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窮絕不是拯救。除非認為貧窮與髒亂是一種美,否則,只能等印度學會了真正的和平與融合,把西方人賦予他們的「指引人類通往超意識的道路」走通,把他們的城市和鄉村都變得如他們的聖廟一樣乾淨,我們才可以確信地說,印度的的確確可以拯救世界,或者,至少拯救了五分之一的人口。
印度是一個文化大國,曾經對華夏文化有哺育作用,我們思想深處的概念,比如緣分、上輩子、下輩子都從西土而來。
而據漢語史家的研究,有數百個我們習以為常的詞語,都是源自佛經,譬如一絲不掛、世界、自覺、現在、未來、境界、莊嚴、絕對、入流等等。因此,筆者是懷著一顆敬仰、朝聖的心去印度「取經」的。
在我提煉出的關於印度的三個關鍵詞中,有一個詞是「蓮花」。在印度文化及東傳佛教中,蓮花象徵著純潔和智慧,而中國也有句古話叫蓮花「出淤泥而不染」。因此,我使用這個詞語來表達一種學界的觀點:世界猶如淤泥,印度恰似蓮花,蓮花可以拯救這個世界。當然,讀者不必過於拘泥字面的意思。
1
印度多元文化背後的統一
泰戈爾曾經說過,印度的文明在西方人眼裡,是高深的玄學。這個玄學,在現代更受西方學者的重視,有的熱愛,有的吹捧,有的化用。在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之後,「上帝已死」,西方又陷入物質崇拜之中,社會問題泛濫,精神空虛。
於是有人認為,整個世界已經墮落為淤泥,唯有印度的蓮花還保持著純潔。有一本影響很大的書,叫《不顧諸神——現代印度的奇特崛起》,裡面記述了西方人的一種典型的觀點:
「幾千年來,印度一直在調和種種分歧和差異,並將它們融匯在一個統一體之中。印度有一種其他國家所沒有的文化精髓,它會告訴你在林林種種的生命背後,有一種叫做『統一體』的精神現實。今天的人類正面臨著一場全球危機,只有印度才能化解它。印度能夠解釋生命的輪迴和萬物的融合,指引人類通往超意識的道路。」
這種對印度的讚美,也加深了很多印度裔人文學者的自豪感。筆者有幸參加過一次「東方-西方對話」的論壇,一位印度裔美國學者親口對我說出這種「印度拯救世界」的觀點。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對印度文化精髓的總結,並沒有聚焦於印度的某一特定宗教或某種生活方式當中,而是強調印度多元文化背後的某種統一的東西——因為有了這個東西,所以印度人能夠和平、寧靜,忍受髒亂,笑對貧窮。
這一切,在一定程度上是有道理的。在西方人飽受戰火的時候,印度在甘地的領導下,以「非暴力」的方式贏得獨立,這似乎印證了印度的「統一體」精神。獨立後的印度,沒有共同語言,官方語言就達近二十種,種族、宗教、種姓紛爭眾多,而印度居然沒有分裂,除了所謂的民主,這種「統一體」精神也是一種極其重要的粘合劑。
儘管泰姬陵的名氣於國人而言是最大的,但是我的印度之行的高潮卻是在金廟,它正好提供了一個讓我們觀察印度「融匯在一個統一體」過程之窗口。
錫克教金廟。(圖片為作者拍攝)
金廟是錫克教的聖地,位於印巴邊境的旁遮普邦的阿姆利則市。其基本結構是一個矩形,矩形四邊是恢宏的建築,建築之內是一個矩形的水池,水池中央是鑲滿黃金的聖廟。在四邊的建築中間,分別有入口,但是卻沒有可以關閉的大門。
熱心的印度人告訴我,四個入口象徵著四大宗教:印度教、伊斯蘭教、佛教和基督教;不設大門,人員自由進出,象徵著錫克教的基本教義——人人平等,兼容並蓄。從金廟的建築風格也可以看出一點端倪,它既有印度教的莊重,也有基督教的嚴肅;夕陽西下,四角的宣禮塔靜佇,清真寺的肅穆風格顯露無遺。
金廟還有一大特色,即免費的住宿和餐飲。金廟東入口之外,即是所謂的「公共食堂」,從清晨八點開始供應飲食,直至深夜,不管你是印度人、外國人,也不管你是穆斯林還是基督徒,抑或賤民,皆可入內就餐。食堂之外,即是有名的免費通鋪,登記一下即可入住。免費的住宿和餐飲,正好詮釋了錫克教「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教義。
錫克教(金廟)體現出的融合還有兩處很明顯的地方:一是金廟的水,二是錫克教的纏頭習俗。金廟四個入口處,皆有一道水池,遊客必須從水池趟過,才能進入;如果你跳過去,門口的守衛就會很有禮貌地讓你回到大門,重新進入。
而金廟之內的巨大水池,也專門劃了一片水域供人沐浴。水的聖潔,一直是從埃及到印度的廣袤地區的一種古老信仰,對於印度教徒而言更加重要,這明顯是印度教的東西。而纏頭,則來源於伊斯蘭教——國人或者會誤以為印度人皆纏頭,實際上只有印度的錫克教徒才纏頭。這樣,印度兩大宗教都在錫克教這裡找到了和諧相處之道。
金廟的公共食堂。(圖片為作者拍攝)
印度是四大文明古國中最奇特的一個,這個古老的文明在歷史上一直處於紛爭之中,而不像華夏文明一直有一個同質的主體:她一直受到來自北方和西方的的入侵,多達數百次;她的種族既有白人,也有黑人;她的統治者和她的人民,往往在宗教、文化、人種上都有區別。
如果不是二戰之後,大英帝國的衰敗,印度很可能僅僅是一個文化、地理上的名詞。因此,印度的哲人、偉人醞釀出趨向融合、追求和平共處的「統一體」精神是最自然不過的了。
熟悉印度歷史的人都知道,印度人口以印度教徒為主,但是歷史的錯位之處在於,印度歷史很多時候是由穆斯林統治者書寫的,比如印度末代王朝莫臥兒帝國的統治者就是信仰伊斯蘭教的帖木兒帝國的後裔。因此,印度的矛盾,除了印度教自身的種姓矛盾之外,主要存在於印度教和伊斯蘭教之間。
四百多年前,錫克教的創始人那納克(Nanak)在宗教矛盾帶給印度人的痛苦中思考如何獲得解脫;他既到麥加朝聖,也到恆河覓道,最終找到的答案就是:神的統一、平等和博愛。他宣稱,既沒有印度教徒,也沒有穆斯林教徒,有的只是人;神是唯一的,既是羅摩(印度教大神毗濕奴的重要化身之一),也是安拉。因此,錫克教的存在,可謂印度的這種「統一體」精神的一個巨大的象徵。
2
印度的內外戰爭
那麼,我們的問題是,印度的這種精神在何種程度上取得了成功?印度是拯救世界的蓮花嗎?
如果印度要拯救世界,她必須得先拯救自己。或曰:印度獨立六十年而不分裂,即是她成功的明證!然而,這種觀點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曾經的印度,包含了南亞次大陸的大部分。
錫克教主那納克一輩子致力於宗教和諧,結果,他所在的旁遮普被一分為二,一邊是印度,一邊是巴基斯坦。一般的中國人總以陰謀論來看待印巴分治,但歷史的真相是,當英國人撤離南亞大陸時,英屬印度的宗教利益之爭已經到了內戰的邊緣,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之間時有流血事件發生;如果不分治,就會有成千上萬的人流離失所,甚至死於戰火。
印巴分治,實際上是印度的所謂「統一體」精神的巨大失敗,可是,在甘地和平主義的光環之下,人們只記得印度的光榮,而忘記了印巴分治這個南亞次大陸的巨大創傷。
以西方為代表的國際社會和部分學者,習慣於把「和平」強加於印度身上,而忘記了印度作為一個大國的尊嚴和雄心。實際上,現代印度為了其大國雄心,並不和平,反而在國際上很喜歡使用武力達到其目的,例子眾多:
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間有三次戰爭,最終分解了巴基斯坦,分解出來的東巴即現在的孟加拉國。
印度和中國之間本可以在尼赫魯時代解決邊界糾紛的,但是尼赫魯政府卻要全面繼承大英帝國的遺產——非法的「麥克馬洪線」來對付中國,而且毫不讓步。如果讀者不相信中國人的敘述角度的話,請看澳大利亞人內維爾·馬克斯韋爾所著的《印度對華戰爭》,是尼赫魯採取咄咄逼人的蠶食領土的「前進」政策,才觸發中國的反擊的。
印度藉口英帝國對錫金的保護,並最終吞併了錫金。
印度一直繼承大英帝國特權,干涉不丹的外交內政。
印度的果阿邦,如同中國的澳門,被葡萄牙人占據了數百年,印度人並不是靠談判,而是靠武力強行驅逐葡萄牙,才使得果阿回歸。
3
貧窮絕不是拯救
誠然,印度作為主權國家,她有權選擇使用武力,或者利用自身的強大控制鄰國。但是,世人把「和平」拯救者的稱號加於其身,而印度還當仁不讓,就顯得有點不夠理性。
進一步言之,在解決國內的種種問題之時,印度的「統一體」精神又如何呢?
在金廟水池靜坐的時候,我想起1984年印度總理英迪拉·甘地下令軍警進攻金廟的情景。我不認為她是草率的,而是印度慣用武力的一種慣性。結果,錫克教的聖地被侮辱、被破壞,數千人喪生,最終導致英迪拉·甘地被自己的錫克族衛兵槍殺而亡。
金廟就是印度的一種象徵,如今的金廟,恢復了和平寧靜,但是,印度的趨向於融合的「統一體」精神是不是撫平了歷史的創傷呢?我認為答案並不是肯定的,因為只要你去網上搜索,印度的騷亂並不鮮見。
我在印度二十餘日,的的確確看見了印度人的熱情、忍耐和虔誠,看見他們對物質生活沒有渴望,在髒亂差的環境中寧靜地生活,毫無怨言——就算印度的狗,也猶如入定的高僧,懶洋洋地躺在陽光下。也許有人讚美這樣的印度生活和背後的印度精神,但我覺得這種精神其實是印度的安慰劑。
印度的「統一體」精神並沒有解決歷史遺留給她的種種問題。印度是異於所謂的墮落世界的,她有強烈的傳統,其中最重要的是輪迴和種姓,後者禁錮了社會的活力,前者讓人忽略現實而幻想也許並不存在的未來。文化和精神層面的東西,影響了物質層面的經濟,造成了印度的大面積貧困。
孟買的貧民窟
美籍華人學者黃亞生是印度的堅定支持者,他曾經說:「印度很容易被低估。它所取得的很多成績主要是在看不見的制度領域,比如金融改革和私有化,而它主要的不足恰恰又都是在能看得到的硬體基礎領域。」這種說法的精彩之處在於,就像你表揚一位女士:你是一位好媽媽,溫柔賢淑,既懂教育學又懂營養學,可是卻沒有生育能力。
貧窮絕不是拯救。除非認為貧窮與髒亂是一種美,否則,只能等印度學會了真正的和平與融合,把西方人賦予他們的「指引人類通往超意識的道路」走通,把他們的城市和鄉村都變得如他們的聖廟一樣乾淨,我們才可以確信地說,印度的的確確可以拯救世界,或者,至少拯救了五分之一的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