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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初體驗
許廣平在北京女高師讀書的時候,上過魯迅先生的小說史課。
那時候,魯迅已經憑著小說在文壇贏得顯赫聲名,課堂上的小女生們當然很好奇這是個怎樣的老師,許廣平更是坐在第一排,急不可耐。
在學生的嘈雜聲中,一個黑影閃進課堂,個子不高,豎著一頭兩寸長、又硬又粗的頭髮,穿著褪色的夾袍、黑馬褂,皮鞋上都打著補釘。
「怪物,好像出喪時那乞丐頭兒!」別的女生一陣嬉笑,只有許廣平更加期待他邋遢外表下的「心靈美」。
魯迅生於1881年,這張照片是1903年於日本東京
果然,魯迅帶著他濃重的紹興口音,開始講課,一下子就鎮住了全場。多艱深難懂的知識,在他口中都能講得深入淺出,偶爾一兩句笑話,惹得哄堂大笑,學生聽得更加入神。
兩人初次見面的第一堂課,許廣平真是念念不忘:
「那是初春的和風,新從冰冷的世間吹拂著人們。」
由於經常坐第一排,許廣平隨時隨地就向魯迅提問、詰難、辯駁。其實,她的提問,有求知的成分,但多少也有些少女的心思,想要老師注意到她。
那一年,魯迅42歲,已經是老臘肉一枚;許廣平25歲,還是初春少女。
可是,一個老男人的風度、才學,再加上歲月淘洗歷練出的成熟味道,已經足以讓許廣平芳心暗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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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廣平決定大膽給他寫第一封信,信里沒有表達自己對魯迅的心意,只有對自己的未來感到迷茫:
「煙霧瀰漫的理想啊,灰塵覆蓋的前程啊,暗淡的人生啊,真讓人苦悶,先生,可有什麼法子能在這苦藥中加點糖?」
寫完信的第一個晚上居然還睡不著,在床上輾轉反側,念叨著這個「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南方漢子到底會不會給她回信。
結果當天發出的信,魯迅當晚就寫信回覆:
「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勝於無糖,但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哪裡,只好交白卷了。」
說了很多,等於沒說。但許廣平其實也並不太關心是不是得到確切的答覆,只要魯迅回信了,她就夠歡天喜地的了。
嘗到了甜頭的許廣平,開始頻繁給先生寫信,而魯迅,有信必回。這個有老婆卻過著單身生活的男人,見慣學生對他的追捧,剛開始也沒怎麼心動,稱呼許廣平為「兄」,認真地和她探討人生、哲學的問題。
可是後來,兩人在信里的氣氛慢慢變了。
魯迅請學生到他家做客,當然包括許廣平。在信中,魯迅出題考許廣平:
「我所坐的有玻璃窗的房子的屋頂,似什麼樣子的?」
而許廣平回信答:
「那『秘密窩』的屋頂大體是平平的,暗黑色的,帶有舊式的建築法。」完了她也出題:「我們教室天花板的中央有點什麼?如果答電燈,就連六分也不給,如果等星期一臨時預備夾帶然後交卷,就更該處罰了。」
一個出題一個答,許廣平還要「處罰」老師,這不就是小兩口在打情罵俏,你儂我儂嗎?
明眼人都看出來了:兩人在通信中感情模式已經變了,魯迅開始稱呼許廣平為「小鬼」、「小刺蝟」、「小白象」,可想許廣平收到這樣的稱呼時,該是多意亂情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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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先生對自己的熱度還沒消退,許廣平終於表白。
但魯迅不敢接受,他生怕自己年紀大,而且老家裡還有老婆,不能給許廣平名分,生怕辱沒了她。
但許廣平沒有放棄,她握住魯迅的手,堅定地望著這位對愛怯懦的男人。最後他終於承認:
「你戰勝了,我只愛你一人。」
追求了這麼久的愛終於到手了,許廣平肯定是感到心花怒放,大地震動。
不過感到震動的不僅是許廣平和魯迅,還有當時一批封建衛道士們,還有魯迅的論敵,包括他的親弟弟——周作人。
周作人寫了一篇文章,直接開罵:
「普通男女私情我們可以不管,但如一個社會棟樑高談闊論女權,卻照例納妾,未免可笑,大家應當留心,不要上當。」
在其他問題口若懸河地辯論、死不服輸的魯迅,對這問題卻左支右絀,顯得尷尬了。
但是,許廣平也不是弱女子。
既然魯迅先生不反擊,她就自己來!她在報紙上寫了一首詩,叫《風子是我的愛》,公開宣言:
「合法也罷,不合法也罷,這都與我不相干,與你們無關係,總之,風子是我的愛!」
當然,風子就是魯迅。
1927年9月魯迅與許廣平及友人於廣州合影
她堅定地和魯迅同居,和魯迅逛街,看電影,跟著魯迅南來北往、四處漂泊,明知道周圍有無數狗仔的眼神,明知道魯迅給不了她妻子的名分,她不管!
這就反倒給了魯迅信心:
「我先前偶一想到愛,總立刻自己慚愧,因而也不敢愛某一個人,但看清了他們的言行思想的內幕,便使我自信我決不是必須自己貶抑到那麼樣的人了,我可以愛!」
如果許廣平是一個舊時代的弱女子,估計魯迅也看她不上。在愛的境界中,許廣平不是一味依附的那一個,她和魯迅起碼在氣質上、在性格上勢均力敵,相互補完。
而只有這樣的兩個人,才能升華愛情,對抗生活中的風風雨雨。
1927年10月魯迅(前排右一)與許廣平(前排右二)、周建人、林語堂等合影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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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居生活,愛是這樣甜
生活上的風雨,其實就是熱烈的愛情漸漸熄滅,日常瑣碎開始襲上心頭,灶頭煙火考驗著兩人的感情是否還能細水長流。
1929年,許廣平懷孕,不便坐火車,魯迅只好一個人北上探望母親。
坐在曾經的書房前,想起昔日的學生已經變成了自己的愛人,魯迅寫道:
「此刻是二十三日之夜十點半,我獨自坐在靠壁的桌前,這旁邊,先前是有人屢次坐過的,而她此刻卻遠在上海。我只好來寫信算作談天了。」
許廣平喜歡枇杷,於是在寫給許廣平的信中,魯迅精心選了一張印著通紅枇杷的花箋;另一張花箋更以並蒂蓮為背景圖案。
許廣平看到信件,知道這兩張紙的心意,懷孕的艱辛早已忘掉了大半。魯迅從北京回來,還特意給她帶回了小米、棒子麵,這自然也是許廣平最愛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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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許廣平自然也少不了生活的操勞。
蕭紅曾經寫過:
「許先生對自己忽略了,每天上下樓跑著,所穿的衣裳都是舊的,次數洗得太多,紐扣都洗脫了,也磨破了,都是幾年前的舊衣裳。
許先生買東西也總是到便宜的店鋪去買,再不然,到減價的地方去買,處處儉省,把儉省下來的錢,都印了書和印了畫。」
為了家庭如此犧牲,有時候還免不了受魯迅的脾氣。
蕭紅去他們家做客,許廣平替她打扮,用五顏六色的綢條裝飾她的頭髮。蕭紅很開心,跑到樓上跟魯迅說:
「先生,我好看嗎?」
誰知道魯迅突然對許廣平怒吼:
「不要那樣裝她!」
登時,房間中的空氣凝結了三秒。許廣平非常尷尬,她看到魯迅的眼皮子往下一放,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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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許廣平自己有怨恨過這樣的生活嗎?其實在決定與魯迅廝守終身的那一刻,她就已經預料到自己在魯迅生活中的地位。
魯迅脾氣不好,許廣平說:
「因為你是先生,我多少讓你些,如果是年齡相仿的對手,我不會這樣的。」
千金難買我願意。
許廣平對魯迅的照顧,發自肺腑,也不覺得委屈。事實上,在生活上誰照顧誰,都只是婚姻的皮相;婚姻的本質,是兩人的共同成全:
魯迅與許廣平同居的十年,是他創作的黃金時期,他寫出的文字比他之前二十年寫的都要多得多,而文字的整理、抄寫、保存,統統由許廣平一手包辦。
1928年3月魯迅於上海景雲里寓所
許廣平學日語,於是魯迅利用晚上的時間,親自為她編寫了二十七篇課文,幫她打好基礎;一個月後,課本換為《尼羅河之草》,過後是日文版的《馬克思讀本》。
魯迅親自教導,許廣平學得起勁。
有人說,男人心頭的紅玫瑰,婚後都會變成一灘蚊子血。但魯迅不是這樣的男人,許廣平也絕不是這樣的紅玫瑰,她即便終將枯萎,也要結出果子來。
美國魯迅研究專家史沫特萊說:
「他的夫人決不是他臥室里的一件安適的家具,她乃是他的共同工作者。在某些地方還是他的右手。離開她,他的生活便不可想像。」
1934年,他們在一起十周年,魯迅送來一本畫冊給許廣平,並且附上一首詩:
十年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
聊借畫圖怡倦眼,此中甘苦兩心知。
再恩愛的夫婦都有其柴米油鹽的煩惱,激情消退的尷尬,但有哭有笑,有高潮有低落,不正是生活嗎?
1931年4月魯迅全家與好友全家合影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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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你的日子,我活成了你最愛的模樣
1936年,魯迅先生不敵肺病侵擾,與世長辭。臨走之前,他交待許廣平說:
「忘記我,管自己的生活!」
許多人都料想許廣平和兒子這對孤兒寡母的生活一定一落千丈。的確,當時物價飛漲、形勢險惡,出版社都斷付了魯迅的版稅。
很多人都來勸她改嫁:
「他去世時,您還不到四十,為什麼不再結婚呢?」
想想都知道,許廣平如此獨立自強的女性,怎麼會甘願受那種封建道德的束縛,不去追求自己下半生幸福呢?
可是許廣平說:
「他的一言一行,已經融合在我的生活裡面,猶如病弱的人曾經輸過血一樣,就是想忘記,事實是存在著……在他死後,我對他生活的各個方面似乎更能了解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忘記他,等於忘記了一切。
不改嫁,不是拘泥於世俗道德,而是忠實於自己的感情。
魯迅在照片上題字:海嬰與魯迅,一歲與五十
於是,許廣平帶著孤子周海嬰,在兵荒馬亂的抗日年代,絲縷不絕地收集、整理、出版魯迅的遺稿。當她聽說遠在北京的魯迅原配夫人朱安要出售魯迅藏書的時候,她馬上修書勸停,並且說要「盡最大努力照料你」。
後來連朱安都說:
「許小姐待我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的確是個好人。」
之後,許廣平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成為了地下黨員。
她甚至因為魯迅遺孀這樣的獨特地位,成了上海文化人士的一個連接點。
1935年12月8日許廣平與周海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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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樣的身份,日軍占領上海期間,許廣平遭到搜查,除了魯迅先生的遺稿被帶走一部分之外,她自己也被日軍關進了「日本憲兵隊總部」:日軍要她說出抗日文化人的下落,為了達到目的,無所不用其極。
剛開始,還只是各種語言恐嚇,到最後,日本人終於放大招:
先扇她幾個耳光,然後「全個頭面的各部位都輪流被打遍了,耳中轟雷般響,眼前烏黑了一片旋又感覺清澈,像暴風雨前的晦暝交變似的」。
許廣平昏死過去,醒來以後,依然沉默。
日本人又開始用皮馬靴踢她,一個人打不夠,其他人加入虐待的行列,紛紛用皮帶、皮鞭抽她。
她差點就忍不住了:
「沒有嘗過牢獄之苦的人,是不容易理會到某些人為什麼會變節,為什麼會忍受不住痛苦的試煉。我不敢說我能忍受,因為我是肉體,不是銅筋鐵骨。」
最可怕的還在後頭。日本人將許廣平架上電椅,然後通電:
「滋滋聲的電流,從電線走到馬蹄形的鐵圈上,走到貼肉的手腕上,個個細胞遭到電的炙燒,大小神經遭到電極的震暈,全身發生劇烈的變化,不由自主地痙攣,比暈船還更有說不出的痛苦之感。」
許廣平幾次暈死過去,臉都被打腫,面目全非,兩腿好像折了一樣站不起來,發悶頭暈,總想嘔吐,看得出她外傷內傷,處處都傷。
但許廣平就是不講。她的信念就是:「身體可以死去,靈魂卻要健康地活著!」
日本人也徹底沒轍了,整整關押了她76天之後,終於放了她。當時上海的進步文化人,沒有一個人因為她的口供受牽連的。
當年魯迅跟許廣平說「忘記我,只管走自己的路」,原意肯定是希望許廣平能夠獨立自主地決定自己的人生,尋找安定的生活;
許廣平在上海之初,也沒打算「以人殉稿」,她只是想儘自己最大的勇氣,能保持到什麼時候就到什麼時候。
但魯迅對她影響太深入,不知不覺間,她還是活成了魯迅最希望的樣子:傲氣,傲骨,一身剛正之氣。
這其實就是愛的最高境界:你死了,我活著,但我活出了你的精氣神,這就是對你最好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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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廣平整理魯迅的遺稿,並不為了獨占。解放以後,她把魯迅著作的出版權上交國家出版總署,將全部書稿捐贈給了有關部門。
1968年,有人在江青的指示下,將魯迅書信手稿盜走,許廣平怒了,親自寫信給黨中央要求徹查,但毫無結果。
後來,她在給朋友講述這件事的時候,一時激動,心臟病突發而死。
她留下遺言說不留骨灰。後來周總理知道了這件事,提出可以保留少量骨灰,撒到了上海魯迅墓前的小松樹旁。
兩個奮鬥終生的靈魂,死時終於化成了連理枝。
在魯迅生前,許廣平保護著魯迅;在魯迅死後,許廣平保護著魯迅遺產。但其實,她自己就是魯迅最大的遺產:
在那個魯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年代,她身先士卒踐行魯迅的信仰和理念,爭她自己想要爭的東西——愛情,家庭,理想。
她不僅僅是作為魯迅的女人,她本身就是一個值得大寫的人,一個值得人們尊稱為「先生」的女人。
晚年時的許廣平
作者簡介:
國館:最中國的文化微刊。用文化修煉心靈,以智慧對話世界,在這裡,重新發現文化的魅力。
文 / 國館(ID : guoguan500)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