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自鳳凰周刊
作者|陳龍 編輯|張弛
五年前,中國人劉福生初來乍到,心情煩躁,“連個像樣的酒店都沒有,簡直沒地方可住。”那時,Holiday Inn(假日酒店)就是上佳之選了。Holiday位于西港東南側獨立海灘一角,只是幾幢兩三層的熱帶紅瓦房。
西港是柬埔寨西哈努克港的簡稱。這是伸向泰國灣的一塊陸地,位于柬埔寨西南方,這裏有白色細膩的沙灘,曾是歐美人的度假勝地。它是柬埔寨唯一的經濟特區,自1998年起就是免稅港。
如今,Holiday早已成了古董,周邊的西湖、南海、海納天、威尼斯、藍灣豪生、麗豪等大酒店和會所,讓Holiday幾無存在感。而這,僅僅是“柬埔寨深圳”西港城的小小一角。
從2015年起,中國大陸和東南亞的企業家陸續進入這個荒涼的海濱小城,西港自此開啓了一場瘋狂的城市投資戰爭。短短三五年時間,西港的華人從數千激增至30多萬。尤其是2018年後,在網絡賭博業(“網投”)的刺激帶動下,西港的投資進入白熱化,海濱小鎮變身國際城。
但在2019年8月18日柬埔寨總理洪森簽署“禁賭令”後,這座黃金資本之城轟然倒塌。中國地産商們遭遇寒冬,投資鏈條瞬間冰凍,留下數百座停工爛尾的大樓。隨著20多萬中國人陸續離開,西港市場持續蕭條。
我的西港一角。8·18打擊網投,讓市面蕭條,建樓大面積停工。攝影 陳龍
在中國人看來,西港是普吉島,是小深圳,也是小澳門、小拉斯維加斯,都是,又都不是。
但幾乎所有人都會說:這是一座“中國城”。沒錯,短短三五年時間,西港的華人從數千激增至30多萬。尤其是2018年後,在網絡賭博業(“網投”)的刺激帶動下,西港的投資進入白熱化,當地聳立起成百上千座豪華大樓。這幾乎全是中國資本的成績。
它的繁榮,因“網投”而起,又因“網投”遭打擊而一落千丈。泡沫的破滅,令地産商們痛苦、焦慮、迷茫,與此同時,期盼“網投”回歸的小道消息盛行于市。
2019年歲末,柬埔寨政府再度重申全面取締所有非法網賭活動,爲西港網絡賭博業曾經和未來的命運徹底畫下了休止符。
投資圈地,“狂飙突進”
全長230公裏的柬埔寨4號公路,連接了首都金邊和西南海岸線上的西哈努克港。過去,西港只是個海濱小城,城區聚攏在4號公路和獨立大道(Ekareach Street)兩側。但自2015年起,中國人徹底改變了西港。
2015年,劉福生從柬埔寨北部城市暹粒來到西港,當時西港南部上百平方公裏幾乎都是荒地,連獨立大道都還未開發。但當時,西港正准備開放線下賭場。這是繼金邊、波貝、木牌之後,柬埔寨第4個開放賭博業的地方。來自中國、日韓以及東南亞的不少商人,在這裏窺探。
“那個時候,只有暹粒有到這裏的飛機。”一起來的香港兄弟勸他不要投資,“路通財通。金邊到這兒都沒有飛機,開車要4個多小時。國內更沒有通航,中國人怎麽來這裏消費?”最終,劉福生沒有選擇投資賭博業,“飛機不通,誰過來?養工人都能吃光你。”
2016年,西港迅速滋生了一批電信詐騙團夥,這些諸如“猜猜我是誰”的低級形式,遭到柬埔寨政府強力打擊。“那一波打擊力度很大,趕走了4萬多人。”但劉福生沒想到的是,之後兩三年,網絡博彩詐騙會給當地帶來瘋狂的投資浪潮。
後來成爲西港地産酒店業大鳄的某地産巨頭集團董事長鄭慶華,便是一個融資高手和冒險家。鄭慶華買下大量地皮,有的價格僅100美金每平方米,他還買下了西港西邊蛇島(Koh Puos)三公裏之外的一個面積3公頃的小島Koh Dek Koul。2017年,該地産度假村項目正式開工。“他很厲害,不像別人瞻前顧後的,會擔心如果沒人租,買這麽多空地有什麽意義啊。”
鄭慶華是河北唐山人,他在西港大肆囤地的資本,來自他高明的融資手段。“秘訣在于講故事。”劉福生說,爲了集資,鄭慶華善于制造噱頭,告訴國內的投資人,要在西港做賭場、桑拿項目,穩賺不賠。“通過虛構故事,把別人的錢都融過來,100萬一股。比如吸引了1個億過來,先買下地,投資2000萬建樓,就放在這裏。”
“都不管它賺不賺錢、盈不盈利,資金吸引到了就算成功。2000萬的項目,我報1個億,那就賺了8000萬。每平方米100美元的土地,我虛構稱2000美元。”時機成熟後,鄭慶華再給股東分紅、退股。以這種方式騰挪,鄭慶華資産暴發,賺了幾十倍。
原本不正規的融資,後來正規化了。“他也沒有騙人。他講的故事,賭場、島嶼、度假村,這裏的確有,跟國內P2P沒有實體的純粹圈錢不一樣。”
能夠吸引大批中國商人投資,在于柬埔寨相對于其他東南亞國家的獨特優勢:第一是對華友好;第二落地簽,來往方便;第三市場極少限制。“很多有錢的民營企業都跑出來投融資。”
此外,在柬埔寨投資的最大優勢是土地私有。而西港的地主,通常是金邊的某個官員或將軍。“從柬埔寨獨立日開始,土地價格從來沒跌過,只有漲沒有跌。”劉福生說,“包括現在的市場,跌的只是租房的租金,真正的地價是不會跌的,就停在這裏。”
但中國商人在西港買地的比例並不高。原因第一仍然是風險因素,“柬埔寨人是不會住高樓公寓的,他們習慣住排屋別墅,所以蓋了也都是賣給中國人的。”而誰也不敢保證,大基數的中國人會長期留在柬埔寨。另外,柬埔寨的市場與中國國內的地産市場完全不在一個頻道。“國內大的地産商,尤其上市公司,他來考察,習慣看數據,“常住人口、流動人口、回報率,一看數據,不合算,所以只有私人企業敢幹。”
柬埔寨最大的華人投資集團太子酒店天玺灣項目,位于蛇島附近,中建四局承建。攝影 陳龍
從2017年開始,西港進入一場炒地、城建的“大躍進”。帶著巨額資金,2018年才入局的太子集團,買下多個一線海景的地塊,堪稱西港擁有最大土地儲備量的財團。而且它一開始就瞄准豪華酒店建設。現在該集團在西港的項目系列,已有7個已建和在建項目。他們買下地,建設則與國內開發商合作。
當初來到西港時,白沙、太子這些今天的超級集團還沒過來。2016年,劉福生在黃金地段環球中心附近買下一塊2000平方米的地,當時地價僅600美元每平方米,現在已經漲到1600美元。
“因‘網投’而興的城市”
這一切的商機,全是網絡賭博業帶來的。
網絡賭博,即網絡博彩詐騙,是一種以網絡線上賭博爲形式,借助一系列洗腦和技術手段,實施詐騙犯罪的活動。詐騙團夥的據點在東南亞,通過一切媒介、社交渠道,對中國國內和其他地區的華人實施詐騙。從事該行業的低級人員稱爲“菜農”,大量菜農被詐騙公司吸引出國,形成“菠菜大軍”,該行業被俗稱爲“種菠菜”,國內稱這項犯罪技術爲“殺豬盤”。而在柬埔寨,這個黑色産業有一個“客觀”的名字——網絡投注,簡稱“網投”。
西港的宣傳標志,就是奧徹叠海灘附近的雙獅雕像。這個6條道路輻射交彙的地點,聚合了西港最多的酒店、會所和賭場:金貝、金沙、白沙、東方彙……在此,人們能看到的最多的單詞,就是Casino(注:賭場)。
據保守估計,西港從事“網投”的人數在10萬以上,間接人流也在10萬以上,總計占西港外來人口的近70%。
該行業的日利潤可達數百萬、數千萬美金,獲利者猶如活在天堂。由于是美元貨幣體系,也因此産生了“千斤頂”效應,西港物價高達柬埔寨其他大城市10倍以上。
東北商人嶽雲生來到西港剛一年,他算了筆賬,以“網投”從業者10萬爲基數,每人5平方米的住宅需求,總共50萬平方米需求;每人每月500美元的消費力,每月總共5000萬美元;每人給賭場帶來的收入爲3萬美元,總共30億美元,20%的利潤則爲6億美元。那麽,他們每月的直接貢獻量爲“50萬平米住宅+5000萬美元消費+6億美元的賭場利潤。”而其帶動的連鎖産業利潤則更難以估量。
因爲來西港較早,劉福生成爲西港華商協會會長,許多商界大佬要進入西港,都會來拜訪他。2016年至2017年,初來西港的白沙等企業也曾邀請劉福生加入投資,但劉福生沒有同意。
他曾到五象廣場附近和地主談一塊11公頃的地,當時每平方米只要200美元。一位柬埔寨富商曾邀請他合作,每人出1000萬美元,但兩人都拿不出那麽多現金,地主又不肯分割出售,遂放棄。後來白沙酒店在旁邊建起。不到3年,那塊地漲到每平方米3800美元,是當初的19倍。“我後來看到這個行情,心痛得不得了。已經吃到嘴的肉啊……”
劉福生祖籍廣東潮汕,祖父輩已移民海外。他曾在北部文化名城暹粒生活十年,做珠寶生意。但長期生活在柬埔寨的他,在西港的投資遊戲中,反而不如中國地産商成功。他坦言,“我沒時間像他們那樣,去編一個故事出來。”
酒店用品供應商黃建華2019年年初才來西港。“2018年中秋節,我朋友叫我趕緊過來,說酒店用品到處買不到。”2019年元旦過後,他抽空來西港考察,立即被這裏市場的火熱和瘋狂吸引,讓家人回去管理工廠,自己則留在了這裏。當初他交了定金的房子,只猶豫了半天,就被賣給他人。從此,他懂得了“見到開建的房子,馬上抱著現金去買”的道理。
初來西港的人,多次錯失良機後徹悟,才學會“當機立斷”和“下手快”。即便2016年,劉福生去買地,地主給出的籌錢期限,通常也只有一個月,幾乎沒有融資的時間。
90後企業家吳莉莉來自北京,其父也是一位商人。2017年的一天,她和父親一起看電視,新聞說中國與柬埔寨達成經貿合作協議。父親鼓勵女兒投資西港,“肯定會火。”吳莉莉反問,“西哈努克在歐洲嗎?”得知在柬埔寨,她有點擔心,“那裏會不會打仗?”
當時,吳莉莉在北京的燈具公司舉步維艱。國內幾個朋友也力勸她去。2017年,吳莉莉從杭州飛到西港那天,已是淩晨三點半。去城區還有幾十公裏路,又下起大雨,她渾身淋濕,覺得被朋友騙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還不如我爺爺奶奶家的農村。”
在酒店沒怎麽睡,四點半天微亮,他們就出門了,“滿大街都沒有中文字,能吃飯的中餐廳也沒有。”但她感到興奮,“這才是我們的機會啊!”她看到海邊奶沙級的白沙灘、深藍的海水,那時賭場已經很多,但人流較少。“這是一個還沒有被開發好的地方。”她和朋友們決心一搏。
從2018年3月1日開始,吳莉莉先是和幾個朋友合夥開了一家火鍋店,生意火爆,不提前預訂就沒座位,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停一兩輛賓利、勞斯萊斯。繼而又與20個股東合夥開了一家華人醫院。當時,醫院總投資只有1500萬元人民幣,“也不敢太大膽去做”,4層樓,兩三千平方米,從國內找來了一批持雙證的醫師。一年多過去,西港一下增加了20多家醫院,“一家開得比一家大。有的醫生連證件都沒有。”
“菠菜沃土”吸引了大小“網投”公司持續湧入,數量難以估測。“網投”公司老板擔心“菜農”吸毒或傳染疾病,會出錢讓醫院去公司突擊體檢。吳莉莉第一次帶幾個醫生進到幾家“網投”公司辦公室,看到辦公室幾百號人,密密麻麻排列開工位,“一個人一平米就夠了。”
吳莉莉所見,只是冰山一角。2018年下半年後,西港“網投”業達到瘋狂狀態,許多樓房專門爲他們而建,許多商機專爲他們而誕生。當時,吳莉莉拿下幾棟樓的物業,原本的定位是做酒店,給來此旅遊的遊客提供住宿,“後來趕上大批‘種菠菜’的人,全部租給他們了。”
諷刺的是,高收入的“菠菜”從業者,也帶動了西港線下賭博的火熱。從“網投”這種詐騙行業取得暴利後,他們會去賭場玩玩真賭博。
2018年至2019年,每個月都有數萬“網投”從業者湧入西港,他們不僅來自中國,還來自東南亞各國。劉福生說,“比如明天一下子有5萬人要過來,他們要住宿、吃飯,地價、租金就被推得很高。”短時間裏的消費需求,刺激西港産生了巨大的地産和消費泡沫。
吳莉莉的一棟小樓,一層的幾個店鋪,每月5000美金的租金,都有人搶。上面幾層精裝修的房子,出租給“網投”公司後,都被改造成員工宿舍,頂層又加蓋一層,每個房間租金1200美金。非精裝的也要800到1000美金。三四十平米的房間,放高低床,能住8到10個人。單靠一樓四五個店面的租金,她就能收回本金,樓上的幾十個房間則是純掙,“1200美金,比北京還貴,押三付一,這個回報率是很可觀的。”吳莉莉說,“那個時候每天都特別開心啊!”
大批人員“一夜走空”
2017年秋第一次來西港考察,吳莉莉看到西港一派火熱,“到處都是塔吊,數都數不清。”她驚呆了。那些“操之過急”、質量堪憂的鋼結構,讓她既擔心又覺得刺激。
2019年6月22日淩晨4點45分,西港一棟由中國老板和承包商建設的7層鋼結構樓房突然整體倒塌,造成28人死亡、26人受傷。當時正參加東盟峰會的柬埔寨總理洪森連夜前往指揮救援,西哈努克省省長潤明在輿論指責聲中引咎辭職。
這棟倒塌的樓房,就在吳莉莉開的火鍋店附近。她說,2018年後,西港建樓“太瘋狂了”, “一棟樓兩三個月就蓋起來了。”西港位于熱帶,夜短晝長,工人們5點天亮就開工,“晚上那些工人也在‘哒哒哒’,速度一定要快!因爲房子很貴,成本高,等著出租賺錢。”
入夜後,柬埔寨民工就住在未完工的建築裏,男人吃飯,唱歌,女人在梳頭。攝影 陳龍
2018年8月,吳莉莉在白沙大酒店附近租了一塊地,每平米5美元,8月洪森勝選連任後,政局穩定,這塊地的租金在11月漲到60美元。“那時候房價噌噌往上漲。”連接獨立大道與海濱的洪森大道,2018年春的地價只有800美元每平方米,一年後漲到5000多美元。
在“網投”業刺激下,租房市場同樣供不應求,十分緊俏。連鎖反應之一,便是租房押金達到驚人的押六付一,甚至押九付一。
黃建華的鄰居是一家餐館,專門爲一家“網投”公司供應餐食,一天兩餐,每餐400個盒飯。“就這一個生意,就能養他這個店。”2019年8月1日,這家“網投”公司有了自己的飯堂,餐館立刻歇業,挂出出租牌。但17天後,就迎來了“8·18”禁賭令。
8月18日,洪森簽署“禁賭令”,停止發放網絡賭博牌照,要求到年底原有的網賭牌照也將到期。他稱,“柬埔寨不能把國家的未來放在網賭上。”
“網投”詐騙,多是福建人操盤。而在“8·18”禁令和打擊的前夕,據說一些消息靈敏的福建人也最先聽到消息,一些大的公司在7月底就已經溜掉。
2019年8月至9月,中柬警方頻頻行動,搗毀多個窩點,抓獲數百名網絡賭博犯罪分子。吳莉莉觀察到,中國警察蹲點,常常一次蹲守七八個小時。據中新網報道,11月5日,江西南昌警方宣布與柬埔寨警方聯合破獲了一個特大“網投”團夥,涉案資金高達300多億。
而8月至9月的打擊“網投”行動,引發了全行業的恐慌和逃離。繼而觸發房地産、建築、酒店、餐飲等一系列行業性的連鎖反應。“跑了10萬人,住宿、餐飲一下子沒了。搞得整個西港很慘。”劉福生說。
“政策來得太快了,一夜之間走空了。”吳莉莉說,這個轉折沒有給大家留下緩沖期,導致所有人損失慘重。
另一些人,則趁機“抄底”。直到“8·18”之前,仍有大大小小的“網投”公司不斷入駐西港。“8·18”之後,黃建華從一個做電器的朋友那裏收購了一批洗衣機。“‘網投’公司員工宿舍裏的。人家買的時候235美元,我收50美元,全新的80美元。”黃建華說,“網投”公司匆匆撤走,留下話,“先去泰國躲躲”。
西港大西洋賭場的場景。市場蕭條,賭資面值減爲10、20美元,多有民工出入。攝影 陳龍
大部分來到西港買地、租地建樓的商人,一開始都是爲了賣給“網投”公司做辦公樓和員工公寓。“需求量太大,買不到房子。‘網投’公司的老板出手很大方,一點一點把地價、租金擡高了。”但8月至9月的動蕩,讓西港一夜變空。“本來我要蓋一個酒店,是個‘網投’公司用的,租金1500美元一平方米,他們買過來一裝修就可以用了。現在沒人要,500都可以。”
更多在建的樓盤則被拉下水,陷入困局。“本來已經建好了,空在那裏,你賣給誰?沒人租。蓋了一半的,你是蓋還是不蓋?交的押金全沒了。還有貸款、工程款,資金回不來。”劉福生說,打擊“網投”和人潮離去,對西港經濟産生了毀滅性的打擊。“整個市場都拉下來了。”
嶽雲生認爲,西港衆多行業的畸形和不完善是必然的。“是‘網投’把西港炒熱了。沒有他們,也沒有這個暴利,我們也不會有這個夢想。”嶽雲生說,“但現在我們不得不接受這個蕭條的事實。來了撤不出去了,就只能沉澱下來。”
12億項目爛尾,酒店價格暴跌80%
在西港,玩的就是冒險。
西港江湖也分等級,而頭部的太子、金貝、金沙、東方彙、萬豪等幾十家大鳄,背景一般都不淺。盡管也有白手起家的勵志者,有靠國內融資做大的操盤手,但大部分大集團的背後,都站著東亞、東南亞各國的資本巨頭。
2018年年底,中國一家著名地産公司在西港五象廣場附近租下了一塊10畝的地,計劃建一個世貿中心。每月租金80萬美元,免租期8個月。該項目總投資12億人民幣,大股東吸引了衆多股東,底下有20多個子公司,吳莉莉也是原始股東之一。
世貿中心項目的開工儀式十分隆重,花了幾十萬美元,但建設過程卻一波三折。除了與國內總部交涉,承建公司找來的設計院花費160多萬美元的方案也出了問題。
“那個設計方案,就是一個圈套。”吳莉莉說,董事長和股東只負責投資,並不懂層高、布局這些工程設計知識。後來從山東聘請來的一個工程師發現了問題,給他們從頭到尾講解一遍,董事長和股東們這才知道,設計方是故意多騙錢。他們一夜沒睡。2019年7月,直到山東的工程師回國,“七七八八,幾千萬進去了,只填了土方,項目還沒啓動。”
另一家國內地産巨頭有意接下這個攤子,“和董事長已經談得差不多了”,沒想到很快迎來“8·18”禁令。西港人流在兩個月內減少了七成。8月底,免租期到期,每月還要交80萬美元的租金。世貿中心項目就此爛尾。
“大家就是太急躁了。”吳莉莉說,因爲財富的刺激,西港的投資環境處在極不理性的氛圍中,項目建設在這裏也沒有報批手續,“也不知道找誰審核”。6月22日大樓倒塌事故後7天,新省長郭忠良上任,事故又接連發生,西港政府才要求項目建設必須報批。
3個月過去,西港行情持續低落,許多股東天天嚷著,想拿回投資。“都是我們董事長在硬扛著。”他們感到後悔,這塊地的租金當時是8美元一平米,早幾個月,以12甚至20美元的價錢轉手,不在話下,也能賺不少,可現在還沒開建,就有每個月80萬美元的淨虧。
吳莉莉和20個朋友合夥的火鍋店,營業額也下降了六七成,辭退了不少服務員,剩下的服務員工資減了40%。之前,吳莉莉在世貿中心項目上花費了不少心血,後來她發現,還是另外幾個小項目投資比較靠譜。“大家都是自身難保,各保各的。”
雖然生意大幅下滑,4兄弟經營的東北燒烤還是比國內好賺錢。他們一直經營到淩晨。攝影 陳龍
在法國海灘附近,她還和柬埔寨最大的地産商合作開發了一個樓盤,分ABCD四棟,規劃25層,都是40到60平米的小戶型,共有1700多套,現在已經建到18層。當初她向當地的ABA等幾家銀行貸款,利息10%。15年後,就成爲永久産權。但最近幾個月,建設速度減慢,“我就怕建不起來”。
大量“網投”從業人員的逃離,讓整個西港市場的整合資金鏈産生斷裂,投資收不回、供貨拿不到錢、建材積壓、租金和物價居高不下,大部分中小型樓盤頓時停工,老板跑路,中間商的信貸系統普遍崩斷。
“現在的問題是,建還是不建?這塊地,我要還是不要?”這是大多數在西港的中國地産商共同的疑問。吳莉莉已經連續還貸一年半,如果此時放棄,銀行會在幾個月後把地收回,“那我這些錢又是白扔了。”
2019年11月的一天清早,吳莉莉睡不著,讓司機帶著轉了一圈西港。高樓和塔吊林立,她目測,停工的建築至少有50%。
西湖和南海酒店附近,三五天內,幾家小酒店、飯館、超市、藥店、桑拿店、貨幣兌換店,相繼關門。洪森大道上,普通的酒店房間價格一般都在120-150美元一晚,西湖的房價要400美元以上。而如今,普通酒店價格,跌到了30美元,跌幅達80%。
“你們這都是小毛毛雨。”
投機逐利、掙快錢的投資者很快逃離,留下來的地産商、中間商和投資者們,每天處在焦慮和失眠中,尋找各種應對方法。
吳莉莉那棟“網投”員工宿舍,幾十個房間空著。房東是內政部官員,在國外,聯系不上,卻讓弟弟來收房租,還不肯降租。吳莉莉想放棄經營,但她沒有。過去租金1000美元一間,現在她投廣告出去,打算租給柬埔寨人,“一個月收他300美元,總比我沒有現金流要強。”可實際上,大部分柬埔寨人不住,也住不起這種樓房。
法國海灘那個項目,她換了思路,“原本整個西港,信任度是非常低的,但前面投了錢,我是有壓力的,”那天,她嘗試跟承建、材料商談,先付40%,沒想到談成功了。“原來,是可以給建材市場拖款的。”
而像金貝、太子、東方彙等大型財團的項目,一直沒有停工。太子集團多個一線海景的綜合體剛開始打地基;某地産巨頭在蛇島和高龍島之間買下的小島Koh Dek Koul上,有酒店、賭場、餐廳、免稅店和度假城的一體化設施,直接從國內引流消費;2019年才入局的萬豪集團,老板是1997年移民香港的南昌人,拿下了22萬平米的建築面積,正在上馬全柬埔寨最高的“萬豪首座”地標,288米,60多層……
看上去,大財團們巋然不動,也有“度過寒冬”的本錢。劉福生也說,柬埔寨的地價至今從未跌過,“買地的人是不怕的,沒人了,地放在那裏也沒事,等市場回暖了再建。”可買地的只是少數,西港大部分投資者都是租地,每月頂著巨額租金和貸款。東北民工張自強抽著煙,爲富人們操心,“我在想,蓋這麽多樓,有人住嗎?”
每當遇到困難,吳莉莉會和父親討論,父親告訴她,“亂中才有機會。”她也覺得西港仍有希望,每次回國幾天後,就想再回西港,盡管這裏遍地灰塵,易生病,很遭罪,但她覺得西港“很神奇、有魔力”。在西港投資七八年的老投資人,也勸他們安心,“你們這都是小毛毛雨。”
西湖、南海酒店附近,大量的華人商店已經關門。攝影 陳龍
“8·18”之後的兩個月,大批“網投”從業者外逃,網上到處流傳著“中國人在機場爆滿回國”的照片,還有傳言從機場一天走了六七萬。但另一些聲音則在極力辟謠,希望穩住市場和人心。
然而街面上仍然人影稀落、店鋪關門。到2019年12月,據稱原有30萬中國人的西港,只剩下不到10萬。小個體戶們向房東發起了“降租運動”,雖然有房東主動降租,但也有人不得不通過放火、破壞建築等方式強迫房東降租。
當地人也失去了收入。臨近2019年底,西港大面積發生搶劫案件,各處可見拉橫幅討薪的建築民工和賭場員工。當地華人媒體報道,12月21日,柬埔寨副總理兼內政部部長蘇慶無奈地對記者說,當初許多中國企業和個人進入時,有人批評政府;如今大量中國人離開,政府又有很大的壓力。
雖然這次的打擊力度史無前例,但9月之後,期盼“網投”回歸的各種小道消息滿天飛。
2019年9月,湄公河博彩峰會召開,有媒體報道稱,網賭禁令會松動,柬財政部官員出面否定。10月5日,柬勞工部取消了一個月前簽署的外國人“禁職令”,中文網絡將其誤解爲取消網賭禁令。11月8日,柬埔寨公布《電子商務法》,被曲解爲“新網絡博彩法”,網絡消息稱,“‘網投’將以‘網絡遊戲’的名義恢複”,並附上“官方文件”圖片,廣泛傳播。
這些消息真假難辨,許多人信以爲真,甚至靠著這些消息,支撐對未來的信心。11月中旬,吳莉莉還從她的地主、內政部官員的翻譯那裏得到消息,“西港‘網投’牌照將會限量頒發5張,提高門檻,只開放給超大資本的集團,牌照費用從過去的20萬到80萬美金,提高到150萬美金。”
2019年12月21日,洪森在一個活動中稱,許多人在網上發信息,請求他不要禁止網絡賭博,否則嚴重影響房地産業。但他表態,按照“8·18”禁令,在2019年的最後期限內,網絡賭博必須全部撤出柬埔寨。
“政府已經對網絡賭博做了全面評估。如果繼續開放網絡賭博,柬埔寨將成爲一個洗錢國家。”12月24日,柬埔寨政府重申全面取締非法網賭活動。這爲西港“網投”畫下了休止符。
投資人劉濤說,目前西港很困難,但這是一個優勝劣汰、從瘋狂回歸正常理性的過程。“之前很多人選擇來這裏一搏,只是來掙快錢的。但這違背了一般的經濟規律。就像煮一鍋肉湯,開始漂到上面來的渣渣沫沫,一定會被清洗掉。99.9%的人都是這樣走掉的。” 他覺得,只要熬過這段時期,西港未來還有投資發展的機遇。“在這個亂世當中,還是有英雄存在的。這個英雄的定義,要經過局勢變化的考驗。”(部分人物爲化名)
(本文轉載自鳳凰周刊,不代表本報觀點)
采編:林芝
校對:沈星辰