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闵思嘉+陳思航
昨天,哈維·韋恩斯坦的性侵案終于由紐約最高法院作出判決,因爲一級犯罪性行爲和三級強奸罪名成立,哈維·韋恩斯坦被判入獄23年,並將正式注冊爲性犯罪者。
對于判決,哈維依舊否認罪行,堅持認爲自己是清白的,並打算上訴,他覺得這樣的結果讓他感到「困惑」,並表示他和那些上庭作證的受害者只是「對真相的看法不同」而已,「我和她們有過美好的時光。」
韋恩斯坦性侵案在好萊塢曆史和女性抗爭史上,都擁有著核彈般的重量級,這不僅僅是因爲他作案時間之長,罪行之惡劣,受害者人數之巨,更因爲哈維·韋恩斯坦本人是好萊塢曆史上絕對的大佬,他和自己的兄弟鮑勃·韋恩斯坦一手建立了整個商業帝國,從名不見經傳的紐約鑽石區商販的孩子,走到好萊塢名利場的頂峰的同時,他也帶來了整個獨立電影文化的變革,甚至改寫了好萊塢的遊戲規則。
他之所以能侵犯上百位女性而使其不敢發聲,甚至在當時意識不到自己是被侵犯了,很大程度上也跟他手握的權力相關;他能白手起家創造電影神話,讓昆汀·塔倫蒂諾、史蒂文·索德伯格等獨立導演走向市場的進攻性與侵略性,某種程度上也和他對女性那種壓迫式的態度一體兩面。
在他的背後,不僅有好萊塢獨立電影半個山頭的崛起脈絡,更有男權帝國對女性的壓迫結構,而它們,都內在于整個好萊塢甚至美國文化的權力秩序裏。
今天,就讓我們好好來起底一下充滿了矛盾的,既是電影締造者也是女性戕害者的哈維·韋恩斯坦的崛起史和性侵史。
《原鑽》
大家都知道韋恩斯坦兄弟是好萊塢的大佬,但可能都忘了他們最開始是做搖滾樂、推介搖滾新人起家的,推廣搖滾樂的那種激進、侵占地盤的鷹派手法,某種程度上也成爲了這兩兄弟以後做電影的底色。
1979年,韋恩斯坦兄弟來到了紐約,成立了一家叫做米拉麥克斯的小型電影公司,誰也沒有想到,這家完全不起眼,直接用自己的母親和父親名字命名的公司,會成爲未來好萊塢的改革者。
雖然那時候還沒有任何人認識他們倆,但哈維那種異于常人的氣質就已經顯露出來了,他比自己的兄弟鮑勃更加外放、激進,當然也更胖,在許多人的回憶中,早年的哈維身上就透著一種類似尼克松式的氣質,你沒辦法不注意到這個既雄辯又傲慢,在極端自戀的同時又不羞于自嘲,同時還拼盡全力愛著電影的人。雖然他制造過那麽多的奧斯卡系電影,但哈維最常跟人談起的、自己最喜歡的電影,居然是特呂弗的《四百擊》。
《征服者佩爾》
最終《征服者佩爾》拿下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這也是米拉麥克斯拿到的第一座小金人。
這種用欺騙性的方法來「拯救」影片的手段,幾乎成爲了哈維的經營法則,他在未來的日子裏把無數部影片包裝成爲美國觀衆愛看、能接受、會喜歡的那種影片。
另一個例子就是《天堂電影院》,在買下這部兩個半小時的影片後,哈維執意把它剪成了兩個小時。這種傷害影片的行爲讓人無法原諒,「剪刀手哈維」的稱號也是由此而來。
《臥虎藏龍》
獨立電影帝國的崛起
米拉麥克斯的第二個轉折點則是《性、謊言和錄像帶》,那年的聖丹斯上,史蒂文·索德伯格憑借這部電影一鳴驚人,卻一個獎都沒拿到,這也讓衆多的買片公司瞻前顧後,而哈維卻幾乎抱著一種瘋狂的態度花100萬美元買下了這部電影,這行爲在當時被許多片商嘲笑,甚至連索德伯格自己都不相信哈維是認真的,還爲了試探他是不是玩票提了很多過分的附加要求,但哈維都逐一答應了。
結果我們都知道了,被聖丹斯冷落的《性、謊言和錄像帶》在那年登頂金棕榈,甚至擊敗了斯派克·李的《爲所應爲》。
《哭泣的遊戲》
1993年,迪士尼對韋恩斯坦兄弟抛出了橄榄枝,這對兄弟拿下的奧斯卡獎杯讓迪士尼羨慕,他們削減預算求取商業收益的運營方式也受到迪士尼的認同,在一番斡旋之後,韋恩斯坦兄弟把自己賣給了迪士尼,前提是他們擁有相當程度的自主權,在1250萬美元以內的項目迪士尼無權幹涉,但他們也得爲迪士尼帶來更高收益。
換句話說,就是花著迪士尼的錢去掙更多的錢。
這一年是米拉麥克斯真正進入好萊塢主流圈的轉折點,同年他們的《鋼琴課》和《霸王別姬》在戛納共享了金棕榈,更是拿到了十項奧斯卡提名,一時間風頭無兩,但真正改變整個獨立電影界的風暴,還在後面。
是的,說的就是《低俗小說》。
在此前《落水狗》的時候,哈維就已經注意到了彼時無名的昆汀·塔倫蒂諾,投資《低俗小說》的過程就像是一個傳說,哈維在飛機上看了昆汀的劇本,還沒有看完就決定買下投拍:「簽協議,我們要了。」
1994年,哈維從賣家變成了買家,帶著《低俗小說》和昆汀去了戛納,然後就是曆史性的時刻,《低俗小說》拿下了金棕榈。因爲這次合作,昆汀和韋恩斯坦兄弟的關系好到如膠似漆,用當時媒體的話來說,昆汀豈止是韋恩斯坦的第三個兄弟,簡直就是他們的幹兒子!
哈維總是用商業性的方式來推廣自己的這些電影,當年《低俗小說》同時在美國的1100家影院上映,此前還沒有哪部獨立電影能做到如此大規模的鋪開式發行,它甚至擊敗了同時上映的史泰龍的《炮彈專家》,最終在全球拿下了2.1億的票房,這也是第一部票房過億的獨立電影。
勢態在2000年前後開始出現轉向。在全新的時代,連大制片廠也能制造出《黑客帝國》《美國麗人》這樣的電影,而米拉麥克斯的業務卻開始下滑,與迪士尼之間也開始出現財務問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正是以哈維爲首的米拉麥克斯在這幾十年間播下的獨立電影的種子發芽生長的結果,那些意識到更新鮮、非類型化的影片同樣能擁有市場的青年人們成長了起來,進入到電影體系中,也潛移默化地改變了大制片廠的策略。
當主流者和抗爭者開始靠近之時,抗爭者也就失去了特殊性。米拉麥克斯和韋恩斯坦確實締造了一個時代,他們讓獨立電影文化得以走向大衆,也爲我們帶來了影史不可忽略的大師和電影,但這種改變,依舊是具有兩面性的。
伊桑·霍克的評價便可作爲這種兩面性的注腳,他說米拉麥克斯把獨立電影變得更性感了,但與此同時,它也讓獨立電影變得更商業化了。
這是電影的幸運,也是電影的災難。
由此看來,2003年米拉麥克斯《紐約黑幫》的失敗和《芝加哥》的勝利,就可以被視作是一次充滿著矛盾的、神話結束前的自我交鋒。
《鋼琴家》
在這之後,兩兄弟于2005年離開了他們創立的米拉麥克斯,重新成立了韋恩斯坦影業,這是他們已經不需要背靠任何商業帝國的標志,他們自己就是商業帝國。
米拉麥克斯的時代過去之後,是韋恩斯坦的時代。
劣迹斑斑的性侵史
「這不是你的第一次犯罪,不過是你第一次被定罪罷了。」
法官詹姆斯·伯克在宣布哈維的23年刑期時說道。專家們曾在預測量刑時,選擇了10年到15年的區間,而伯克用這個衆所周知的理由,選擇了從重的刑罰。
是的,衆所周知——哈維得到了二十余年的刑期,但他對女性的侵犯與壓迫,早已經有四十余年的曆史了。甚至那上百位挺身而出、揭露其罪行的女性,也不過是冰山一角。
惡魔絕非一日煉成。在哈維·韋恩斯坦聞名世界之前,他如同一塊默默無聞的磁鐵,悄然吸納著罪惡的粉末。事實上,在他的學生時代,他的朋友根本不會將他與「女性」聯系到一起。
隨著哈維漸漸聲名鵲起,他抛棄了自己的朋友——與此同時,他也終于開始「約會」了。是的,不僅僅是正常的約會,還有帶著引號的「約會」。
他或許已經意識到,自己身上存在著外表之外的魅力。雖然在這些魅力中,有些部分僅僅只是糖衣包裹下的權力。醜陋的哈維依靠著自己的才智,敏感地披上了這層糖衣,踏上了他的性侵犯之路。
「剛開始的時候,他們都是小打小鬧。」羅賓·羅賓遜說道,她曾在布法羅爲哈維工作。那時候的哈維對她的性騷擾,止步于口頭上的試探。但是,隨著哈維聲名漸盛,他也開始得寸進尺了。
《煉獄》
當時的片場實習生瓦喬維克控訴了哈維對她的性侵。當時她要將支票送到哈維的房間。哈維憑借他那慣用的赤裸,嚇住了瓦喬維克,他僅僅在腰間圍了一條毛巾。當然,他很快讓毛巾「脫落」,並享受著瓦喬維克那尴尬的表情。
隨著哈維逐步建立自己的電影帝國,他的性侵模式也日益完善。他的威嚴受到了權力的大幅加成,他開始能夠提供更誘人的利益。他甚至擁有了完全爲己所用的人事部門和法律人員,能夠爲他提供性侵之後的「善後服務」。
這一整套嚴謹而科學的流程,就如同精密的性愛機器,依靠哈維的金錢和荷爾蒙飛速運轉。那些初出茅廬的可憐女孩們,被批量送上了一去不歸的流水線——她們的肉身或許會歸來,但她們的靈魂已經被注入了永遠無法磨滅的痛苦。
我們可以列出上百位控訴哈維性侵犯、性騷擾的女性。它們包括安吉麗娜·朱莉、伊娃·格林、露皮塔·尼永奧、蕾雅·賽杜、烏瑪·瑟曼……
或許每個人的故事都是相似的:利益、密閉空間(常常是酒店)、騷擾(常常是裸體)、侵犯、恐嚇(有時夾雜著誘惑)——可以說,這正是哈維那台性愛機器的五塊零件。
但這種相似性,僅僅代表著機器的冰冷。這份受害者名錄,絕不代表著某個數字,它無疑代表著每位女性活生生、血淋淋的苦難。
他給伊娃·格林打電話求愛,表示會提供角色作爲回報;他要求成名前的蕾雅·賽杜前去他所在的酒店,這讓當時仍是新星的她陷入難堪的窘境;他在與露皮塔·尼永奧在酒店「討論工作」時,脫掉了自己的褲子;他在安吉麗娜·朱莉言辭拒絕其騷擾之後,威脅她不要聲張,否則將影響她的星途。在這些女性勇敢的發言之後,哈維的醜惡也終于無所遁形。
而這些成功奪門而去、脫離險境的女星,已然算是幸運者了。在傑西卡·曼、露西娅·埃文斯和無數匿名女性的證詞中,我們意識到,當五塊零件順利運作之後,哈維將會完成確鑿無疑的強奸。
這台永不止歇的機器,甚至也拖垮了哈維的身體。根據受害者傑西卡·曼的證詞,當她在2012年看到哈維的生殖器時,她發現他似乎已經是個沒有睾丸的中性人。而他爲了勃起,甚至還要注射專用的藥物。
即便欲望已近畸形,即便這台機器或許只能帶來女方的痛苦與某種病態的「滿足」,他仍要繼續自己的暴行。他爲了挽救那醜陋的器官而注射了藥物,一直以來,他也在自己那醜陋的表皮上注射著權力,使之加倍膨脹,煥發出驚人的光澤。
讓哈維長久以來得以逍遙法外的,恰恰是他那憑借金錢與權力編織而成的善後機制,而這套機制正是在社會系統的默認下悄然生長的。
2017年10月5日,當《紐約時報》曝出一系列性騷擾指控的時候,哈維又准備開始善後了。在事後曝出的郵件中,我們看到他向蘋果負責人庫克、網飛CCO薩倫德斯、亞馬遜創始人貝佐斯和昆汀·塔倫蒂諾都發送了郵件。
如果#MeToo 運動的影響力,沒能達到如今這種程度,或許他那龐大的權力系統,仍能讓他橫行于世間。
曾有一位哈維的員工,在控訴他的強奸未遂之後,被強迫簽署極爲不平等協議。她得到了他的「道歉」,但在討論協議的過程中,他的一字一句都讓她恐慌。在此事之後,她當然再也無法在電影界工作了。像哈維這樣的暴君,想要抹除占據一半世界的女性聲音。或許,憑借這23年刑期的契機,「複仇者聯盟」是時候面世了。
無論好萊塢爲了順應時代,推出再多聚焦于女性議題的作品,只要迫害女性的土壤未曾翻新,一切話語都將是自我諷喻的滑稽劇。「收起你的支票,走出你的酒店,穿上你的衣服,管好你的欲望,停止你的恐嚇」——等到女性們能夠得體地提出這些要求的時候,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勝利。
但是,爲了達成這一點,我們不僅要搗毀哈維的性愛機器,更要調整作爲整體的、畸形的電影産業乃至社會系統。是電影人讓這一切成爲電影業的潛規則,是那些麻木的同僚幫他斡旋,是那些「收錢辦事」的律師使他脫罪,是那些對于欲望的渴求與懼怕阻塞了無數的聲音。
當我們將韋恩斯坦這顆毒瘤連根拔起的時候,看到的恰恰是盤根錯節的權力血腫。在那些血腫內部,或許隱藏著更多的惡魔。
這不是哈維·韋恩斯坦的第一次犯罪,好萊塢也絕不是只有這一個罪犯。公道遲來四十五年,正義女神的寶劍上已落滿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