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搜狐早成立三年,馬雲說聽不懂其創始人的觀念。在這家公司死亡之後,卻以另外一種方式存在,比如在一個叫作“去日留痕”的網站上。
作者 | 思想漪
編輯 | 趙思強
一家互聯網公司在死掉15年之後,仍然有人寫下紀念與致敬的文字。
在一個名爲“去日留痕”(www.oihw.com)的網站上,從2002年開始,數千人在這裏寫下的超過3000條留言。其中,有人寫留言“20年後,我再來”,有人在這裏打廣告,推銷家具。也有人在尋人——失蹤了五六年甚至十幾年的網友。更多人留下“悲壯”“致敬”“感恩”等詞。
一位叫“吳哲”的用戶留言,“這裏更像是一個互聯網墳場”。
這個“墳場”的墓碑上刻著“瀛海威”的名字。
瀛海威(全稱:瀛海威信息通信有限責任公司)成立于1995年,央視《互聯網時代》紀錄片裏稱其“首家中國互聯網民營企業”。瀛海威的創立者是張樹新,著名財經作家吳曉波在專著《大敗局》稱這個女人“迅速地穿上了領跑衫,跑在了還顯得稀稀拉拉的中國互聯網長跑隊伍的最前頭。”
此刻距離中國用一條64K的國際專線,全功能接入國際互聯網僅僅1年多時間。
1996年,瀛海威在中關村白頤路南端街角處立起來一塊牌匾,寫著“中國人離信息高速公路有多遠,向北1500米”,這句話成爲中國互聯網發展史上的“坐標”。“Information High Way”(信息高速公路),簡寫“I H W”音譯正是“瀛海威”。
其上線的“瀛海威時空”網絡是當時國內唯一立足大衆信息服務、面向普通家庭開放的網絡,用戶注冊後,繳納一筆費用兌換上網所需要的信用點,即可享受“論壇”“郵局”“咖啡屋”“遊戲城”等多種服務。
郭萬盛在《奔騰年代:互聯網與中國1995—2018》中回憶:“進入瀛海威時空,你可以閱讀電子報紙,到網絡咖啡屋同不見面的朋友交談,到網絡論壇中暢所欲言,還可以隨時到國際網絡上漫步。”
在接下來的“門戶網站”時代,驗證著張樹新的判斷。瀛海威成立三年後的1998年2月,張朝陽發布“搜狐”,是中國第一家中文網上搜索引擎。不久,王志東推出“新浪網”,丁磊改版“網易”,把中國互聯網帶入了新的時代。
1997年,中國撥號入網用戶,只有 25 萬人。1998年8月的數據顯示," 瀛海威時空 " 的注冊用戶超過 6 萬人,瀛海威時空網絡群的日均總訪問量,超過了 50 萬人次。
馬雲和張朝陽都曾朝聖“瀛海威”。1995年,到北京推廣“中國黃頁”的馬雲拜訪張樹新。後來他在紀錄片《書生馬雲》中說:“如果互聯網有人死的話,張樹新一定比我死得更早。她的觀念我聽不懂;第二,我做的是企業上網,她做的是老百姓上網。”
一語成谶,一切都終于2004年。因年檢逾期,瀛海威被吊銷營業執照,浪花歸于大海。之前,張樹新于1998年黯然離開瀛海威,這位東北女性總結瀛海威失敗的原因,“我們本來是要賣面包的,後來我們要從種麥子做起。而賣面包的利潤卻無法負擔種麥子的成本。”
但故事並沒有結束。在這家公司死亡之後,卻以另外一方式存在,比如在“去日留痕”的網站上。
這個網站原始極了,就是一個留言板,左右分列,左邊的留言框是藍色,右邊是綠色。截至目前有169頁,單頁有20條留言。
最早的留言追溯到2002年7月18日。“很高興參與懷念舊瀛海威網站的建設,期待所有體驗過瀛海威World Groups的老朋友們都來這裏交流。”
留言者是林興陸,是這個網站的創建者。他曾在1997年到1999年就職于(深圳)瀛海威,“這是一次個人命運的轉折”,林興陸回憶說。他至今仍記著瀛海威辦公室牆上挂的紅布白字橫幅,“瀛海威人從事的是影響未來一百年的事業”,至今想來都覺得很震撼。
林興陸進入瀛海威時,還沒有成年。這個出生于1980年的廣東陸豐人,13歲就開始學電腦,15歲初中還沒畢業就逃離了校園,最大一筆收入是賣出自己設計的一款軟件,賺了500元,立志靠著電腦、鍵盤、軟件成爲一個傑出的人物,總想“給社會留點什麽”。
2002年創建這個網站時,全球的互聯網經濟陰霾成爲過去式。差點在美股摘牌的網易、搜狐等中國互聯網企業煥發出新生機。
林興陸看著火熱的互聯網大潮,心裏爲老東家惋惜,雖然瀛海威此時還沒有倒閉,但已陷入停滯狀態。他牽挂著以前的同事與在這裏認識的網友。他想做點什麽,“讓以前在‘瀛海威時空’認識,但失散的網友有機會重聚”。
瀛海威見證了中國第一批互聯網用戶的成長,他們在瀛海威網頁“論壇”“小屋”等交流聊天,在電話線上傳遞著新鮮、好奇的懵懂情感。
至今,我們仍然可以從這個網站2002年創建初期的留言感受到第一代中國網民的樸素情感,有些人距離他們上次對話,已經過去了近10年了。
一名叫“鄧雪蓮”的用戶在瀛海威上的網名是“shirley7”,在她之前是7個大哥,7個人在“瀛海威時空”組成了“未來之家”的聊天小屋,她留言說;“哥哥們都上哪了。害我做的飯沒人吃,沖的茶沒人飲…..”
一位叫“狂笑ingDIOの世界 ”用戶留言,“你看看,這麽猜著誰是誰,才叫好玩呢……在別的壇子裏頭灌水不如這裏來得親切……”。
2015年春節,已經移民加拿大的大胃杜在“去日留痕”網站上留言尋友,他說:“目前和M.Lee(北京)、GRACE(加拿大),G.ning(加拿大)等還有聯系,STOP和東升隨著MSN一起消失了,如有認識我的朋友,請聯系了”。在1年之後的2016年12月,他又發出了類似的一條留言。
大胃杜第一次在瀛海威上網,是在1996年,他還是在北京街頭的一張晚報上看到的消息。“那時候不知道上網是什麽,感覺挺新奇,試試”。他第一次花了200塊錢充瀛海威的“信用點”,瀛海威還送了他一個1.44MB容量的3寸半的軟盤。
至今,大胃杜還記得進入瀛海威“咖啡屋”的“當當”聲,還有挂在網頁上的計時器,每次都會往下減,這是消耗的網點,“數字每掉一個,我都感覺肉疼”,就連聊天的文字,都帶著卡通效果。
大胃杜至今還能念出“老H”“Peter 李”“阿Q仔”“東升”等網友的名字。那時,他們也會組織線下聚餐,在魏公村一家傣家菜菜館聚餐。“阿Q仔”並不像在線上很活躍,吃飯的間隙悶悶的,很少說話。有爭議的Colin,她用瀛海威的漏洞偷取“網點”,有男生在瀛海威的論壇上追她,分開後,男生在手臂上拉了一個口子,表達恨意。
“對于瀛海威的消失,沒有很感傷,他不是一下子死掉了,慢慢消失在視野當中的。”大胃杜某次收到郵件,通知瀛海威網點取消,可以隨時隨地上網了。此時他已經轉移到了新浪、網易等門戶網站上,瀛海威上的有些“老朋友”也消失了。
互聯網是強大的,又是脆弱的。大胃杜經曆過ICQ的黯然退場,自己5位的QQ號碼(這是第一批QQ用戶)被騰訊收回,MSN倉皇關停,現在的聯絡方式主要是微信。自己所認識的網友從一個平台遷移到另外一個平台,增加著,也不斷遺失著。
大胃杜在“去日留痕”網站的留言最終被一些老友看到了。Colin聯系到了。後來被大胃杜忽悠移民加拿大,結果適應不了,前幾年又搬回中國了。東升在上海工作,Peter 李“一說話,我才知道,我們加了微信”。
“(現代的各種工具軟件)大家越來越用得方便,大家反而就是不太介意這個東西是誰做的,就成爲一個工具了。”大胃杜說。
有時候,他在YouTube上看到抖音,他就問朋友,抖音是什麽東西,朋友說他,老土,抖音都不知道是什麽。大胃杜在抖音上傳了一個自己家場景布置的視頻,他覺得沒多大意思。
大胃杜覺得“瀛海威”就像美國的“66號公路”,“美國有個66號公路,80年代停了,開了一個50號高速,後來,人們開始懷舊了,又覺得老的東西好玩了。”
現在,“去日留痕”網站不僅是紀念瀛海威了,它已經成爲很多網民的私藏“樹洞”,記錄著普通互聯網用戶的點滴感受,一個90後網友留言說:“90後這一代是跟著QQ長大的,或許等我到中年,QQ也會成爲一個懷舊的工具了”。一個名爲“回憶”的00後網民留言:“第一次認識這個網站,18歲,希望網站一直在。”
也有一些人把“時間膠囊”藏在這裏,等待未來每一天打開。一位匿名用戶在2018年12月1日寫下:“等2028年12月1日回來看看”。
林興陸最近一次登錄“去日留痕”網站是在2019年11月29日,他回複了一位在美國多年的瀛海威老用戶的留言,這個名爲“穿山甲”的用戶1997年因申請留學美國而使用了沈陽瀛海威的服務。
第一代自主留學的學生,幾乎沒有不用過瀛海威的。這是通向世界的一扇窗口,也是改變命運的路口。林興陸回複說,“我在深圳瀛海威的時候就是見證了很多大學生來科教館上網,發郵件申請大學得(的)獎學金,曆曆在目。”
“去日留痕”網站的服務器挂在林興陸在美國租用的主機上。“只要我的主機還在,我的域名沒有問題,它就會一直都在。”林興陸說。
林興陸在互聯網行業摸爬了幾十年,換了好幾份工作。他履曆豐富,先後在潤迅集團、恒基偉業工作過。2000 年,與劉韌等共同發起 DoNews,並和蔡文勝等組建、收購過多家軟件、網絡公司,其中參與組建並任 CTO(首席技術官) 職務的二六五網站已于 2007 年出售給 Google。
2012年,林興陸選擇進入移動互聯網領域創業,專注兒童教育産品設計與研發,結果創業失利,陷入暫停狀態。林興陸時不時在自己的公衆號“網林”更新文章,記錄自己的日常生活,發一些自己小兒子上學的趣事。有時候,也會發“教你做一個最簡單的‘比特幣報價微信機器人”;或者記錄自己對互聯網的觀察,“中國互聯網曆史第一個博客”等文章。
有時候,林興陸也會翻翻瀛海威老員工微信群,這個群從最初的近500人到現在的100多人,不斷有人進來,也不斷有人退出。他很喜歡這個微信群名,“瀛河系”,這和“去日留痕”網站上方那行黑色字,“坐地日行八萬裏,縱橫時空瀛海威”,相得益彰。
再過幾天,即將迎來2020年。“去日留痕”這個網站的也會更新,最下面的“1995—2019”,也將變成“1995—2020”,這個原本是可以自動更新的,但林興陸選擇保留“手動更新”。
2020年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