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57年大馬獨立以來,反對黨聯盟雖然層出不窮,但國民陣線及其前身「聯盟」還從未讓政權旁落。不過,2008年,國民陣線的國會席次從絕對多數(66%以上)跌至63%,元氣至今沒有恢復。
為中國人熟知的是,馬來西亞公民中,華人占23%,印度族占7%,馬來族占69%,除新加坡外,世界上再沒有其他國家有如此高比例的海外華人。
刀哥曾多次前往馬來西亞,在一些海濱城市,如新山(舊稱柔佛)、馬六甲、檳城等,華人眾多,即使只用中文,也足以保證你在這些城市裡暢通無阻。
但對馬來族人來說,其他族裔比例較高,增加了他們的危機感,再加上歷史、現實政策等原因,不同族裔間的矛盾在馬來西亞比較嚴重,不僅是個社會問題,也是政黨爭鬥以及選舉中熱炒的話題。
有新加坡媒體笑稱,馬國每一次大選幾乎都會出現種族和宗教議題,似乎不談種族主義就無法贏得選票。
華人牌
華人是非馬來族最大群體,一旦遭遇種族議題討論,他們往往首當其衝。
今年也不例外。今年2月,選戰即將打響的時候,卻有人將矛頭直指馬來西亞首富郭鶴年(華人),說他通過侄子郭孔懷資助民主行動黨(反對黨聯盟的成員),打算推翻國民陣線政府,以便建立一個由華人主導的政府。
執政聯盟主要執政黨巫統很快做出反應,提醒郭鶴年如今所得財富都仰賴於執政聯盟的政策,甚至現任總理納吉布也出面說,郭鶴年能壟斷白米和白糖市場幾十年,光有幹勁、刻苦和自律並不足夠,政府的政策才是鑰匙。
親執政黨的媒體也接連向郭鶴年發難,一時間輿論洶湧,這逼迫長居香港的郭鶴年打破沉默,表示對他的指控是嚴重誹謗,他稱自己「高度尊重畢生竭盡所能為馬來西亞人民謀福利的國家領袖」。
大馬很多分析人士都對大選前參選這套「殺雞給猴看」的戲碼瞭然於心。事情雖然最終被證明是無中生有的假新聞,但在這個過程中,政治人物獲得發聲機會,並對有產的非馬來族裔選民產生心理威懾,因為誰都擔心自己的財產因政黨輪替而產生變數。
這一招可謂專門定製給華人的。就在2018年最新的大馬富豪榜上,前10的富豪中有8名是華人,他們的確擁有很多財富,但在這個尊崇「馬來人至上」的社會,每天他們都如履薄冰,屢屢成為被指責的對象。
丹斯里是馬來西亞國家榮譽,由國家元首冊封給對國家有極大貢獻的傑出人士,意為「護國將軍」。馬來西亞前10的富豪中,除阿南達和賽莫達外,都是華人。
與以往的大選話題略有不同的是,這次與馬來西亞華人社會(簡稱「華社」)相連接的,不僅僅只有種族問題,「中資」也被炒熱,被反對黨聯盟拿來攻擊執政黨聯盟。
4月初,宣布參加這次大選的前總理馬哈蒂爾攻擊納吉布政府向中國靠攏、過度依賴中國投資、向中國投資者大肆販賣土地等等。馬哈蒂爾說,如果能贏得大選,將更加嚴格地審查中國在馬來西亞的投資。
這不是馬哈蒂爾第一次將矛頭指向中資,就在今年1月6日,他還在博客上發文,說馬來西亞「最寶貴的土地將被外國人擁有並占據,簡直就是外國土地」,被指含沙射影指責中國。
馬來西亞這些年與中國關係拉近,以經濟為主的合作眾多,加上中國「一帶一路」建設的啟動,也惠及大馬,如果這些都是馬哈蒂爾指責的理由,中國顯然不能接受。
中國駐馬大使館也不點名回應,「有的人在台上口口聲聲馬中友好 ,下台後極力煽動仇華情緒;在台上時四處遊說中資來馬,下台後肆意汙衊中資,搶走本地人飯碗……如此翻雲覆雨,何來起碼的誠信?何以贏得國際社會的尊重?」
中國駐馬領事白天
有分析說,馬哈蒂爾之所以這麼做,是想要拉馬來族裔的選票,卻不好直接攻擊華人,因為反對黨聯盟中的民主行動黨正是以華人為根基的。劍指中資可以拉攏馬來人,但說到底還是「打了華人的臉」。
話說回來,老到的馬哈蒂爾既想通過批中資撈馬來人的選票,對於華人他也在極力爭取。今年1月,馬哈蒂爾在參加活動時說,現在的納吉布政府分化華人與馬來人,但這些並不是健康的,他說大家都是馬來西亞人,本來就該和睦共處,一起生活。
所以,這些政治人物無論出言批評華人,還是支持華人,都不過是打「華人牌」罷了。
種族魔咒
馬來西亞華人眾多,還有約7%的印度族裔,並非偶然,從地圖上可以看出來,馬來西亞不僅正好位於中印之間,還占據了中國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要塞。
航海業大發展之前,印度和中國的商船可以恰好藉助季風來到這裡,久而久之,很多中國人和印度人就在這裡紮下了根。中國歷史上,著名的鄭和下西洋甚至也在馬六甲留下了傳說和痕跡。
明清時期,中國社會有過幾次動盪,驅使廣東、福建、廣西東南地區的中國人,大規模下南洋尋找出路。有些時候,華人甚至成為一座城市的主體人群,比如1891年的吉隆坡,總共只有43786人,中國人卻占了79%。
中國人的經營頭腦發達,再加上有同鄉互助的傳統,整體上占據著經濟優勢,對當時的馬來半島貢獻很大,1893年,雪蘭莪州89%的收入是中國社會的移民間接提供的。直到今天,華人占據經濟優勢的局面依然沒有被顛覆。但另一方面,華人內部的分化也很大,除了大商賈富甲一方,也有人還靠賣苦力賺錢。
中國人和印度人漸多,馬來世界逐漸成了一個名義上的「多元社會」,但在英國殖民統治時期,不同種族過著幾乎平行、互不干涉的生活,英國人也樂於對他們採取分而治之的政策,殖民者認為中國人和印度人只是「暫時」住在這個地區。
當時,不同族裔和固定職業連接在一起,比如大部分馬來人生活在鄉村,從事農漁業,也有一些人在政府中做職員;華人主要在市鎮經商;印度人的職業常常是棕櫚園和橡膠園工人。
英國人的政策讓馬來地區種族分離問題更加嚴重,給當地種族融合道路投下了長長的陰影。
二戰時期,日本占領了馬來地區,並賦予馬來人和華人不平等的地位。日本人甚至把之前只有英國人才能擔任的行政職務授予一些馬來人。
但堅持抵抗侵略的馬來亞人民抗日軍,成員卻多是華人,甚至有些華人還為中國抗日戰爭提供了慷慨的資金支持。
日本殖民政府發動馬來人組成警察力量與華人反抗者對抗,讓種族間對立的情緒空前高漲。
走出了被殖民時期的馬來西亞,種族對立情況並沒有得到改善。最初的執政聯盟(國陣的前身)由三大黨構成,其中巫統對應了馬來人群體,馬華公會對應了華人群體,而國大黨則代表印度人。
但這種簡單的組合,卻沒有對應大馬種族裂痕深刻的問題。
在20世紀50年代大馬爭取獨立的過程中,這三大黨進行了協商,並達成了一個社會契約。這可能是大馬種族問題無法彌合的當代起源。
這個契約大意是,在政治上,承認馬來人作為「大地的子女」的地位,將占據這個國家的主導地位,馬來人擁有各種特權,比如馬來地區行政機構馬來人與非馬來人比例為4:1等。此外,將馬來語定為國語,伊斯蘭教是官方宗教。
作為回報,其他種族的一些訴求得到滿足,比如他們將得到馬來西亞的公民權,可以自由經商,不必擔憂財產被沒收或遭到歧視性稅收,等等。
這個契約最終被寫入馬來西亞《聯邦憲法》第153條,即最高元首(馬來西亞君主)有責任根據這條文的規定,維護馬來人及沙巴與色拉越土著的特殊地位,以及保護其他族群的合法權益。
至此,大馬從法律上確立了「馬來人至上」的原則,成功創造了馬來西亞的種族魔咒。1969年5月13日,這一契約結出惡果,釀就馬來西亞史上最大規模種族衝突事件。
當時,執政的聯盟黨在選舉中失去了66%的絕對多數席位,讓以華人黨派民主行動黨為首的反對黨聯盟搶了風頭,馬來人由此產生了失去特權的恐懼,他們在5月13日當天與正在吉隆坡遊行慶祝的華人群體發生衝突,衝突也很快蔓延整個大馬。
事後,據官方統計,「五一三事件」造成數百人死傷,超過6000人的家園和財產受損,其中大部分是華人。
從1969年到現在,那樣烈度的種族衝突再沒發生過,所有大馬領導人也都強調種族團結,現任納吉布政府甚至提出「一個馬來西亞」政策,以刻意淡化種族之間的裂痕。
與之相對應,馬來西亞華人社會也多次表示,馬來西亞華人是馬來西亞人,不是中國人,他們效忠的是馬來西亞政府。即便如此,達摩克利斯之劍依然懸於大馬之上。
2005年,現任大馬國防部長、時任巫統青年團團長的希山慕丁在該團大會上高舉並揮動馬來短劍「克里斯」,被普遍認為是在威懾其他族裔,象徵意義重大。這件事引起了大馬華社對巫統的反感。
今天,沒有一位馬來西亞政治人物在檯面上不強調種族團結、融合,但同樣的話語說了那麼久,也恰恰說明馬來西亞的種族矛盾解決之路,依然漫長。
現實困境
刀哥在東南亞長待過一年,其間數次到達馬來西亞,在遇到困擾時,馬來西亞華人都給了我很大的幫助,令人有些感動的是,他們說的是標準國語。
梁靜茹、光良、品冠、阿牛這些在中國幾乎家喻戶曉的影視明星,以及因參加《奇葩說》而大火的顏如晶、陳詠開和胡漸彪,他們都是馬來西亞華人。
現在想來,馬來西亞華人之所以在海外如此之久,還能獨立保持自己的文化、語言等傳統,和大馬的政策沒有能夠很好地讓華人融入當地社會不無關係。
又因為華人在馬來西亞一直被視為「二等公民」,在教育等方面處處受限,才更加激發出他們自力更生的空間。
直到現在,在政府「一個馬來西亞」的口號下,大馬華人遭受的冷遇在繼續。
有馬華學者曾發文舉例,馬國國立大學的學額分配上,馬來人享有的保留「位子」占巨大比例。官方的採購與政府的開發項目,也以馬來人的企業為優先,甚至是唯一分配對象。此外還有林林總總明顯有益於馬來人的官方社會經濟行為。
雖然當下在馬來西亞華人的經濟地位占據優勢,但經濟權利、政治權利、受教育權利依然要面對明顯的不平等待遇,並且沒有改善的跡象,這難免讓一些人心灰意冷,造成不少馬來西亞華人近年來用腳投票,移民新加坡、澳大利亞、歐美等地。
隨著中國國力日益上升,在中國尋找機會也成了馬來西亞華人的新選擇,相比之下,他們能熟練操著國語、方言、馬來語、英語等,是難得的多語人才。隨著中國「一帶一路」建設的推進,中國和馬來西亞建立了很多互利的合作,馬來華人正好可以發揮語言和文化等優勢,獲得新的機遇。
但恰恰是這種中國與馬來西亞關係的進一步緊密,經濟聯繫加強,卻又讓馬來西亞華人面臨新的現實困境。
馬來西亞建國前,馬來地區華人和中國的聯繫非常緊密。1909年,清政府宣布「血統主義」,承認中國男性的後代都為中國公民。1900年到1910年間,孫中山8次訪問馬來亞,獲得了南洋華人對中國革命事業的資金和精神支持。甚至在辛亥革命後,中國國民政府還介入了南洋地區華校的教育,培養學生們的民族自豪感。
檳州華人大會堂成立於1881年,當年孫中山醞釀革命時曾在原址發表演講。
甚至在中國共產黨成立後,中國國內的國共爭鬥也在馬來亞、新加坡等南洋地區也有不同形式的表現。
中國在上世紀50年代宣布不承認雙重國籍,身在馬來亞等地區的華人只能在回到中國和留在當地做出艱難選擇。隨著馬來西亞建國,選擇留在大馬的華人與中國的聯繫被徹底切斷。即使這樣,華人依然沒有得到信任。
現在,馬來西亞有些華裔政黨和人士提出「中國強大就是馬來西亞華裔的利好」,不少中國人也有這種想法,但實際情形要複雜得多。
一位對馬來西亞有深入了解的學者告訴刀哥,其實這要看中國如何與當地不同族裔互動。如果中資在進入馬來西亞時,能夠惠及當地社區的管理者和紅利分享者,也就是馬來人那裡,當然會讓馬來西亞華商作為中國與馬來西亞溝通的橋樑地位得到穩固,甚至有利於當地種族矛盾的緩和。
但如果因為圖方便,中資在進入馬來西亞時更多隻讓華商受益,而讓馬來人和其他族裔無法分到一杯羹甚至感受到傷害,那麼馬來西亞很可能興起「中國威脅論」,引發馬來人對華人更大的猜忌,在未來中馬有利益摩擦時,馬來人的民族主義情緒也可能會朝著當地華人的方向噴涌而出。這並非威言,因為馬哈蒂爾已經劍指「中資」了。
馬哈蒂爾宣布,一旦當選,他將重新審核在馬的中國投資項目。
現在很多關心馬來西亞華社的人,都希望馬來西亞能走出種族隔閡,真正成為「一個馬來西亞」。
刀哥卻想起自己的親身經歷。2012年,我和同學在馬六甲一家火爆的娘惹餐廳吃飯,突然聽到熟悉的國語,轉頭一看,是一位皮膚黝黑的馬來族小哥。後來才知道,他讀的是華校。我一直記得他靦腆笑時露出的潔白牙齒。
2013年,我和朋友迷失在檳城國家森林公園裡,天空陰霾密布,感覺大雨將至,我和朋友想要儘快返回森林入口,卻不知道如何返回。在一片空曠的沙灘上,可能是看出我們的困局,一位馬來小哥走近,用不太流利的中文問我們需要什麼幫助,用水上摩托將我們帶出了森林。途中我們問他為什麼會中文,他說自己的女友是華人。
除了這些,馬來西亞處處可見馬來人、華人和印度裔相互交融的痕跡,這也造就了馬來西亞獨特的魅力。那麼,又有什麼是不能消融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