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提到新加坡,熟悉互聯網經濟的人士首先會想到的是它的國有資本集團淡馬錫。它以從不錯過中國科技和互聯網企業投資機會而出名,過去十年中投資了包括阿裏騰訊美團小米在內的大量中國互聯網企業。
不過,可能很少有人會注意到,曾經是世界上第三大晶圓代工廠的新加坡特許半導體(CSM),一度是淡馬錫全資控股的子公司。特許半導體是新加坡先進制造業的名片。淡馬錫和新加坡領導人之間維持十分密切的關系,並擁有以及管理超過3000億美元的龐大資産。可以認爲,在過去數十年中,新加坡的半導體行業能夠崛起,政府通過淡馬錫推動的産業政策與此密不可分。
2018年,制造業在新加坡GDP占比爲20%,電子産業又占據其中50%左右。相比之下,同期香港的第二産業總值也只占其GDP的7.6%。半導體産業在就業、科研和進出口方面,爲新加坡帶來了足夠的可持續發展動力。但是,全球經濟格局的變化與重組,又爲這座城市帶來各種不確定性。它在先進制造業上的政策,曾經爲中國制造業發展提供了參考。未來的變化和走向,或許也能起到一定借鑒作用。
在十一假期期間,36氪作者走訪了新加坡的部分創新孵化器以及智能制造公司,以下是對其先進制造業的觀察和思考。
曾是中國學習的對象
在新加坡泛島高速公路上,突然看見高通、東芝、英飛淩和西門子的這些著名科技公司招牌出現在緊密相鄰的幾棟大樓裏,是一件讓人感到有點驚訝的事情。它們能夠在新加坡立足,得益于這個國家的發展方針。這其中最早可以上溯到在1965年的獨立後,新加坡政府很有前瞻性地確立了發展半導體代工産業的國策,以此來吸引投資就業,並發展貿易。其中一個政策,就是采用各種優惠政策,推動新加坡島南部裕廊工業園的招商引資。
值得一提的是,新加坡制造業一度是中國曾經模仿和學習的對象。中國各地的工業園區模式,最早copy自裕廊工業園。著名的蘇州工業園就是裕廊工業園經驗移植到中國大陸後的成果。另外,通過淡馬錫這樣的大型國有資本投資引導産業發展,這一模式在中國近些年也有較多的應用。其中之一是著名的國家集成電路産業投資基金股份有限公司(即“國家大基金”)一期,總計募資1300多億元人民幣,成立五年來撬動了對半導體産業社會投資5000億元左右。
回到裕廊工業園,它自身吸引了數十家全球半導體公司入駐,使新加坡一度成爲全球半導體中心城市之一,擁有上百家半導體企業,建立了芯片設計、晶圓代工和封裝測試等一系列芯片生産的全要素産業鏈。其産品主要用于出口。
在2009年,新加坡半導體産業占全球半導體産業份額的11.2%,同時還誕生了本土半導體企業的兩大明星企業:特許半導體和星朋科技。後者也由淡馬錫控股,在全球封測行業中一度排名第五。
相比新加坡560萬人口和719.1平方公裏領土,這個成績應該說表現很不錯。沒法像富士康那樣雇傭幾十萬員工代工手機,那麽代工部分高附加值的半導體零部件,在全球産業鏈裏分一杯羹也挺好。
在2008年後,全球半導體産業鏈分工發生調整,主要表現在中國在半導體産業上的投資和研發實力增強,新加坡本土在融資、科研和人力方面的比較優勢降低。本土企業逐步退出,標志是在2009年到2016年間,淡馬錫先後將特許半導體出售給了阿聯酋投資集團ATIC,使其並入全球一度是第二大芯片代工企業的格羅方德。星朋科技被出售給中國的長電科技。淡馬錫接下來調整投資策略。它對TMT行業的投資在2016年尚維持在全部投資的25%。但到2019年,預計降至20%,投資重點轉向金融科技等領域。
但就外國投資者來看,新加坡在東南亞半導體産業的中心位置還沒有發生實質性變化。這裏仍聚集著多家外資代工廠以及許多TMT企業的亞太總部。美國半導體企業多依賴通過新加坡向中國TMT企業提供代工服務,知名企業包括爲華爲提供零部件和代工美光和偉創力。2017年美光在新加坡增設代工廠目前已建成,使其有能夠規避相關政策,繼續爲華爲供貨。
不過,近兩年全球貿易摩擦加劇,以及全球半導體行業在在2018年下半年開始的不景氣——IHS Markit預計全球半導體行業2019年的收入將比去年下降近13%——使新加坡的半導體貿易受到了相當程度的沖擊,也因此影響到整個半導體工業的發展。
新加坡電子制造業在2018年和2019年出現了較大程度的動蕩,導致市場規模(Total Market Size,可以理解爲庫存)突然升高。
單位:百萬美元 數據來源:新加坡統計局
市場狹小,以貿易爲主的新加坡,對全球電子/半導體市場動蕩的感受極爲敏銳。2018年的電子産品出口下降了23.6%,直接引發庫存猛增。因此,它需要另辟蹊徑,在原有基礎上尋找先進制造業的轉型路徑。
轉型策略:工業4.0?
由于環境穩定,新加坡在産業發展政策上具有一貫的延續性又不失變化。在出售特許半導體和星朋科技後,半導體代工業務重要性有所降低,但新加坡在ICT技術上的積累使其有足夠底氣開展先進制造業的升級換代。這一延續性體現在2015年新加坡科技發展局(A*STAR)提出的《未來制造業倡議》上。
這份說起來並不算複雜的倡議,提出到2020年讓新加坡制造業産值維持在GDP的20%左右(2016年一度跌破20%),主要的做法是通過孵化技術和技術商業化,提升企業的制造效率,從而保持制造業的盈利和領先。而所謂的“孵化”,簡而言之,就是人們所熟悉的制造業“數字化”,也可以稱爲“智能化”。
在這一領域,新加坡科技發展局主要采取的是兩條腿走路的做法。一方面,在人才和技術孵化上,官方采用了PPP模式(政府和社會資本合作模式)。政府和南洋理工大學合作建立的先進再制造及技術中心(ARTC)是這一合作模式的産物。政府提供資金,ARTC吸收企業會員,與南洋理工的科技團隊實現對接,從商業需求方面開發實用的技術産品。
ARTC中心負責人向36氪表示,中心目前總共約進行了400多個項目的研發,平均每個項目孵化時間約爲半年。36氪在ARTC的試驗工廠裏看到的孵化項目包括VR實驗室、智能機器人以及3D打印等技術。同時,試驗工廠也在嘗試推動各種先進生産解決方案,其中一項嘗試是將所有機床數據進行整合分類和分析,通過無線網絡傳送到移動終端。“用一台iPad或者一部智能手機就能夠對整個工廠進行監控。”現場的一位工程師對媒體表示。
ARTC試驗工廠監控室,顯示屏上是各工業機器人實時數據,並准備引入5G網絡加強機器人之間的交互功能。圖片來源:本文作者拍攝
另一方面,科技發展局正在引入一個強大的外援,大名鼎鼎的德國“工業4.0”概念,來實現技術提升。實際上從ARTC的試驗工廠中就能看到“工業4.0”的特點:通過數字化改造實現制造業的智能化。2018年10月,提出“工業4.0”概念的德國漢諾威工業展覽會首次與新加坡工業展覽會(ITAP)聯合舉行亞洲分展。2019年這一展覽即將于10月下旬再次舉辦,微軟這些企業將會參展。
按照漢諾威所在的下薩克森州的州長史蒂芬·威爾對媒體的解釋,下薩克森州與新加坡人口接近,都擁有大量的中小企業且制造業發達。“工業4.0”的智能制造概念,適合在新加坡落地。在2018年首次引入“工業4.0”概念後,西門子在新加坡建立了工業4.0實驗室,麥肯錫也在這裏建立了一個類似ARTC的試驗工廠,以此來增加對工業4.0商業落地的理解。更多的公司還在跟進。
迄今爲止,工業4.0在技術還是一個比較模糊的概念。它的進度很難用具體標准衡量。但凡實現了一定程度的數字化和智能化的生産體系,都可以稱爲“工業4.0”。新加坡智能制造企業ABB的展示廳裏有個最直接的案例:在一台馬達上安裝了一個煙盒大小的感應器,實時將馬達的各種數據(震動頻率、電流壓力、轉動速度等)上傳到數據中心。中心根據數據分析預判馬達的工作效率、維修和運行成本,並給出更好的運行建議。
ABB展廳中展出的馬達,左側的那塊白色的零件就是ABB的傳感器。圖片來源:本文作者拍攝
這一合作方式對制造業公司來說將會産生商業模式的變化。ABB不僅向客戶提供硬件設施,也向客戶提供解決方案,並越來越依靠後者提供盈利。該公司員工向36氪表示,不會就感應器本身收費。但長期來看會收取一定的服務費,以此作爲穩定的收入來源。
東南亞將成工業4.0的市場
但是,以新加坡目前狹小的市場和有限的人力資源,在自家地頭發展先進制造業,是螺蛳殼裏做道場,缺乏發展空間。它必須向周邊市場尋找落地機會,而“工業4.0”本身,就是一張不錯的商業名片——從這個意義而言,新加坡和德國在這一概念上的合作,目前的商業意義大于其技術意義。
2018年,受全球貿易增速下滑的影響,尤其是中美在半導體領域的爭端,使新加坡的半導體零部件出口受到沖擊。不過,貿易摩擦帶來的影響之一,是使部分低端産業加速轉移到東南亞,尤其是越南等地。但這對于新加坡來說未嘗不是好處。在新加坡參加的“工業4.0”非正式討論時,一位來自越南的産業NGO的人士表示,越南承接了很多低端産業,但如何推動這些産業升級還存在很多問題。“工業4.0將會對越南産業升級帶來很大的發展機遇。”
這意味著新加坡在發展智能制造業上與周邊國家和地區存在著互補,它可以通過輸出技術和解決方案來獲得商業利益。
但即便是與德國合作進行了“工業4.0”的數字化升級,新加坡能否在技術和服務出口上獲得更多利潤,從而實現對原有半導體産業的出口超越?這個問題的答案目前還比較模糊。
由于東南亞市場的整合程度各有差異,基礎設施建設進展程度不一,智能制造在這一區域推行將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另外,還有一些技術在商業落地時需要進行多方面考慮。例如,ABB的一位技術人員向36氪表示,目前許多企業還不信任雲服務,不願意將數據上雲。各方在信息安全上還需要多方面協調,在數據安全立法上也需要予以推進。
ABB展示的咖啡機器人。單獨造一個不難,難的是如何提升它的商業價值。圖片來源:本文作者拍攝
從中國的角度如何看待新加坡工業4.0概念落地?
技術上而言,中國的智能制造,得益于“全國一盤棋”良好的基礎設施建設以及巨大的市場,擁有更多發展機會。人工智能、大數據和雲計算在中國已經不是新鮮的概念。新加坡也不太可能像從前那樣,可以提供一條龍的制造業升級經驗。不過,在商業開發與合作上,怎麽樣與國外先進制造業模式進行對接,共同開發市場,或許,新加坡模式可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