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一位保守派政治人物借以標榜自己政治立場的,無非是表達對政府尤其是全能政府的警惕。
1981年1月20日,羅納德·裏根在首屆總統任期的就職演講中就說過一句脍炙人口的名言:在目前的危機中,政府並不是問題的解答,而是問題本身。(《美國總統就職演說全編》第330頁,中國文史出版社2009年2月版,武軍、武巍等譯)
什麽危機讓政府成了問題?裏根演講就給出了答案,那是美國曆史上爲時最久、最嚴重的通貨膨脹之一。自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起,這場通貨膨脹就折磨著美國社會,一直持續到裏根上任。
政府的問題又在哪裏?裏根演講同樣給出了答案,政府總想大包大攬,于是政府權力擴張、治理體系擴容、公共開支擴大,隨之赤字不斷上漲,終而寅吃卯糧。一言以蔽之,因爲政府管得太多,結果什麽都沒管好。這位共和黨右翼的旗幟人物進而對“大政府主義”的政治哲學信條,即精英治理理論提出了質疑:一個由精英群體管理的政府真的要優于一個民享、民治、民有的政府?但是,如果我們當中沒有人能管理自己,那麽,誰又有能力去管理別人呢?
裏根的這次演講,是現代美國政治保守派的綱領性文本。不過,回顧美國政治傳統,“政府問題論”可謂源遠流長。在這個話語譜系裏,裏根名言只能算作末梢,而另一句話才具有種子的價值——最少管事的政府是最好的政府(That government is best which governs least)。
在中文網絡裏,“最少管事的政府是最好的政府”一般被挂在亨利·梭羅名下,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認爲此爲托馬斯·傑斐遜的創造。
事實上,傑斐遜從來就沒說過這句話,哪怕是引用。誠然,在美國開國先賢中,以傑斐遜爲代表的反聯邦黨人素來對聯邦權力的擴張持否定態度,政府乃守夜人而非主宰者的觀念根植于他們思想深處。譬如,傑斐遜就曾對中央集權進行過非常激烈的批評:“如果國內外一切政務,事無巨細,均集中在作爲一切權力中心的華盛頓的話,一個政府部門對與另一個政府部門的牽制就成爲無力的了,並且變爲和我們與之分離的那個政府同樣腐敗和暴虐。”問題是,查閱傑斐遜所有的著述和言論,卻根本找不到“最少管事的政府是最好的政府”。
相反,在梭羅的作品裏卻能輕松找到這句話。這句話出自梭羅的 《論公民的不服從》,在此文開頭梭羅引用了一句名言——
我真心接受這一名言:“最少管事的政府是最好的政府”;並希望它能更迅速更徹底地得到執行。執行之後,我也相信,它最終會變成:“一事不管的政府才是最好的政府”。只要人們對此有所期待,他們就會得到那樣的政府。充其量政府只不過是一種權宜之計。但是大多數政府往往不得計,而所有的政府有時都會不得計。人們對常備軍提出的意見很多,也很有份量,值得廣泛宣傳。但它最終也可能會用來反對常備政府。常備軍只是政府的一個手臂。政府本身是由人民選擇用來執行他們意志的一種模式。但是在人民能夠通過它采取行動之前,它同樣有可能被引入歧途,濫用職權。請看當前的墨西哥戰爭,這是相對少數人把常備政府當工具使用的例子。因爲在一開始人民並不同意采取這種手段。 (《美國的曆史文獻》 第152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年12月版,趙一凡編,本文由張禮龍譯)
《論公民的不服從》是梭羅最重要也是最著名的政治論文,寫于1846年,即他在康科德鎮外的瓦爾登湖畔隱居期間。梭羅寫《論公民的不服從》,主旨是反對美國政府挑起美墨戰爭,其動因卻是爲了抗議自己因拒交人頭稅而被當局羁押一事。所以,梭羅的“公民不服從”帶有強烈的“反對政府權力侵蝕個人權利”之意味。從伸張個人權利的角度論,其邏輯的演進必然是從“小政府主義”邁向“無政府主義”,一如梭羅在文中所表述的,他不但希望政府少管事,而且期待政府不管事。
托馬斯·潘恩
之所以稱潘恩爲美國獨立的精神之父,那是因爲他對英國在北美殖民地的暴政進行了猛烈抨擊,而英國的君主政體又是他的主要標靶。潘恩代表作《常識》,就堪稱一本“反政府(英國政府)”的語錄大全。應該說,在《常識》以及潘恩其他一些著述中,有大量限制、否定政府權力的論述。稱這些論述是後世“政府問題論”的思想泉眼,毫不爲過。
譬如,在《常識》中,潘恩開宗明義:社會是由我們的欲望所産生的,政府是由我們的邪惡所産生的。……社會在各種情況下都是受人歡迎的,可是政府呢,即使在其最好的情況下,也不過是一件免不了的禍害;在其最壞的情況下,就成了不可容忍的禍害。(《潘恩選集》第三頁,商務印書館1981年5月版,馬清槐譯)
在《人權論》中,潘恩更是鮮明指出:在人類中占支配地位的秩序,多半不是政府造成的結果。……凡是交給政府去做的事,社會幾乎都可以自己來做。……政府的必要性,最多在于解決社會和文明所不便解決的少量事務,衆多的事例表明,凡是政府行之有效的事,社會都已無需政府的參與而一致同意地做到了。……文明越是發達,越是不需要政府。……如果我們回顧一下英國各個時期發生的暴動和騷亂事件,我們就會發現這些事件的爆發並不是由于缺少一個政府,政府本身倒是導致它們爆發的原因。”(《潘恩選集》第229-232頁,商務印書館1981年5月版,吳運楠、武友仁譯)
毋須贅言,無論是奧沙利文的名言,還是裏根的金句,都是潘恩思想火星所點燃的語言爆竹。雖然潘恩沒有明確說過“最少管事的政府是最好的政府”,但他對“政府乃必要之惡”的觀念诠釋得無比清晰。以一份警惕審視“必要之惡”,實在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