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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國的街道上,偶爾會看到一些建築的外牆挂著一塊藍色的小牌子。上面往往是由一個人名、出生及去世的日期,再加上一兩句話的生平概括組成。
這些都是英國一個名爲遺産委員會的官方組織做的,他們搜尋世界級的文化名人住過的建築,之後一一給他們挂上這些用以紀念的小藍牌。從莫紮特到梵高,從丘吉爾到列侬,“藍牌”紀念人物涵蓋廣泛,但必須是極具影響力的世界文化名人才得入選。
全英國有700多塊藍牌,但其中屬于亞裔及黑人的數量加起來不及4%。中國人的數量更是一只手就數得過來:1896年逃亡至英國並寫出《英倫蒙難記》的孫中山先生,在1924年至1929年間在英國講學的老舍先生,還有最後一位——被英國人稱爲“啞行者”的蔣彜(yí)先生。
蔣彜(Chiang Yee)在老一輩英國人中可謂人盡皆知,他是第一位通過BBC廣播向英國人系統地介紹中國藝術的中國人,並且幫助英國人打破了幾百年來對中國人“傅滿洲”式的偏見。
1903年出生于江西省的蔣彜,嚴格上來說還算是一個清朝人。他自幼隨父親學畫,接受的也是中國傳統的私塾教育。而就在蔣彜出生的20世紀初,中國各地也真正開始興起了西式的現代教育模式。
從江西省立第三中學到國立東南大學化學系,少年時期的蔣彜接受的是西式的現代教育。兩種教育相互交融的結果,影響了他的一生。他的接受能力極強,且一生都在探尋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古代藝術與現代社會的交流與結合。
畢業後他在國內當過老師、參過軍、又輾轉當過好幾個縣的縣長。1930年他回到出生地江西九江擔任縣長,年輕氣盛的蔣彜一心整頓社會秩序。禁煙、禁賭、禁嫖、改革賦稅、重新丈量土地……
一系列措施起草後,被上級笑稱爲“異想天開的瘋狂青年”。在當時官商層層勾結的黑暗背景下,這些政見根本沒有實際推行的可能性。眼見自己的理想在國內層層受阻,1933年蔣彜憤而離鄉,自費到了英國旅學。
殊不知,這一去就是接近一生的光景。
蔣彜帶過去的錢不多,在倫敦一年,花了個精光。但有才學的人真的是“藝高人膽大”,他托前香港輔政司推薦,到倫敦大學東方學院求職。一番說辭,學識過人的他當場被聘爲學校的中文教授。
在那個以才學而非“職稱”或者“論文發表數”爲標准的年代,發生過無數這樣唯才是用的事情。而蔣彜的學貫中西還體現在另外一件至今仍爲人津津樂道的事情上:
1927年剛剛進入中國時,“Coca-Cola”有個拗口的中文譯名叫“蝌蚪啃蠟”。獨特的口味和古怪的名字,産品銷量可想而知。到了1930年代,負責拓展全球業務的可口可樂出口公司在英國登報,以350英鎊的獎金征集中文譯名。
巧的是,蔣彜此時剛好正在英國愁著旅學資金的問題。從《泰晤士報》得知消息後,他馬上以譯名“可口可樂”應征,隨即被評委一眼看中。
“可口可樂”至今還是廣告界公認最好的品牌中文譯名——它不僅保持了英文的音節,而且體現了品牌核心概念“美味與快樂”。更重要的是,它簡單明了,朗朗上口,易于傳誦。翻譯者蔣彜的雙語功底,由此可見一斑。
除了教中文、做翻譯,自幼學畫的蔣彜還堅持著畫畫及寫作的習慣。他將在英國的旅曆如同寫日記一般點滴記錄下來,又創作了許多插畫以作“示意圖”。圖文結合,妙趣橫生。
1937年,有出版商朋友看上了他的作品,隨即集結爲《英國湖濱畫記》出版。蔣彜以一個中國人的視角行走在英國的各處,他每每記錄下一處美景,後文就聯想起國內與之相似的大好山河。
他的畫記中遍布來自中國的傳統詩文故事,中國的山河景觀與英國的對比,甚至還有他自己作的詩。這些有趣的講述讓英國人看得愛不釋手,剛出版不久就被搶購一空。再版,又再次賣光……
畫記的大賣讓蔣彜的生活寬裕了起來,但他心中始終有一件放不下的事情。
整個20世紀,西方世界裏關于中國最大的一個IP叫做“傅滿洲”。這本是一個英國小說家羅默(Sax Rohmer)在一本偵探小說中憑空捏造的邪惡中國角色,但這個設定竟然在西方大火。
于是1913年至1959年間,羅默靠連續13本傅滿洲主題偵探小說賺得盆滿缽滿。而在信息並不十分發達的那個年代,西方人對中國人的印象竟然也就都受了小說的影響,充滿了各種偏見。
蔣彜的畫冊固然改變了一部分知識分子對中國人的看法,讓他們知道了中國雅致的詩文、壯麗的山河以及淳樸的民情。但仍有許多固執的人,他們甚至覺得畫出如此東方風格的蔣彜一定是個日本人。
爲此,蔣彜先是登上了BBC廣播,以一個中國人的身份開講中國藝術、詩歌與文學。這些極受歡迎的講學受邀出版時,他又將第一本整理出來的講述繪畫藝術的書籍命名爲《The Chinese Eye》(中國之眼)。
1940年,已經名聲大噪的蔣彜更出版了他的回憶錄《兒時瑣憶》。書中借講述他的兒時生活記憶,他想傳播的其實是中國南方大家族的生活場景。尊老愛幼的傳統美德、文明禮讓的中國形象就此傳播開來。
二戰爆發,蔣彜的家人在國內流離失所,他在倫敦的住所也遭德軍轟炸毀于一旦。兩地皆動亂,趕不回國的蔣彜心急如焚。好在英國對德宣戰,他與家人好歹是同一戰線。
化焦慮爲力量,蔣彜在二戰期間果斷供職于英國情報局,擔任翻譯工作打擊法西斯勢力。在異國他鄉未知家人境況,唯有盡全力抗敵以求戰亂盡快終止,先生飒爽英姿,叫人歎服!
二戰結束後,蔣彜又重新開啓了自己遊曆世界,出版畫記的生活。他到訪巴黎,留下大作《巴黎畫記》;1955年移居紐約,又成了哥倫比亞大學中國文學教授,畫下《紐約畫記》。
而令一些舊友不解的是,他後來竟四度出遊日本,並且畫下了一本大受歡迎的《日本畫記》——他曾經可是一個對日本侵略者恨之入骨的人呐。
在《日本畫記》的後記中,他特意寫下了自己的“心路曆程”。從少年時參加的反日罷課運動,到家族抗爭日本侵略的曆史,乃至于後來在國外任教時遇到的諸多日本學者。
年歲漸長的蔣彜逐漸明白:“雖然‘恨意’是人類所不可避免的七大情感之一”,但“將這種恨意擴展到那些並未實際傷害過他或並未協助傷害過他的人身上,是不恰當的”。他笃信“實現世界和平的唯一希望就在于,在不久的將來,一個國家的名字應該只被當作一個地理的標簽”。
蔣彜先生一生漂泊四海,一直到1975年中美關系緩和之際,他才得以由美國出發取道香港重歸故土。42年後終于與家人團聚的他,激動欣喜之余,更馬上提筆開始准備向世界介紹一個全新的中國面貌。
誰知兩年後,剛完成初稿的蔣彜先生驟然在北京離世,享年74歲。雖然由于一生漂泊在外的緣故,享譽世界的蔣彜先生在國內罕有人知。但他無疑是一個用一生傳播中國藝術與文化理念的愛國者。
蔣彜先生的每一本書都受到不同國家人們的極大歡迎,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始終相信人“性相近”。無論是什麽人種,大家都有對美、對藝術的共同追求,也因此人類都有和平相處共同發展的理由與可能。
他在《日本畫記》後記中的所寫,正是一個眼界極開闊的愛國者的感言。而現在地球上那些正在發生著動亂的地區,又有多少現代人,活得比蔣彜先生這個“清朝遺老”迷糊了百倍千倍呢?
參考文獻:
Coca-Cola官網 《“可口可樂”——中文翻譯的經典之作》
新京報 《被遺忘的蔣彜:爲什麽在西方世界成爲文化大家》文/ 呂婉婷
哥倫比亞大學全球中心 《蔣彜:逢亂世,居異鄉,他用中國視角詩畫西方》文/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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