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以鮮花的複仇
文∕趙遠智
2016年1月2日,剛剛撞響的新年鍾聲還在萦繞回蕩,沙特便處決了什葉派激進教士尼米爾,引爆了中東火藥桶般的教派沖突,怒不可遏的伊朗總統哈梅內伊堅稱,伊朗將“血債償還”進行神聖報複。話音剛落沙特駐伊朗大使館便遭血洗,複仇的烈焰迅疾燃遍整個中東。
且不說整個中東什葉派和遜尼派的恩恩怨怨由來已久,對立雙方兵戎相見的複仇情結已深入骨髓,數千年劍拔弩張的每一個曆史節點上,各方均有化幹戈爲玉帛的天賜機緣,然而,沒人肯在握有複仇之力的時候選擇讓步或和解。
還是新年伊始,2020年維也納金色大廳歡快铿锵的拉德斯基進行曲余音未盡,美軍在1月3日淩晨發動的一次空襲炸死了伊朗軍方三號人物蘇萊曼尼,整個國際社會爲之大驚失色,驚魂未定,伊朗無懼任何後果的報複行動迅疾展開,5枚火箭彈命中美國駐伊拉克大使館……
所以有人講,寬恕很多時候是個不受歡迎的美德。
所以不受歡迎,想必是曾經跪著的雙膝一旦高傲地站起,那份勝者的悲憫常轉爲一種居高臨下道德層面的寬容,從而令施虐者越發地無地自容自慚形穢;煎熬的靈魂經不得這般觸摸撫慰,只得生不如死地苟且終了。承想,倘如當年泰坦尼克號上那位男扮女裝日商沒有混迹逃生,便難有遭世人憤責屈辱而死的結局;倘如在華北敵占區制造了“三光政策”的岡村甯次沒有成爲南京蔣先生的座上賓,而是欣然剖腹自絕,也不至于掃了大和武士們的顔面,使“拔出的刀就不再入鞘”的铮铮誓言成爲笑柄。某種時候匍匐苟且倒不如引頸受戮,接受複仇的懲戒來得更笃實快意。
活著,常常比赴死更需要勇氣。
自古以來,上至先皇帝王下至庶民百姓,對臥薪嘗膽的隱忍複仇還是心生畏懼的,無論波谲雲詭的朝廷,還是風雲莫測的江湖,無論大堂上绫羅的幕後,還是鄉集裏佝偻的腰間,時不時便有突施的冷劍飛出和凜凜寒光閃過。這一切,自然續接著一場場“滿門抄斬、滅門九族”的瘋狂屠虐,續接著一個個死裏逃生隱姓埋名日後身懷絕技暢快複仇的故事……
曆史就這樣跨過一具具血淋淋的軀體兀然進入信息革命狂飙突起的現代,然而,勝王敗寇的循環往複依然不厭其煩的更叠重現。
複仇,是一個悲劇的結束,還是下一個悲劇的開始?
如果說舊時的複仇常演繹著族群和個人恩怨,影響和規模還受地域及殺伐利器所限,未能形成整個人類災難的話,那麽一戰的教訓則當令世人反躬自省了。
可以說,二戰是整個人類社會自釀的複仇之果。一戰結束,戰勝國法、英、美頤指氣使,對德國進行名爲賠款實爲敲骨裂髓的盤剝,通過極具懲罰力的《凡爾賽和約》,使德國失去了七分之一的土地、十分之一的人口,從而將民族主義情緒愈演愈烈的德國推向了複仇之路;一億九千萬,這是複仇的德國在二戰期間制造的自有人類社會以來最爲慘絕人寰的死亡數字;在當年貢比涅德國簽下屈辱和約的同一節車廂,法國人卑微地垂下高貴的頭顱,重演了德國人當年的一幕……
沒有一次複仇是含蓄隱忍的寬饒宥恕,沒有一次複仇不是變本加厲的欺侮毀滅,其誇張的姿勢小如遊走鄉間的刀客,毀滅的程度大如令廣島長崎灰飛煙滅的蘑菇雲,不一而足無一例外。
一個人的複仇可以毀滅整個家庭,一個族群的複仇可以毀滅整個村子部族,一個國家的複仇可以毀掉一個民族抑或整個世界!
複仇,還是複仇!傷痛的撫平,似乎只有對方的眼淚和長跪不起;情緒的宣泄,也似乎只有這一道烈焰騰空的出口。
頑疾的根性難道是人之始然?誰人又可讓這等血腥的往複成爲偃旗息鼓的絕唱?難道非生即滅才是這個世界固本的法則?
時下的當今社會,資源的日益匮乏已成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棵稻草,藍天白雲下,蘊含著草木氣息的空氣已找到打包輸出的容器。上帝也似有疏忽無奈,不可能讓雲蒸霞蔚的袍澤之地等分給泱泱子民;于是,國與國的沖突紛爭,族與族的龍戰魚駭,無不承襲延續著波及子孫的書劍恩仇。另則,隨著市場競爭態勢的加劇,企業和個人間的矛盾越發難以調和;一邊是蒸蒸日上,一邊是江河日下,一邊是鴻福當頭,一邊是氣運衰竭;昔日肝膽相照的摯友夥伴,頃刻間已是形同陌路的冤家對頭;時時有潛伏的凶險,處處是無端的禍根;宣泄的出口可能沒有具體的目標,結怨的仇家亦可能錯認爲路人。
我眼前始終躍動著一幅讓人屏氣懾息的視頻畫面。
這段視頻來自網絡,短短幾天點擊率便讓人瞠目;視頻想必出自一位慌亂中的路人之手,或許是眼前的一幕太過驚奇離譜,拍攝者心跳加速,畫面始終在不安地抖動;路遇者可能連自行車都未來得及下,便飛快地掏出了手機:畫面中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悻沖沖追攆著兩位年齡相仿的同伴,失魂落魄的兩個孩子抱頭鼠竄,毫無招架之力。此情此景讓人心生詫異,不就是幾個懶骨頑童時親時疏聚散無常的打鬥嗎?那兩個孩子本該以多勝寡,何須慌不擇路到這等地步?幸好拍攝者摁下了音頻按鈕,給不解其意的旁觀者留下了畫外音,一位長者嘶啞惱怒的聲音連連喊道:
“打!打!打前面的那個!攆上去打,對對,就打前面那個。”
至此,人們才恍然大悟,原本幾個孩子的紛爭口角,由于有了一方長輩的介入情勢驟變,頃刻間成爲了一場泄憤伸冤的複仇。
不知道看過這段驚悚視頻的人是何等感受,但想必所有看過的父母都在竭力想象自家孩子奔跑的位置,是追攆者還是逃竄者?如果身在其中,自己該如何發聲,會不會也厲聲鼓動孩子,去選擇擊倒跑前的那個……
舊時光景下的嚴苛祖訓,一如《弟子規》中“鬥鬧場,絕勿近,邪僻事,絕勿問”的耳提面命,教導孩子遇到這種事首先往家跑,被人欺負一定不得還手。那時,面對五六個孩子父母可以視情況不同,有五六個應對的選項。現在呢,五六個家長圍著一個孩子,卻只有一個選項——往家跑,肯定不能接受,只有打,狠狠地打了。
盡管時空和程度不同,但我們還是禁不住生出萬千感慨。曆史和現實是何等驚人的相似,從越王勾踐爲夫差侍病嘗糞的龌龊,到韓信屠夫裆下的胯下之辱,從身捆炸彈巴勒斯坦少年沖向特拉維夫以色列人群的驚世絕響,到校園裏心態失衡馬加爵們的一道道刀光血影,如今仍在如法炮制地輪回重演。有人說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當一個人生存的意義只剩下“複仇”時,這人某種程度也就與惡魔無異了。
晨光中的耶路撒冷聖殿山,怨怨如訴的哭牆下。人們驚異地發現,這座逶迤著聳立了三千年的聖牆石壁間,真的湧出了幾行水漬。一時間“哭牆之淚”迅速傳遍全世界,人們有理由相信,和平或許終會降臨到這片鮮血浸透的土地,到那時,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將不再相互殺戮,潔白的長巾將拭去哭牆上的點點淚滴。然而,晨光中的禱告剛剛結束,全副武裝的以色列軍人便在“梅卡瓦”坦克的倚護下開赴前線。一位巴勒斯坦婦女激憤地揮著手向人群大聲呼喊“別怕!他們有導彈,我們有女人,我們有的是炸彈,一個孩子就是一枚炸彈!”
美國,大西洋沿岸的弗吉尼亞州,靜谧中的弗吉尼亞理工大學。
23歲的韓籍學生趙承熙在宿舍、教學樓密集的人群中從容地換著彈夾,異乎尋常地冷靜施射;40余位學生、教師、教授倒在了血泊中,其中32名死亡,10多名受傷,凶手最後開槍自殺。
駭人聽聞的槍擊案舉世震驚。
劫後余生的人們稍稍平靜就來到校園門口,讓人深感意外的是,不少悲戚肅然的悼念者手持33束鮮花——焦慮抑郁的凶手和無辜的死者共享同樣的追悼和蠟燭燃亮的天國之路;靈魂被上蒼和神祇接引將不分前後,不問彼此的來路。那一霎,《安魂曲》溫暖地響起,上帝之手輕輕撫慰著每一個亡靈的神識。槍擊案的後續報道目不暇接,但這篇文章異樣的筆端和觸角似乎深深觸動了國人的敏感神經。此等慘絕人寰的罪孽,當遭人神共憤的天誅地滅,居然報以追思的鮮花和憶念的蠟燭,實在有悖天理玷汙死者亡靈。先人長輩自小的教誨不是告訴人們對凶神惡煞應“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嗎?壞人的惡行不是該遭天譴詛咒嗎?難道天條地律的嚴苛法則自此可以圓融變異了嗎?
還是槍聲驟起的恐怖襲擊。這次是巴黎。
一向以民主、自由、平等著稱于世的巴黎最終也未能躲過複仇者的恐怖襲擊。2015年11月13日晚,一場策劃周密的恐怖襲擊在不夜的巴黎開始上演,包括婦女兒童在內的132人死于非命。神色陰郁的奧朗德總統發表電視講話,宣布法國遭遇了罕見的“國家悲劇”。極端組織“伊斯蘭國”高調宣布對此次事件負責,對此,整個西方開始將警覺的目光對准了伊斯蘭世界——這個世界很具體:朝夕相處的同事,闊葉相擁的鄰居,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罩袍加身的穆斯林女人,遍布歐洲各國的敘利亞難民……似乎針對整個穆斯林世界的種族歧視,開始構成不同文明間的巨大沖突。這是個多麽可怕的偏見和場景。馬丁·路德·金枪击不倒的期冀愿景,曼德拉三十余年的牢狱之苦,似乎正孕育着一个渴求公平正义的新的轮回。
然而,陰郁的夜空中兀然劃過一道刺目的光亮;那是聖母慈憐的眉心間漾溢溫情,菩薩胸廓間湧出的悲憫愛憐——
這次還是巴黎。
還是悼念的鮮花和追思的蠟燭,還是憂心忡忡的一輪輪湧向街區案發地的悼念者,一個天真可愛的孩子懼怕地緊緊依偎在父親懷裏,不安地問著什麽。
父親疼憐地撫摸著孩子,說:
“別怕,孩子,他們有子彈,我們有鮮花!”
鮮花?當然!
綻放,也是一種力量。
複仇,有時不需要子彈……
【作者簡介】趙遠智(男),原濟南電視台電視劇制作中心主任,作家、編劇。其作品曾多次獲全國“飛天獎”、“金鷹獎”,省級、國家級獎項。現爲山東省人文藝術研究院執行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