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22日,新加坡政府收到一封郵件,發信人稱手上有一部分在新加坡衛生部登記的HIV感染者個人資訊,如果不能滿足他提出的條件,他將會把這部分資訊公布在互聯網上。一周後,新加坡衛生部公布,約14200名登記在案HIV感染者的姓名、證件號碼、手機號碼以及住址等個人資訊被泄露,被泄露資訊的感染者包括5400名新加坡人和8800名外國人。
發郵件並泄露這些資訊的是一個同樣感染了HIV的美國人,名叫布羅謝茲(Mikhy Farrera-Brochez)。半年後,這場資料泄露風波終于要告一段落。6月4日,布羅謝茲在美國受審,陪審團認定布羅謝茲非法持有HIV感染者數據庫,並用郵件勒索新加坡政府等罪名成立。
布羅謝茲被押送到美國法庭 / The Strait Times
然而,布羅謝茲並不認爲自己的行爲有什麽錯。他在采訪中誇耀自己是一名敢于發聲的“告密者”(whistle-blower),而擁有這些HIV感染者的資料,是迫使新加坡政府改變艾滋病患者以及同性戀群體法律的唯一途徑。
布羅謝茲于2007年認識了現在的新加坡丈夫呂德祥(Ler Teck Siang)。他們認識不久後,布羅謝茲打算搬去新加坡和男友共同居住。呂德祥是一名醫生,2012年起在新加坡衛生部擔任國家公共衛生與流行病學部主任。
雖然在新加坡,男性之間的同性性行爲仍屬違法,但他更擔心的是另一項規定:外籍HIV感染者無一例外不得踏上新加坡國土。(注:2015年新加坡修改了相關規定,允許HIV感染者入境,但逗留時間不能超過3個月)
布羅謝茲的男性伴侶呂德祥,曾在新加坡衛生部工作 / The Strait Times
根據新加坡警方,布羅謝茲和其男友曾兩次僞造血液檢測樣本。布羅謝茲在2008年3月使用了一本假護照進行了HIV檢測,結果爲陽性。兩天後,布羅謝茲用他的真實身份又去做了一次測試,當時他的男友呂德祥在家中抽取了自己的血液,並憑借醫生身份調換樣本。就這樣,布羅謝茲通過了測試,獲得了居留許可,利用僞造的學曆在新加坡從事教學工作。
布羅謝茲曾在新加坡兩所理工學院擔任講師,多次獲得教學獎項。據新加坡本地媒體報導,他還在科學期刊上發表文章,出版兒童心理學書籍,甚至代表新加坡出席國際學術會議。他在采訪中稱自己是個奇才,會八門語言,13歲就入讀普林斯頓大學,自己母親則是英國著名心理學家。但事發後,他的這些謊言紛紛被揭穿,他的所有資格和學位證書也都被發現是假的。
2013遭到政府懷疑後,布羅謝茲故技重施,在呂德祥的操作下再次調換血液樣本,順利留了下來。2014年兩人在美國登記結婚後回到新加坡。
布羅謝茲和呂德祥的合照 / 網絡
2016年,布羅謝茲因不服從政府再次測試的要求被逮捕。被捕後,他交給警方一份75名HIV感染者的登記資訊。國家公共衛生部門聞訊立即報警,員警隨後搜查了兩人的公寓,沒收電腦、硬盤,並找到了多種毒品、管制藥品和額外46份感染者登記記錄。但這46份記錄已經被布羅謝茲發給了他住在美國的母親。
2017年,布羅謝茲在新加坡法庭承認持有毒品、欺詐血檢、欺瞞警方、僞造學曆等罪名,被判入獄28個月。他在給警方的報告裏表示忏悔,但是認爲當時他別無選擇。刑滿釋放後,布羅謝茲被驅逐出境,回到美國。呂德祥也因沒有妥善保管機密資訊被起訴,于去年11月被判兩年有期徒刑。
警方不知道的是,布羅謝茲離境時手上還有至少5400名新加坡和8800名外國感染者的登記資料,資料包括這些人的證件號碼、電話、住址等。他在手機、硬盤、電腦、谷歌雲端等七個平台上備份了這些資訊。2018年5月,新加坡衛生部收到消息,指布羅謝茲仍然持有部分資料,但是暫未公開,衛生部首次開始聯系可能被牽連到的人。
一種在口腔中快速檢測HIV病毒感染的檢測器 / 網絡
根據VICE報導,布羅謝茲在釋放後的一年中已經多次將部分資料發送給包括VICE、The Straits Times等媒體。但是布羅謝茲認爲把資料發給媒體不等于泄露,他表示自己的目的是“讓大家看看新加坡政府是如何用艾滋登記系統來追蹤那些患者,還有那些與男性發生關系的男性們。這個系統沒有存在的必要。”
然而此時布羅謝茲已經頻頻顯露出要公開數據庫的意向。在VICE首次聯系布羅謝茲後不久,一名記者就收到了他的簡訊:“如果我公開部分資料,那會影響你的報導嗎?”
今年1月22日,布羅謝茲給新加坡政府發了第一封勒索郵件,要求釋放其丈夫呂德祥並關閉數據庫,否則將進一步泄露資料。1月24日,新加坡衛生部確認他在網上泄露的資料是2013年1月之前的艾滋登記記錄,並和有關部門合作試圖阻斷網絡上能夠獲得該記錄的管道。1月28日,衛生部終于正式向公衆發布聲明,通告資訊泄露,衛生部長顔金勇道歉。
新加坡衛生部部長顔金勇因爲泄漏事件向公衆道歉 / 網絡
新加坡政府仍在聯系名單上的人員。新加坡衛生部建立了特殊熱線,並向受牽連者提供心理咨詢服務。1月30日,布羅謝茲在美國因非法入侵其母親的住宅被捕,隨後接受調查,並因他所持的數據庫被正式起訴。
6月4日的庭審上,布羅謝茲提出無罪辯護。他承認在今年年初泄露了資料,但否認自己和2016年資料的初次泄露有關聯。布羅謝茲的律師稱他沒有勒索新加坡政府的意圖,他曾多次聯系新加坡和美國的官員,是想讓人們意識到數據庫已經泄露,想讓新加坡政府意識到這些資料沒有加密、沒有密碼,非常不安全。
布羅謝茲告訴法庭,他發的兩封郵件是爲了讓新加坡政府關閉艾滋登記系統。他反駁新加坡衛生部“登記是爲了更好的防止病情擴散和教育”的說法,重申他是想通過此事讓民衆了解這個數據庫的存在,並且關閉這個數據庫。
新加坡衛生部大樓 / 網絡
他還稱自己在新加坡監獄裏遭受了毒打,現在有創傷後壓力症。他在談到他很孤獨、想念自己的貓時潸然淚下。但新加坡方面否認了任何監獄內的虐待。
檢方反駁了這種洗白說法,其證人包括多名FBI探員、新加坡衛生部長和布羅謝茲自己的母親。檢方指出了布羅謝茲證言中多次自相矛盾,加上對資料極端不謹慎的保管和處理方式,可以證明布羅謝茲拿數據庫作爲籌碼勒索政府的目的明顯。
因爲此次事件,該數據庫存在的必要性在新加坡也受到了一定質疑。衛生部回應稱對艾滋病的患病情況登記是控制疾病傳播的必要手段,實名記錄則是爲了避免重複記錄,許多醫生也表示支持。
反對意見提出,過于詳細的個人資訊不是必要的。患者可以像某些性傳播疾病的記錄方式一樣,通過特殊編號來杜絕重複計算,只記錄性別和國籍等研究需要資訊,保證一定的隱私性。
還有部分醫生指出,這個數據庫建立于1985年,當時社會對艾滋病的防治了解甚少,但如今醫學界已經充分了解了該疾病的傳播途徑,而且有完備的療法,足以讓大部分艾滋病患者過上和常人幾乎一樣的生活,具有相近的預期壽命。因此時下這個數據庫的必要性值得重新考慮。
在柏林舉辦的艾滋病日活動,呼籲世界對艾滋病的關注 / 視覺中國
縱然布羅謝茲自認爲在幫助LGBT群體,以及HIV感染者群體;但是這些個人資料被泄露的感染者受到的社會壓力無疑給他們造成了巨大傷害。許多醫生和患者表示,新加坡群衆對該疾病的認知程度嚴重滯後于相應的醫療發展。2007年的民調顯示,只有22%的新加坡居民願意和艾滋病患者一同吃飯,即使相應的藥物治療可以讓患者不再具有傳染性。有雇主表示如果自己的員工在感染者列表中,將會毫不猶豫裁掉他們。
有觀點認爲,這個數據庫助長了公衆的恐慌。新加坡高達41%的艾滋病人都是在晚期(三期)才確診的。永久被政府列在數據庫裏的恐懼,令部分患者不敢或者拖延接受HIV測試,這種不確診的行爲不但加重患者自身病情,且大幅增加傳播風險。
但無論數據庫的合理性如何,正如檢方在最終陳述表示,當一個人認爲政府有錯的時候,有正確和錯誤的解決方式,而布羅謝茲先生選擇了用幾千人的私人醫療記錄作爲要脅的籌碼。
如今刑事案件罪名已定,布羅謝茲的律師估計他的刑期會在18-24個月之間。但新加坡政府和民衆更關心的可能還是接下來的民事訴訟:那將決定布羅謝茲是否必須刪除所有已發布的資料,並歸還他仍持有的數據。
布羅謝茲可能認爲自己是個英雄,但是在包括這起資料泄露事件受害者的很多人眼中,他或許只是一個僞造證書、欺詐檢測、勒索政府、泄露私人醫療資料,威脅公共安全的危險罪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