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5日,巴林、沙烏地阿拉伯、阿聯、埃及等七國分別宣布與卡達斷絕外交關係,指責卡達支持「恐怖主義活動」並破壞地區安全局勢。儘管這些「斷交」消息是由各個國家分別發出的,但是在同一時間內密集發出,顯示出卡達顯然引起了這些國家的「公憤」。
此次中東四國與卡達斷交,顯然是對於卡達某些外交政策表示了不滿。而如果需要理解卡達外交政策,尤其是在2011年中東巨變之後的中東外交政策,那麼就需要我們簡要回顧卡達國家建構歷史以及其面臨的內外挑戰。
外敵環立的卡達
19世紀,如今的卡達王室,當時還是遊牧部落的阿勒薩尼家族來到今天的卡達,並且在當地定居。不過自從來到卡達半島之後,阿勒薩尼家族一直面臨巨大的安全挑戰。
比如前往巴林的祖巴拉家族,一直認為卡達是自己的地盤,聯合如今的阿聯境內的一些酋長,組成聯合軍隊,與阿勒薩尼家族開戰,一度讓阿勒薩尼家族在卡達的勢力搖搖欲墜。然而長期的海戰,威脅到了英國的航運安全,在英國的斡旋下,各方終於停止武力對抗,而從此以後卡達也就成為了英國保護下的一個小酋長國家。
除了來自於周邊其他酋長勢力的襲擾,來自於阿拉伯半島上強大力量的干擾,也讓卡達的阿勒薩尼家族十分頭疼。比如1871年鄂圖曼帝國軍隊進駐今天沙烏地阿拉伯的東方省,阿勒薩尼不得不向鄂圖曼帝國和當地駐軍示好,換來了鄂圖曼帝國任命阿勒薩尼當時的部落首領賈西姆為如今卡達的領導人。
但是好景不長,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使得鄂圖曼帝國和英國彼此兵戎相見,卡達阿勒薩尼家族幾經權衡,下決心加入了英國陣營,在1916年同英國簽訂了保護協議,成為英國保護下的擁有一定自主權的酋長區。
除了傳統大國,阿拉伯半島上新崛起的沙烏地阿拉伯也對卡達虎視眈眈。1935年,剛剛成立不久的沙烏地阿拉伯就「曉諭」卡達,要求其酋長向沙特國王「效忠」。在此背景下,卡達不得不繼續仰仗英國的保護。可以說,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的近百年里,有了英國的保護,卡達得以在豪強紛爭的阿拉伯半島和海灣地區倖存下來。
1968年,英國的保護也隨著帝國實力的衰弱而進入尾聲,是年英國首相哈羅德·威爾遜宣布,英國無力負擔波斯灣每年120萬英鎊的駐軍費用,因此決定將會在1971年年底之前撤離。而面對阿拉伯半島的沙特,以及海灣對面的伊朗,包括科威特、巴林、卡達和當時阿聯境內的幾個小酋長國,卡達都顯然太過於弱小。
1961年科特威剛剛宣布獨立,伊拉克就公開宣布科特威是自己的「領土」,這讓其他幾個海灣小酋長國心有餘悸。因此從1968年開始,巴林、卡達和如今阿聯的幾個小酋長部落,開始協商聯合建立「國家」。但是最終談判並未成功,卡達認為巴林有意在未來國家中施加自己的影響,因此最終卡達、巴林分別宣布獨立建國,而剩下的幾個小酋長部落則統一形成了今天的「阿拉伯聯合大公國」。
從1971年到1980年,這個期間是卡達安全局勢最為脆弱也最為微妙的時間段,比如鄰國阿聯剛剛成立,當時的伊朗就出兵占領了與阿聯存有爭議的島嶼大小通布島和阿布穆薩島,而這一時間段內,國內一切都需要重建,卡達甚至還沒有建立起完整的政治管理體系。因此整個70年代,卡達一直警惕地關注著周圍國家的動向。
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和蘇聯入侵阿富汗之後,尤其是1980年兩伊戰爭爆發,海灣地區的地緣政治形勢發生了根本性轉變。沙特由過去的阿拉伯大國,轉變為對抗伊朗的前沿國家。革命後的伊朗「全面出擊」,霍梅尼認為「王國政府」和「世俗政府」都是「叛教者」,而其東方省巨大的什葉派人口,以及沙特孱弱的軍力,使得沙特不得不轉而與海灣小國「抱團」。在這一背景下,1981年海灣阿拉伯國家合作委員會(海合會)成立。
與沙特的微妙關係
但是海合會的成立,並不代表卡達對於沙特的顧慮有所減輕。事實上,卡達一直擔心沙特通過海合會來控制其內政,因此卡達始終反對建立軍事政治一體化的海合會組織,而將海合會定義為一個磋商和協調海灣阿拉伯各個小王國立場的平台。
冷戰結束後,第一次海灣戰爭的爆發,使得卡達和沙特曾經短暫「並肩戰鬥」,二者都將野心勃勃的薩達姆政府看作是地區安全威脅,尤其是在其吞併科威特之後卡達和沙特等海灣國家人人自危,因此支持聯合國對伊拉克採取軍事行動。但是在海灣戰爭之後,卡達和沙特以及其他海灣國家的矛盾再次顯現。
一方面,卡達和沙特之間的邊界長期模糊,在海灣戰爭結束之後,卡達和沙特就邊界問題進行了多次磋商,但是並未形成突破,雙方甚至在1993年爆發武裝衝突,最終當然是卡達吃虧不小,而雙方的外交關係也因此破裂,直到數年之後才在科威特等國的斡旋下重新恢復。
另一方面,1995年卡達國內發生政變,現任國王哈馬德(當時還是王儲)趁著自己的父親、老國王哈利法出國訪問期間,奪取政權。儘管最終哈利法並沒有受到傷害,而是被允許帶著自己的金銀細軟(約合35億美元)到法國頤養天年,但是哈馬德的行為遭到了其他海灣阿拉伯國家的一致反對。各方為此爭執很久,甚至逼得1995年和1996年兩屆海合會會議都開的非常不順利(因為卡達代表團資格問題)。
除了外交上的風波,沙特等國家還被卡達指責直接策動針對哈馬德國王的政變,1996年的政變被卡達安全機構破獲,抓捕了一些阿勒薩尼王室成員,甚至在哈馬德繼位十多年後的2006年,沙特被發現還涉足和支持針對哈馬德國王的政變。可以說,卡達和沙特之間的關係,在面對共同外敵時候,會傾向於團結一致,但是當外敵消失,則會傾向於彼此警惕。
成功的哈馬德國王
當前的哈馬德國王,可以說是卡達阿勒薩尼王室歷史上最成功的領導人。哈馬德國王早年在英國桑赫斯特皇家軍事學院學習,因此為人開明卻不乏堅毅。哈馬德之前,卡達的經濟結構往往非常單一,而且十分依賴於一個單獨的外部國家。上世紀40年代以前,卡達的經濟以珍珠為主,如今在卡達多哈的瓦吉夫老市場對面,就有一個巨大的珍珠雕像,象徵著卡達早期的經濟支柱。只不過上世紀30年代國際經濟大蕭條,以及隨著而來的東亞珍珠業的興起,使得卡達經濟損失很大。
上世紀40年代以後,卡達開始發現國內石油,並且交由英國開採、維護和出口,卡達自己賺的收益並不太大。這種情況直到上世紀70年代,卡達石油逐漸收歸國有,而且隨著國際原油價格上漲的利好,卡達財政充盈,民眾福利不斷增加。而到了上世紀80年代末,隨著國際石油價格下跌,卡達財力枯竭,甚至開始向老百姓收取水費和電費,致使卡達國內不滿情緒上升,民眾要求變革的呼聲越來越高。這也成為了哈馬德得以在卡達成功政變的一個重要基礎。
哈馬德上任給卡達帶來了一系列重大變化。比如哈馬德重視選舉,在2003年第一次以「全民公決」的形式通過了新憲法,這在海灣阿拉伯國家中非常罕見;此外哈馬德還銳意革新,打擊國內腐敗尤其是王室的奢侈之風(比如老國王退位後帶走巨額財富,在卡達歷史上一直是一個傳統);哈馬德還積極引入外國資本,增強卡達的經濟活力;此外,正是在哈馬德時期,卡達成功的在1995年開採天然氣,並且花費1200多億美元,鋪設連接歐洲亞洲的天然氣管道。2006年,卡達超越印度尼西亞,成為了世界天然氣出口第一大國。巨大的財力,使得卡達實行「豪華」的全民福利政策,百姓人人有份,哈馬德的民心支持率也不斷攀升。
在提升國際影響力方面,哈馬德之前的歷任國王大多將卡達定位為一個海灣小王國,但是哈馬德國王上任之後,決心發揮自己的軟實力。尤其是在1995年建立了半島電視台,成為了卡達傳播軟實力、影響外部世界的重要途徑。
在半島電視台建立之前,整個阿拉伯世界還沒有一個24小時連續播報新聞資訊的電視台。而如今,半島電視台以其高效、專業和權威性,完全「碾壓」其他阿拉伯媒體和外國媒體在阿拉伯世界的影響力。
在外交方面,卡達憑藉國內富有的財力,在過去十多年中,通過多次外交斡旋,比如幫助黎巴嫩結束內戰、斡旋巴勒斯坦法塔赫和哈馬斯衝突、調停蘇丹達爾富爾問題等等,獲得了良好的口碑。而獲得2022年世界盃承辦權,更是標誌著卡達國際威望的提升。因此,當2011年中東動盪爆發之後,很多民調都顯示,阿拉伯世界民眾對於卡達的印象普遍良好。
但是卡達的「外交資產」,很快陷入僵局之中。哈馬德領導下的卡達,通過多種途徑支持埃及和突尼西亞的變革,支持敘利亞反對派力量,同情阿拉伯國家內部的反對派,在2011年之後的一段時間內,幫助卡達贏得了不少口碑。然而在2013年7月穆斯林兄弟會為代表的埃及反對派被推翻,敘利亞內戰陷入僵局後,卡達所秉持的外交立場就成為了「包袱」。卡達政府內部仍然長期支持「穆兄會」,這就導致了與埃及和其他海灣國家關係的緊張。
外交資產變為負擔
作為阿拉伯世界最大的非政府組織,「穆兄會」的成立和埃及關係密切。儘管在1928年成立於埃及,但是「穆兄會」真正表現出巨大的政治影響力是在上世紀70年代。一方面隨著第三次中東戰爭的失敗,納賽爾所倡導的「泛阿拉伯」口號逐漸被「泛伊斯蘭」呼聲所挑戰;另一方面,納賽爾去世後,薩達特為了能夠降低納薩爾的影響,轉而在70年代與伊斯蘭政治力量合作,「穆兄會」藉此得以迅速擴張。在此期間,「穆兄會」內部也發生分裂,一些主張通過暴力活動來推翻「所在國政府」的極端分子開始出現,並且影響到了埃及和阿拉伯國家的青年人。
作為阿拉伯世界的中心,埃及「穆兄會」的發展,也影響到了海灣國家。很多海灣國家年輕人,包括約旦和巴勒斯坦青年(比如後來的本·拉登、扎瓦赫里、以及扎卡維等),都受到了當時埃及國內伊斯蘭極端主義的影響。這些年輕人回到自己國家,逐漸要求推翻所在國政府,因此包括沙特、科威特、阿聯等在內的海灣國家,普遍將「穆兄會」視為政權威脅,紛紛將其驅逐。而與這些國家相反,卡達則成為了「穆兄會」許多成員的新避難所。
有了與「穆兄會」和其他伊斯蘭團體的親密關係,加上有著半島電視台的支持,一個在海灣地區天生不安卻又雄心勃勃的卡達,開始介入到其他國家內政之中。在塞西領導的埃及推翻「穆兄會」政府之後,卡達卻依舊長期對「穆兄會」抱以同情;當埃及政府將「穆兄會」列為「恐怖組織」之後,卡達還通過半島電視台對「穆兄會」進行正面描述,這讓埃及-卡達關係長期處於僵冷狀態,也最終促成了此次埃及與卡達的斷交。
與埃及類似,阿聯也一直將「穆兄會」視為重要的不安定因素。早期「穆兄會」進入阿聯,是進入到阿聯的科教文衛系統,但是隨著時間推移,這些「穆兄會」和其他伊斯蘭團體分子試圖推翻阿聯國內政府,這讓阿聯十分不滿。在地區局勢上,阿聯和埃及一樣,都認為伊斯蘭極端分子應當予以剷除,這也就是為什麼在打擊利比亞境內極端分子問題上,埃及塞西政府和阿聯長期保持合作,而與卡達則分歧甚大。
而沙特和巴林與卡達的「分歧」,主要集中在對伊朗關係上。對於卡達來說,伊朗的威脅儘管存在,但是並不那樣直接。卡達將自己定位為一個開放的國家,就必須要與伊朗保持關係;而將自己定位為一個溝通有關衝突各方的、通過軟實力來提升自己影響力的地區國家,就需要與伊朗保持溝通。比如5月底,卡達就表示需要與伊朗保持溝通,來維護海灣地區的穩定和安全。
這點在沙特和巴林看來,簡直不能容忍。巴林自不用說,從2011年以來,巴林國內什葉派-遜尼派紛爭頻繁,只是依靠沙特的幫助才得以維持政局穩定;而沙特更是長期認為自己東方省什葉派受到伊朗蠱惑,沙特國王薩拉曼上台之後,更是將伊朗定位「頭號敵人」。因此當特朗普不久前訪問沙特,在伊朗問題上表達了對於沙特的支持後,沙特有理由也有底氣與巴林聯合,對卡達予以制裁。
應當看到的是,包括受到「穆兄會」困擾的科威特,並沒有與卡達斷交,顯示其成為未來海灣國家內部可能的「和事佬」。但是此次事件,應當被視作一個重要的節點。從時間上看,沙特、巴林、阿聯和埃及顯然經過了協調。在過去近一周的時間內,沙特與阿聯和埃及高層都進行了溝通,而沙特當前與巴林的「密切關係」,應當使得這種溝通更加容易。因此在短時間內,四國同時向卡達「施壓」,就是要壓迫卡達在外交上「站好隊」,做出選擇。
對卡達來說,以一個小國發揮絕大的作用,需要通過軟實力,與包括「穆兄會」等伊斯蘭組織和不同的爭端各方建立聯繫,來維持自己的影響力。但是在當前的地緣政治環境中,「穆兄會」成了埃及口中的「恐怖分子」,而伊朗也成了沙特的頭號敵人,這種「非敵即友」的語境,已經不再存在卡達可以發揮軟實力的空間。在此背景下,四國斷交卡達,也就成為了一個必然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