政工作,家庭有比較好的收入保障。
整個孕期都非常順利,最後孩子早產了一周。生產時,張先生緊張地不敢進入產房,張琪全程陪伴孕母在產房,陪伴她生下自己的孩子,孕母宮口打開後,孩子幾分鐘內就來到了這個世界上。張琪回憶見兒子第一眼的感覺:「感覺他好大,不像是早產的嬰兒。」她的兒子六磅半,這個體重和足月生的胎兒重量相近。然後,張琪就發現,嬰兒和他的姐姐們出生時很像,她感受到了基因和科學的力量。
孕母很職業地詢問張琪是否同意她的兒子吃她的初乳,經過允許之後,張琪的兒子吃到了孕母的初乳。此後,孕母提議,如果他們希望嬰兒吃母乳,她可以把母乳存起來,冰凍,讓他們一周取一次。張琪非常感謝孕母的好意,但來回四個小時的車程使張琪最終拒絕了這個溫暖的建議。
兩個姐姐在孕母懷孕時就知道了這個弟弟的存在,張琪告訴她們,爸爸媽媽要給她們一個弟弟,但他是在別人的身體里長大的。她們對這個過程似懂非懂,只是接受自己的弟弟快出生了這個概念。十歲的姐姐「很有經驗」地提醒六歲的妹妹:「你要小心哦,弟弟來了後,你就不是小baby了,爸媽會圍著新的小baby轉的。」
被姐姐的提醒嚇得有點緊張的妹妹,一見到新生的小弟弟,就把姐姐的警告拋在腦後,和姐姐一起跑過來親吻他。現在,姐妹兩個整天逗著玩的小弟弟已經七個月了,非常健康,體重近二十磅,相當於十個月的嬰兒。
檢驗張琪最擔心的那件事的時候到來了,問她對代孕的孩子感覺會不會不一樣,她說:「只有自己經歷過才發現,是不是自己生沒什麼不一樣。雖然沒有十月懷胎的那個過程,但我和先生見他的第一眼,就覺得這就是自己的小孩。愛自己孩子的那種感覺是完全一樣的。」據當時在場的工作人員描述,張琪一看到孩子出來就激動地在產房裡一直哭個不停。
試管嬰兒成功是「小機率」事件
自從代孕的寶寶順利出生後,張琪開始和自己的朋友們分享整個過程。她驚奇地發現,身邊其實早有人悄悄地做過代孕的嘗試。她女兒同學的媽媽,試了7年,沒有成功。這讓張琪覺得難以想像,她試管代孕的整個過程是在一年半之內就完成了。從取卵到形成胚胎,從胚胎移植到出生,每一步都沒有失敗,她以為這就是常態。
但實際上,從美國政府機構——疾病防治監控局(CDC)2015統計數據來看,自精自卵試管嬰兒(包括代孕)平均的活產率只有32.6%左右,換句話說平均做3個周期,可以活產一胎。一次就成功的機率更小,張琪是幸運者之一。
南京何女士來美國做代孕試管療程時,醫生給她講解以她的年齡代孕成功的大概機率。他拿出一把糖果,視作取出的全部卵子;卵子配對精子後,他拿走了幾塊糖果,是在培養過程中終止生長的胚胎;接著他又拿走了幾塊糖果,剩下的幾顆代表形成的囊胚;再拿走幾顆,其他的就是代表著通過PGS基因檢查的合格胚胎,最後移植到孕母子宮,存活的胚胎很可能是剩下的那為數不多的幾顆中的一顆。
聽完醫生的解釋,何女士意識到之前的樂觀有些盲目。不過最終她十分意外地得到了七個正常胚胎,這讓她大喜過望,聲稱要將這七個葫蘆娃全部找孕母移植掉。一年多過去了,她代孕的第一個孩子馬上就要出生,她計劃來美國接寶寶的這段時間裡,著手第二次代孕移植的事宜。
CDC統計的成功率成為最近幾年中國病人選擇診所的重要依據。但美國就診者不迷信這種數據,他們認為每個人的身體差異不同,而且統計維度也不一,還是要聽從醫生的專業建議,有針對性的分析。
CDC的數據從多個維度去記錄,非常複雜,沒有深入研究過,絕對會一頭霧水。通常的診斷類別有「輸卵管問題」,「排卵問題」,「卵巢早衰」,「子宮問題」,「男性精子因素」等多項類別。所包含的療程也分:自卵新鮮胚胎移植、自卵冷凍胚胎移植、捐卵新鮮胚胎移植、捐卵冷凍胚胎移植等多種。成功率的指標有包括著床率、(驗孕)成功率、活產率、單胎/雙胎活產率及正常預產期出生並體重正常單胎活產率等6項判斷依據。許多診所往往拿相對較高的某項指標做為自己的成功率宣傳數據,因為流產等因素,活產率會低於懷孕率。
但這唯一的來自權威機構的參考標準,也因某些不確定因素而受到質疑。很多醫院都會為了達到高成功率數據而採取一些措施,比如醫生會有意引導疑似疑難雜症或有過多次失敗記錄的就診者放棄療程,使得很多不孕患者失去就診機會及信心。甚至在2017年南加州發現2家診所有包裝和粉飾數據的嫌疑,正在被有關部門調查。
今年因移植錯胚胎而捲入醫療糾紛的加州太平洋生殖中心,它的促銷視頻上,醫生的宣傳標語是:「我們的成功是以生日來計算的。」根據政府的統計數據,這家中心的出生率數據處於全美最高之列——2015年,35歲以下的婦女一次移植成功擁有孩子的比率是66%。
很多中國來的准父母提出要代孕龍鳳胎或雙胞胎,究其原因,他們認為移植多個胚胎更能提高成活率;另外就是中國人對後代的傳承有著骨子裡的執著,通過美國試管嬰兒技術已經知道性別,為何不移植龍鳳胎或雙胞胎了結夙願。但是他們對多胎妊娠會給孕母及胎兒帶來很多的併發症風險意識不夠。
林炳熏醫生解釋道:「一半的雙胞胎都早產,100個雙胞胎中有5%都體弱。100個有5%,這對醫生來說太多了,對那5%的體弱孩子和他們的父母來說,在以後的生活中可能付出的代價太沉重了。」他談到了試管嬰兒領域的「終極理想」:「一個合格胚胎,出生一個健康baby。自信的醫生都會選擇單胚胎移植」。
在成功和失敗的統計數字後面,往往是飽含深情的故事:只要開始嘗試試管嬰兒的人們,都不會因為一次失敗就放棄。有的成功者經過多次失敗,才換來一次成功。麗薩前年代孕的那個嬰兒,他們父母做胚胎就做了四個周期,耗時近兩年,准媽媽的卵子的質量和數量隨著年齡增大而不斷下降和減少,導致不能形成優質胚胎。不過好在准媽媽的堅持不懈的努力下,結局是皆大歡喜。
如果是質量不好的胚胎,就像乾枯的種子,即便施肥澆水也不能在子宮的土壤里生根發芽,茁壯成長。薇薇安的母親,十幾年前服務的那對夫婦,在培育胚胎階段成功了,但胚胎移植到孕母的子宮內後,卻因難以著床而失敗。嘗試了三次,都沒有成功。沒有成功的大多數,往往有更多的心酸,他們不會因為一次失敗就放棄,往往要嘗試許多次,直到醫生非常明確地告訴他們需要捐精或捐卵。
前匹茲堡大學醫學院生殖內分泌教授,現為RFC胚胎實驗室科學主任的Dr.Yang,Zhihong教授談到,試管嬰兒技術已經發展到第三代,能夠在胚胎移植前進行24對染色體基因檢測,把不正常的胚胎剔除掉,只移植通過篩查的正常胚胎。這使得高齡及習慣性流產的婦女因胚胎基因缺陷不能成功著床的機率大大減少。但即便如此,試管嬰兒活產率依舊不到一半,多數做試管嬰兒的夫婦最終會失望。
代孕價格也被中國人炒得水漲船高
南京的何女士曾經在紐約不孕不育診所做過一次相對不太成功的療程,形成了兩顆培養了3天的胚胎。為了確保成功,在洛杉磯朋友的推薦下,她選擇了一家加州的試管醫院來完成新一輪試管療程。
加州在美國西岸,離中國只有十二小時的飛行距離,而飛到紐約卻要十八個小時。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加州是美國各州里對代孕最寬容的州之一:它最早允許商業代孕並有完善的法律系統做保障。而紐約在1988年一起因代孕導致的糾紛一年後,禁止商業代孕。他們認為代孕損害了婦女、兒童和人類生殖的尊嚴。它現在仍然是一個「禁止」州,儘管最近,試圖成為一個「管制」州。
南加州有著「代孕天堂」的名號,全美四分之一的試管診所集中於此,早已形成一體化規模化的產業鏈。自2013年以來,來這裡的進行試管療程的中國人趨之若鶩。
中國人越來越多地選擇代孕,代孕市場僧多粥少,孕母奇貨可居。原來准父母占主導的局面逐漸轉變為雙向選擇,准父母也需要提供個人信息及照片,被孕母初步認可,才會由代孕中心安排視頻面試,雙方再決定是否開始下一步的合作。
在林炳薰診所占80%的美國本土病人里,大多數都選擇自己生,除非子宮實在不能懷孕的女性,迫不得已才選擇代孕。
但他發現,在中國病人中,越來越多自己可以懷孕的女性也選擇了代孕。不只一個美國醫生髮現了這個趨勢。如果能自己生,有職業道德醫生都不建議代孕,代孕首先意味著經濟成本的增加,孕母的基本工資,基本檢查、營養費、保險等費用加起來至少五萬美元,有些高的多達十萬美元。
代孕的價格也被中國人炒得水漲船高,2015年左右,一個孕母只用三萬美元左右,但到了2017年,一個孕母不包括保險費、營養費的基本工資,就達到了四萬到五萬五千美元,甚至六萬美元如今也不鮮見。張琪找的那位美國白人孕母,因為是白人,加上有過代孕經驗,價格是五萬五千美元。
許多選擇來美國做試管嬰兒的中國人,他們習慣了能用金錢解決的事情就用金錢,包括孕育一個生命的過程。十月懷胎,母體的負擔,身材的變形,在一些有錢人看來,不是一種生命的美妙體驗,而是成本代價,他們要最高效地用金錢將成本降低。
這種趨勢導致的最直接的傷害是,那些子宮有問題無法懷孕的真正需要代孕的人,卻可能沒有能力支付水漲船高的代孕成本。林炳薰醫生主張可以自己懷孕的女性儘量自己懷孕,他認為代孕是一種解決不孕不育問題的手段,而不是一種商業上可選擇的生育方式。
對商業代孕最寬容的加州,它的寬容並不是基於商業目的。1990年9月,29歲的非洲裔美國婦女詹森,和卡爾弗特夫婦簽訂了合同。卡爾弗特太太因為切除子宮無法懷孕,但她的卵巢沒有被切除,能夠提供卵子。卡爾弗特付給詹森10000美元,詹森做孕母,生下一個卡爾弗特夫婦的孩子。詹森在懷孕的過程中和孩子產生了感情,並尋求母親的合法身份,打起了官司。
加州法官認為,孩子是卡爾弗特夫婦的遺傳,宣稱詹森是孩子的遺傳「陌生人」。帕斯勞法官認可了詹森「培育、喂養、保護孩子」,他認為得到報酬沒有問題,並指出代孕不是嬰兒推銷,而是補償代孕母親的痛苦。
這一案件最終到了加利福尼亞州最高法院,它判決反駁了一直以來的認為代孕合同反對公共政策的論點,從而使加利福尼亞成為一個承認商業代孕合法的「管制」州。
由此可見,加州雖然對商業代孕寬容,但它的本質不是以發展商業為目的,而是基於人類的自然情感:一是體諒無法自己孕育孩子的夫婦的情感,讓他們有機會能擁有自己的親生孩子;二是補償孕母把自己孕育的孩子交還給親生父母的痛苦。 而越來越多自己可以生育的人選擇孕母,這違背了法案的初衷。
準備第二次做孕母的麗薩,再次跟伊麗薩白強調,這次,她還是要選擇確實是因為沒有能力自己生孩子的夫婦,這樣她的代孕行為才有價值和意義。伊麗薩白為她挑選了一對來自中國上海的夫婦,女方已經48歲,通過捐卵獲得優質胚胎。
但遺憾的是,麗薩的子宮內膜檢查結果最終沒有被林炳薰醫生通過,他建議換一個孕母。每一個胚胎都是一個生命,關係到一個家庭的幸福,他不願意冒任何一點風險。「雖然成功是有機率的,但每次失敗我都很難過。醫生和病人,其實始終是在一條船上。」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