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春天是從桃花開始的,夏天是從留連戲蝶開始的,秋天是從金黃的麥浪開始的,而真正的冬天是從雪開始的。沒有雪的冬天總是缺憾,甚至感覺徒有虛名。
菊褪紅殘,枯葉滿地,白草頹折,北風如奔突的烈馬,大有席卷一切的氣勢。桃紅柳綠不再,燕舞莺歌不再,萬紫千紅不再。人生的畫布忽然一片灰茫,時間對人一下子嚴苛起來,似乎無路可走,無徑可退。
季節如斯,人生亦如此,外在的物也好,心中的景也好,總會有迷茫、消頹的時刻,重要的是我們不要讓這樣的心境裹挾住,而是盡可能在短的時間內,掙脫出去,讓自己煥發出別樣生機。
而盛大的雪,無疑是冬天裏的一種勃然氣象。它發自自然,又何嘗不寓意著一種精神。當人生走向低谷,當年輪步向暮晚,我們歎惋的不是華年過隙,回望的也不該是錦繡骊章,而是揮灑滿天空的雪花,連同自己心裏的雪,覆蓋住曾經的斑斓,抹平擁紅疊翠的山壑,淡去從前的所有悲喜,讓它無痕。不爲物象所累,不患得患失。
在冬寒之夜,憑冷月臨窗,憑栗風呼嘯,點燃爐火,或煮茗,或醅酒,或和愛人低語,或和友人清談。讓心歸于甯靜一隅,聽時間如清流,緩緩而過。歲月,從未有此刻這麽安詳;自己,從未有此刻這麽清晰。
大波大瀾從心裏漫過去,大紅大綠從心裏漫過去,人生似乎有了一個句結,有了確切的答案。一切似乎剛露端倪,人生才剛剛開始。
化繁爲簡,化難爲易,化有爲無,化色爲空。
于是,雪,紛紛揚揚,漫下來,成爲人生最美、最恒久的底色。依然是舞者的姿勢,儀態卻愈加從容;依然是歌者的豪邁,卻是包容的、安靜地傾聽。氣象萬千不僅僅是絢麗的色彩,你看那一脈萬裏的山河,銀裝素裹,是何等的多嬌!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蒼蒼莽莽,這是怎樣的壯闊!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天地之間,孤獨也如此寥廓,這又是怎樣的一種承擔,一種堅持。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雪,可以坐擁千年,靜候千裏來風,萬裏行船。
“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雪,是最美的朱顔,生著白玉的風骨。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雪,寫滿鄉愁,訴盡離殇。
“雪照山城玉指寒,一聲羌管怨樓間。”點點雪韻,一曲《梅花落》,聲聲相思便入骨。
“燕山雪花大如席”,世上沒有兩片雪花是一樣的,宛如竹席也好,柔似鵝毛也罷,還是細如碎沙,只要飛翔的夢還在,都是雪最美的樣子。
最愛那一句,“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撐一小舟,著細毛衣裘,帶上火爐,獨自前往湖心亭看雪。舟,人,雪;雪,亭,湖。天上人間,這是何等物我兩忘的惬意時刻!
冬天,以雪爲歌,如此肆意滂沱,如此豐盛繁茂。
春天,或許還遠。只是,如果在冬天,我們已把自己活成了一片雪花,那麽春天來與不來,又有什麽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